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杭州西湖区双浦镇西部“灵山幻景”景区,唐宋时期以“恩德寺”名闻遐迩。白居易于杭州刺史任上曾与友人共游于此,并写下《游恩德寺》诗、序。白居易此诗此序,反映了唐代法律关于地方官行为规范之一斑,也反映了唐代钱塘县西部界址之所在。 01 白居易《游恩德寺》诗、序 白居易所游恩德寺,位于今杭州市西湖区双浦镇杨村西大湖山东部山峰之一的灵山山麓。右倚大湖山,左临湖埠溪,隔溪与昙山相望,溪水自西向东流向钱塘江。钱塘江经此而通往浙南、浙西,缘江而上直达富阳、桐庐、建德。交通方便而无车马喧哗,地近城市而无叫卖嘈杂。尤其是六朝以前,钱塘江自闻堰经六和塔下至富阳段江道(现今以闻堰至建德梅城段江道为富春江),江面向南开阔,浮山悬于波涛之中;北岸旁依山麓,杨村、定山淤沙成滩。“宦游车盖惮于渡江,缘陆为多”。客旅往返依山牵行。20世纪80年代笔者前往考察时,昙山岩壁牵痕犹清晰可见。杨村恩德寺、风水洞位处水陆交通要道,故很早就为人所知,并有寺院之建。南宋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七《寺观》云:“慈严院,太康间葛稚川舍宅为寺。上元间,赐额‘恩德’。天成二年,吴越王重建。大中祥符二年改今额。” 葛洪,字稚川,生于283年,卒于343年或364年。“太康”为西晋武帝司马炎年号,时在280年至289年。“太康间葛稚川舍宅为寺”云云,当为托古之词,因为太康间葛稚川还是一个孩子。又,唐高宗、肃宗均有“上元”年号,高宗上元年为公元674—656年,肃宗上元年为公元760—761年。此“上元间”当为高宗上元。“今额”即慈严院,一作“慈岩院”。 与恩德寺相依的还有风水洞。《祥符志》描绘其洞云:“风水洞,一名恩德洞。……洞极大,流水不竭。顶上又有一洞,过立夏,清风即自内出,立秋即止,故名风水洞。洞内石子,各有红点如丹,持出即隐,置于内复然,此其异也。”志书关于风水洞之所述,其实只是大湖山下石灰岩溶洞于地表的初露。1982年,大湖山下石灰岩溶洞终于重见天日,人们发现这是一组喀斯特溶洞群,全洞作竖井式分层,高大深邃,迥环交叠,洞内风、水、气、瀑,交织于石笋、石柱、石景之间。“洞分上洞和下洞,两洞之间由高差4余米的石栈天梯相连结。缘梯攀登而上,近旁峭壁相压。这种洞中登山的情趣,在国内众多溶洞景观中是罕见的。”“一支高24.5米,直径6米的石笋,占去地面20平方米,几乎要透过顶部空间向蓝天伸去。这样巨大的石笋在全国已开发的溶洞中还是第一支。”在灵山幻境风景区后来“又陆续地探明了……二十多个溶洞”。在大湖山地下溶洞重见天日之前,上述云云,无疑增添了恩德寺、风水洞一带的神异气氛,激发人们前往探索。 
▲风水洞 1982年杭州市西湖区地名普查时,曾在洞内石壁上发现用硬物刻写的“主财十四洞,梦水阳钟泉”诗句及“大明六年”落款。说明至迟在南朝刘宋大明六年(462)已经有人深入此洞。此后也不断有人入洞探奇。上引《祥符志》所言“洞极大,流水不竭”“洞内石子,各有红点如丹,持出即隐,置于内复然”,显然也是人们曾经入洞考察的记录。后来的苏东坡“细细龙鳞生乱石,团团羊角转空岩”,司马槱“我凝此山空,石脚连沧溟”等诗句,或许也是借此而发。20世纪80年代西湖区开发“灵山幻景”旅游景点时,杭州大学地理系周宣森教授曾腰缠长索,只身入洞,下决心一探究竟。临入洞时,周教授嘱托身旁同伴:只要我拉动绳索,你们就将我往外拉。结果虽然未遇意外,但绳索已尽,也未及见底,只得返还,可见溶洞入山之深远。正是人们对于宗教的崇信以及对于洞穴的探险精神,成就了此寺此洞成为历史时期杭州的著名旅游风景区,同时也留下了许多题咏,唐白居易《游恩德寺》诗及序即其一。 白居易于长庆三年(823)秋九月杭州刺史任上陪同卢贾、萧悦等人游览于此,写下了《游恩德寺》诗并序云: 予以长庆二年冬十月到杭州,明年秋九月始与范阳卢贾、汝南周元范、兰陵萧悦、清河崔求、东莱刘方舆同游恩德寺之泉洞。