历史应该是有“标签”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古谚就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典型而著名的“标签”。从它最初的雏形,从一个还不能称之为谚语的誉美之词,逐渐变化、变异,并脱胎而成为一句谣谚,最后在大众传播中得以最后“定型”,在这个历程的背后,隐现着各类阶层、多种民族和国家的无数人众的口口相传。而这所有的传播都在描述和印证着中国历史上极为重要的那一页:中国经济重心的南移。而从世界史的角度来看,这也反映了宋文化对于世界的影响。杭州的“天城”之誉极大地影响了欧洲人,甚至也给我们考察哥伦布开辟东方新航路、开启大航海时代,是否受到了杭州“天城”的刺激或触动,留下了想象和研究的空间。厘清这句名谚的源流变迁及其传播的大致轨迹,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这个业已传颂上千年的历史“标签”的意义。 1曹勋转述的女真人传言
范成大(1126—1193)生活于南宋高宗和孝宗时期,他记载“天上天堂,地下苏杭”这一谚语的《吴郡志》的成书年代,清代学者认定“为成大末年所作”。而另一位早于范成大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人物、生活于两宋之际的曹勋,则在其《松隐文集·进前十事札子》中,对这一谚语记载道: “臣在虏寨时,具闻虏人言:‘金国择利便谋江南。’又曰:‘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苏杭’——其势欲往浙江。” 曹勋(1098—1174)《宋史》有传。靖康元年(1126)金军攻破北宋东京(今开封)后,他跟随被俘的宋徽宗一起被押送北方,但在途中成功逃脱。曹勋在应天府(今商丘)见到刚即帝位的高宗赵构后,呈递了太上皇帝徽宗书写于衣领的亲笔求援信,还写了不少在金营中以及逃归途中的见闻,报告给高宗,以供决策参考。 曹勋像。原刊《曹氏族谱》清修本
其中《进前十事札子》是曹勋在建炎元年(1127)刚逃回南宋时所作(是年范成大两岁)。据此时间记载,曹勋的这篇札子成文时间应比范成大“末年所作”的《吴郡志》,要早60年左右。 对于《松隐文集》中涉及当时历史的记载,因是曹勋亲历亲见亲闻,是以清代四库馆臣评价道:“勋尝从徽宗北狩,奉密诏南归。后又奉使至金迎宣仁太后。故其诗文多可以考见时事。” 曹勋另有《北狩见闻录》一卷也为“四库全书”收录,馆臣评价为:“所记北行之事,皆与诸书相出入。惟述密赍衣领御书及双飞蛱蝶金环事,则勋身自奉使,较他书得自传闻者节次最详。末附徽宗轶事四条,亦当时所并上者。纪事大都近实,足以证《北狩日记》诸书之妄。且与高宗继统之事尤为有关。虽寥寥数页,实可资史家之考证也。”可见,曹勋著述的真实性还是得到后人认可的。 2最早对杭州的类似美誉:地上天宫
一句名谚形成其“流传定式”,必有一个萌发、孕育、脱胎而出的发展过程。事实上,在范成大之前,这一谚语已经有了一个相当长时间的发展过程。在曹勋记述金人这句传闻时,金军还没能渡过长江而涉足于苏杭地区,所以,这句话虽由金人口出,但必有所据,而这个依据极有可能与“地上天宫”相类似。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当萌发于北宋初年。陶穀《清异录》卷上“地理门”中,有“地上天宫”条称: “轻清秀丽,东南为甲;富兼华夷,余杭又为甲。百事繁庶,地上天宫也。” 陶穀(903—970)本姓唐,避后晋高祖石敬瑭讳改姓陶。五代时在后晋、后汉、后周为官,入宋初为礼部尚书、翰林承旨,累加刑部、户部二尚书。《清异录》虽是一部笔记体著作,但更多的是借鉴了类书的形式,分为天文、地理、君道、官志、人事等37门,每门若干条,共661条(涵芬楼本),多记唐、五代时人称呼当时人、事、物的新奇名称。 