竹石藉甚,久矣及兹,目击果惬心期。因自嗟云:到郡周岁,方来入寺,半日复去,俯视朱绶,仰睇白云,有愧于心,遂留绝句: 云水埋藏恩德洞,簪裾束缚使君身。 暂来不宿归州去,应被山呼作俗人。 《序》中所说与之同游诸君,分别出自范阳(今河北涿县)、汝南(今河南汝南)、兰陵(今山东兰陵)、清河(今山东清河)、东莱(今山东掖县)。可见杭州的恩德寺、恩德洞,其时也称得上闻名全国了。 02 “暂来不宿”的法制观念 明明是一次“目击果惬心期”的旅游,白居易何以宁冒“应被山呼作俗人”的世俗藐视,而毅然决然地“暂来不宿归州去”?究其原因,就在于意识到自己的“簪裾束缚使君身”,意识到此时的自己不是平民百姓,而是杭州刺史。既然穿上了这身官服,行为举止就得遵守地方官员的行为规范。 
▲白居易 唐朝政府对官员的行为规范有明文规定:《唐律疏议》卷九《唐律·职制》:“诸刺史、县令、折冲、果毅,私自出界者,杖一百。注云:经宿乃坐。”从法律上划定了刺史、县令、折冲、果毅各级官员私自外出允许的地域和时间范围,即外出地域不得越境,外出期间不得经宿。违者将受法律惩处。 其时,恩德寺与杭州州治钱塘县的距离,有“(离)钱塘县旧治五十里”;有“平昔尝闻风水洞,重山复水去无穷”等说。按照唐朝对行程的规定:“凡陆行之程,马日七十里,步及驴五十里,车三十里,水行之程,舟之重者,溯河日三十里,江四十里,余水四十五里,空舟溯河四十里,江五十里,余水六十里;沿流之舟则轻重同制,河日一百五十里,江一百里,余水七十里。” 由此可见,自杭州州治至恩德寺,如不“经宿”,其行程时间相当紧张。但是不能“经宿”的规范要求必须执行,否则就要接受惩罚。白居易《游恩德寺序》所说“方来入寺,半日复去”,《游恩德寺》诗所说“暂来不宿归州去”,显然就是对自己不能违反规定而在恩德寺“经宿”的说明。 而且,白居易来杭州任刺史之职的一个重要原因,乃是为了借此远离“朋党之争”旋涡的中心。唐朝“朋党之争”是官僚集团内部为争权夺利而进行的派系斗争。唐朝晚期,这种斗争集中表现在牛僧孺、李宗闵和李德裕两派之间的对立。元和三年(808),宪宗策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举人,牛僧孺、李宗闵在对策中极力指责时政之失。主持考试的吏部员外韦贯之对牛僧孺、李宗闵大加称赞,但却遭到宰相李吉甫的反对,韦贯之等人为之被贬官。这可以说是唐朝“朋党之争”的开端。元和九年(814)十月李吉甫去世,其子李德裕继续与牛僧孺、李宗闵持对立态度,朋党之争愈演愈烈。唐朝的“朋党之争”从宪宗到宣宗,历经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六帝四十年之久。两派之间,没有严格的政治观点的区别,也并非士族地主与庶族地主的利害冲突,而是两派争权夺利的斗争,斗争双方也互有胜负。 白居易因为写了大量讽喻诗,如《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等,深刻反映了社会现实,刺痛了权豪贵戚;白居易在朝为官,也免不了得罪这些或那些权豪贵戚,因此也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党之争”双方关注及攻击的目标。《旧唐书·白居易列传》即举有二例:“(元和)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书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 可以说白居易长庆二年(822)七月离京出任杭州刺史,其本意就是希望远离朋党之争的旋涡,追求“终不附离为进取计,完节自高”的意思。因此举止行动自然得特别小心,何况已有法律明文规定,自当严格遵守,免得招来是非。所以只能选择“暂来不宿归州去”。 03 恩德寺所在区域的地方行政归属 唐朝政府对于刺史、县令的外出,除了规定不得“经宿”,还规定不得“出界”,即刺史不得出州界,县令不得出县界。 唐代白居易任杭州刺史的年代,杭州领有钱塘、盐官、余杭、富阳、于潜、临安、新城、唐山等8县。恩德寺(今杭州市西湖区双浦镇杨村)位处富阳县东、钱塘县西。但是其所处地域在地方行政区划上究竟属于钱塘县抑或富阳县?未见明确记载。当然,白居易作为杭州刺史,应该清楚其地方行政归属。可是其诗其序于此却只字未提。之所以只字未提,可能是因为寺观道院乃方外之地,有其特殊的政策(以至于后来发生了“会昌毁佛”),作为“俗人”的白居易(自嘲“应被山呼作俗人”),毕竟是朝廷任命的杭州地方的最高长官,不便多说什么;也可能因为白居易既然是杭州刺史,其行迹不出杭州州境即不能视为违规,恩德寺地面归属钱塘抑或富阳无关紧要,所以在《游恩德寺》诗、序当中,没有任何涉及行政区域的文字。直到白居易游恩德寺百年以后,即五代后梁龙德二年(922),才有了第一次相关记载。 是年,吴越国王钱镠奏请:析分钱塘县为钱塘、钱江(宋改仁和县)两县;割盐官县部分和富阳县长寿、安吉二乡属钱江县。(关于这一行政区域的调整,北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十三《杭州·仁和县》记载为:“仁和县本钱塘、盐官之地,唐麟德二年(665)析二县之地置钱塘(江)县于州郭。国朝太平兴国三年(978)平江东,改为仁和县。”南宋乾道《临安志》卷二《历代沿革》作:“龙德三年(923),析钱塘、盐官地置钱江县(今仁和县也),与钱塘分治城下。”《十国春秋》考证:“乐史《太平寰宇记》言唐麟德二年析钱唐、盐官二县为钱江,非是。”咸淳《临安志》卷二十《疆域·乡里》记载长寿、安吉二乡属钱塘县而非仁和(原钱江)县,或后来钱塘、仁和两县境域又有调整。或本就划归钱塘,而记载误为钱江。亦即清吴仕臣《十国春秋》卷一一二《十国地理表·吴越·钱江》所云:“吴越天宝十五年割钱塘、盐官各半置钱江县,割富春之长寿、安吉二乡入钱江。” 上述长寿、安吉二乡,根据南宋咸淳《临安志》卷二十《乡里》记载:安吉乡管杨村、社井、转塘三里;长寿乡管淡竹、大斗、凌溪、白升四里。安吉乡相当于今周浦、社井一带;长寿乡相当于今周浦、社井以西富阳东坞山、祝家村一带。而恩德寺、风水洞所在正处杨村地面。 谭其骧先生在复旦大学历史学系讲授《中国历史地理概论·政区》课时曾经说过:政区有一种继承性、稳定性,(而且)往往是相当强的。谭先生在《浙江省历代行政区域——兼论浙江各地区的开发过程》一文中也说“(县)乃历代地方行政区划之基本单位。州郡置罢分并无常,境界盈缩不恒,县则大致与时俱增,置后少有罢并,比较稳定”。既然之前——自秦至五代——钱唐县未见有境域变迁的记载,不妨认为自秦置钱唐县以后直到后梁龙德二年,一直维持原有的境域不变。如此,则秦置钱唐县之时,恩德寺、风水洞不在其中,而属西邻余杭县,并以此为两县接境。其后,余杭县析置富春县,恩德寺、风水洞地域改属富春县。又其后,富春县改名富阳县,其地遂为富阳县。按此,恩德寺、风水洞地面,唐代应属富阳县辖境。 后梁龙德二年(922)钱塘县行政辖区的调整,是钱唐县自秦始皇设置以后见于记载的第一次调整。杭州从而形成了(钱塘、仁和)两县同城而治的局面,并且扩大了地域范围,为吴越国建都创造了行政区域地理条件,也为南宋建都打下了基础。这是杭州城市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但此乃后话,兹不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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