明代唐寅绘《陶穀赠词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应该说,“地上天宫”的这一比拟性的“别称”,虽然还未形成作为谚语那样应有的“韵语”格式,严格意义上说还不成为谚语,但它却是后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谚语脱胎的“母本”所在。正是有了“地上天宫”这一说,才孕育、发育而生成后来的这句名谚。 北宋之前的杭州别称或别名,阙维民先生从唐诗中辑录出29个之多,但没有一个与“天”相关的。这从另一方面说明了陶穀的“地上天宫”是一种开创。故而倪士毅和徐规等学者均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谚语最早应源自陶穀《清异录》,“杭州有‘天堂’之称,从这时开始”。 而在北宋,对于杭州的赞美,“天宫”并非是惟一的比拟。生活时期稍晚于陶穀的潘阆(?—1009)有十首著名的描写杭州西湖的《酒泉子》,其中第一首开头就说:“长忆钱塘,不是人寰是天上” 。潘阆以“天上”美誉杭州,与“天宫”用词不同,却为同一含义。又如北宋文学家、“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描述杭州风物,有“若金城天府之疆” 之喻。这“天府”与“天宫”以及后来出现的“天堂”一词,均为同义词,只是杭州这几个“别称”影响十分有限。 类书性质的《清异录》其价值突出体现在典故、词语方面,并为后代词人墨客所引用。几乎和曹勋同时记载到类似“天堂”之说的是两宋之交从汴京逃难到杭州的袁褧,其《枫窗小牍》说:“汴中呼余杭:‘百事繁庶,地上天宫’。” 袁褧这段有关杭州“地上天宫”的叙述,与陶穀的著述不差一字,可见就是出自《清异录》。也就是说,从北宋之初陶穀对杭州有“百事繁庶,地上天宫”的记录,直至两宋之交这一百多年间,这一赞誉至少已影响到了东京。而且作为国都,其民众对于世事的见闻,即便是口口相传,也具有很强的传播力。由此也可推知,女真人在南侵北宋的过程中,在攻破东京后,完全有机会、有可能从东京人口中了解到杭州是为“天堂”的传闻,并对这一传闻根据女真人的理解和习惯而有所改易,最终成为曹勋所见识的“版本”。 当然,女真人所传的与袁褧所叙的显然是两个不同的“版本”,也就是说,在两宋之交流行的有关杭州美誉的传说,并行着两个相异的“版本”,而袁褧记叙的为北宋初年的“旧版”,女真人获悉并传言的则是“新版”。这个“新版”已经完全从“旧版”中脱胎而出,而自成一格,不但第一次以“苏杭”并称,也完成了“谣谚”的架构,具备了“谣谚”的格式和特点。 应该说,这句名谚从《清异录》发祥而来,它最初的“萌芽”并非是成型的谚语,仅仅是一种比拟,仅仅提到了杭州,而未及苏州,直到女真人相传时才有了质的“突变”,成为了一种谚语,并关联兼顾了苏杭这一更大的区域。而且,这个“突变”为以后这句古谚的最后“定型”,打下了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基础。 3女真人的口吻与元人的见证
那么,曹勋的记载为何是“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苏杭”,而不是后来范成大所说的“天上天堂,地下苏杭”?应该说,这两者还是有细微差别的,因为“上界”和“下界”之说,更符合女真人的口吻。 女真人在宗教上信奉萨满教。萨满亦称“珊蛮”,南宋徐梦莘在《三朝北盟会编》中第一次用汉字记录下女真语“珊蛮”一词:“珊蛮者,女真语,巫妪也,以其变通如神。” 在萨满教的基本信仰中有一种“三界观念”,即宇宙分为上、中、下三界,上界为天堂,众神所居,又分七层,最权威的神灵居最上层;中界是人和动植物所在;下界是阴间,也分若干层,分别为祖灵、一般亡灵和大小鬼魂所住。 需指出的是,曹勋所记录的“下界有苏杭”的“下界”,当然不是指亡灵鬼魂所居的阴间,明显应是指凡人世尘的概念。通过“上界”和“下界”这一女真人特有的口吻,我们也能窥见曹勋记载的这一谚语的真实程度。 比南宋范成大记载再晚的,是元代初年奥敦周卿的小令《[双调]蟾宫曲》吟咏到的这句古谚: “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奥敦周卿这首小令共有两首,均是描写西湖景色之美和游乐之盛。在此应注意的是曲中的“真乃”一词,这说明作者在亲眼目睹西湖美景之前,已经听说到“天上天堂,地下苏杭”的说法,而现在他是眼见为实,果然如此。这里的“真乃”一词,也证实“天上天堂,地下苏杭”这句谚语早已传世。 元曲中受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俗谚影响的、以类似方式赞美、抒写和刻画杭州西湖的作品,还有不少,如睢玄明《[般涉调]耍孩儿·咏西湖》:“[尾]看方今宇宙间,遍寰区为第一。论中吴形胜真佳丽,除了天上天堂再无比。”乔吉《[双调]水仙子·中秋后一日山亭赏桂花时雨稍晴》:“……坐金色三千界,倚天香十二阑,不是人间。”徐再思《[双调]蟾宫曲·西湖》:“……万古西湖,天上人间。”又《[双调]蟾宫曲·西湖夏宴》:“……只此是人间醉乡,更休提天上天堂……”这说明到了元代,这句名谚业已大行于世。 而曹勋所记载的、范成大所说的、以及奥敦周卿所吟咏的这句名谚,无论字句有何不同,其实质含义却是完全相同的,这已无须多言。 4“天城”享誉欧洲:刺激哥伦布大航海?
宋末元初,除了中华各民族的转述吟咏外,还有意大利人马可·波罗以及稍后于他来华旅行的斡朵里克等人的记载: “苏州的名字,就是指‘地上的城市’,正如京师的名字,是指‘天上的城市’一样……此城名称苏州,法兰西语犹言‘地’,而其临近之一别城行在(Quinsey), 犹言‘天’,因其繁华,故有是名。” “行在云者,法兰西语犹言‘天城’”。” 由此可见,马可·波罗也听说了类似“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谚语,只不过他对于这句谚语的理解发生了偏差,把苏州、杭州和“地下”、“天上”拆分开来解释,并理所当然地把当时南宋行在杭州说成是“天上”的城市,而苏州是“地上”的城市。是以冯承钧在翻译“行纪”时,即指出了他的这种错误。 1350年用古法语抄在羊皮纸上的《马可波罗游记》记述的quinsay(行在)。瑞典国家图书馆藏
《马可波罗行记》描述的Quinsay(即杭州)对中世纪的欧洲影响极大,除了它屡屡以重要地理坐标出现在西方古地图上之外,甚至有可能影响到哥伦布航海探险发现美洲新大陆、开启“大航海时代”这一重大历史事件。1474年六七月间,热那亚航海家哥伦布致函其同胞保罗·托斯加内里探讨航海中国事宜,他在保罗的一封回信中读到了这样的叙述: “由里斯本向西直行,可抵京师地(Quinsay,即杭州),城市美丽,人烟稠密…… 京师之义,犹云天城(City of Heaven)也。前人至其地者,述各种奇事、巧匠,富厚甲天下。” 保罗在此将里斯本(葡萄牙首都)和杭州两点一线式地串联起来,明显就是以杭州指代中国。张星烺先生认为,保罗的这封信后人已在哥伦布日记中查出,信中的这段话当是引用了马可·波罗游记。由此可见,马可·波罗此书在欧洲的广为传播,让一生无缘于中国的哥伦布也知晓并领略到了杭州的繁华及其“天城”之誉。 清初,又有罗马尼亚人米列斯库(1636-1708)《中国漫记》记载到杭州的“天堂”之说:“湖上有装饰得金碧辉煌、五彩缤纷的游船,船上轻歌曼舞,一篇歌舞升平景象。中国人所谓的‘地上天堂’,确实名不虚传。”这个“地上天堂”的比拟竟然和陶穀最初的“地上天宫”极为相似,也是一奇。晚清时,英国人伯德在她的中国旅行中记载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谚语;美国人克劳德著有《杭州天堂》一书,他在书名上直接采用了“天堂”之喻。 这句古谚从类书、诗词、笔记等著述,从汉语到女真语、到后来马可波罗的“法兰西语”,广为传颂,而到了清代则遍播寰宇。 5明清通俗文学:名谚最终“定型”
最后再看这句古谚在明清时期的流变。 明初南海人邓林有诗道:“游遍江湖未到杭,不知人世有天堂。”邓林此诗直指杭州是天堂。 明代嘉靖时,郑若曾在其如何抵御倭寇侵扰的军事专著《江南经略》中论述道:“国家财赋仰给于东南,东南财赋莫重于苏州,次松江,次嘉湖杭。谚不云乎,‘上说天堂,下说苏杭’是也。” 不少明清小说、话本、弹词等民间说唱文学,都讲到苏杭之地风景秀丽,市容繁华,为许多外地人所倾心、眷顾。如明代冯梦龙话本《古今小说》中有这样的叙说:“那伙同伴商量,都要到苏州发卖。兴哥久闻得‘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好个大马头所在,有心要去走一遍,做这一回买卖,方才回去。” 清同治时的杭州民俗代表作《杭俗遗风》称道:“杭州素称繁华之地,吴山既多胜景,西湖又属名区,俗语故有‘上数天堂,下数苏杭’之说。” 在明清时期,这句谚语除了上面这两个版本之外,在明清小说中更多的则是采用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一版本的说法。以下几个例子可以显见: 《水浒全传》在讲述宋江领军抵达杭州时,专门有一段话描绘杭州道:“目今方腊占据时,还是钱王旧都;城子方圆八十里,虽不比南渡以后,安排得十分的富贵,从来江山秀丽,人物奢华,所以相传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明代罗懋登小说《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中说道:观音菩萨合掌恭敬回复燃灯老祖道:“南膳部洲有个古迹,名叫做杭州。自古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是个善地。” 清代光绪吴毓昌弹词《三笑新编》有段祝枝山[付]和一船主[丑]的对话:“[丑]……个一向立朵啥场化发财?[付]立朵杭州居来。[丑]介末唔俚游虎丘哉那。[付]游子杭州,还要游啥虎丘介?[丑]啥说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晚清刘鹗小说《老残游记》有言说道 :“江南真好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不象我们这地狱世界。” 晚清曾朴小说《孽海花》中有这样的描写:“宝廷周围看了一遍,心中很为适意,暗忖:怪道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只船也与北边不同,所以天随子肯浮家泛宅。原来恁地快活!” 晚清蘧园小说《负曝闲谈》全书第一回劈头就道:“俗语说的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单说这苏州,自从吴王阖闾筑了城池,直到如今,那些古迹,都班班可考,不要说什么唐、宋、元、明了。” 从以上例子可见,明清通俗文学中引用这句谚语时,采用元人奥敦周卿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个版本者居多。而对于这句古谚的普及功效,民间通俗文学又往往大于学者专家的著述。这也是世上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为这个古谚最终“定本”,且广为传播的一个主要原因吧。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句谚语高度概括和印证了中国历史上极为重要的那一页——中国经济重心向东南转移。它也因此而成为中华文明史上罕见的、能够传颂上千年,并且影响世界历史的一个“标签”。 作者系杭州文史研究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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