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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婧宸丨传统与现代之间:章太炎的文字学和文学
来源:浙江大学马一浮学院微信公众号  作者:董婧宸  日期:2022-02-17

在中国近代波澜壮阔的历史舞台上,被鲁迅誉为“有学问的革命家”的章太炎,无疑是众多学者中极为特殊的一位。章太炎的研究领域,涵盖了传统经学、小学、史学、子学、文学、佛学、医学等诸多方面。梳理章氏的学术历程,从早年的肄经属文,到壮年投身革命,写所向披靡的战斗文字,再到晚年退居讲学,传统小学和文学这两个方面,是章太炎一以贯之、不断积累并最终有所突破的重要领域。本书从章太炎的演讲、论著、文集中,选编了章太炎讨论文字学和文学的相关篇目。以下,简要地介绍章太炎文字学和文学的研究历程、学术宗旨和学术主张,并略述本书的选目原则,以为读本书者参考。

01

章太炎视文字学为学术研究的根基,而章太炎研究文字学的起点,则是和其早年治经有关。在章氏《自定年谱》“光绪十一年十八岁”条下,曾如是追忆其读书经历:

初读唐人九经义疏,时闻说经门径于伯兄籛,乃求顾氏《音学五书》、王氏《经义述闻》、郝氏《尔雅义疏》读之,即有悟。自是一意治经,文必法古。眩厥未愈,而读书精勤,晨夕无间。逾年又得《学海堂经解》,以两岁紬览卒业。

从年轻时,章太炎便得长兄章炳森(籛)之指导,遵循着清代朴学的说经门径——自唐人义疏入手,重汉唐经学,而非宋明理学;自顾炎武《音学五书》入手,踏入清代古音学;自王引之《经义述闻》、郝懿行《尔雅义疏》入手,步入清代训诂学;进而辅以《学海堂经解》,走入清代考据学。青年时期的读书经历,奠定了章太炎醇正的治学路数,而他后来也继续深化了自顾炎武、戴震、段玉裁、王念孙、郝懿行以来的语言文字学研究。东渡日本之后,他多次讲授文字学,并著成《新方言》《小学答问》《文始》等一系列专著,并将讨论语言文字学的单篇论文,集结收入《国故论衡》小学卷。同时,他也参与到和汉字简化、拼音文字的笔战之中,并为后来注音字母的草创打下了基础。从学术影响看,章太炎既是乾嘉学术的殿军,也是传统语言文字学走向现代的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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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近代波澜壮阔的历史舞台上,被鲁迅誉为“有学问的革命家”的章太炎,无疑是众多学者中极为特殊的一位。章太炎的研究领域,涵盖了传统经学、小学、史学、子学、文学、佛学、医学等诸多方面。梳理章氏的学术历程,从早年的肄经属文,到壮年投身革命,写所向披靡的战斗文字,再到晚年退居讲学,传统小学和文学这两个方面,是章太炎一以贯之、不断积累并最终有所突破的重要领域。本书从章太炎的演讲、论著、文集中,选编了章太炎讨论文字学和文学的相关篇目。以下,简要地介绍章太炎文字学和文学的研究历程、学术宗旨和学术主张,并略述本书的选目原则,以为读本书者参考。

01

章太炎视文字学为学术研究的根基,而章太炎研究文字学的起点,则是和其早年治经有关。在章氏《自定年谱》“光绪十一年十八岁”条下,曾如是追忆其读书经历:

初读唐人九经义疏,时闻说经门径于伯兄籛,乃求顾氏《音学五书》、王氏《经义述闻》、郝氏《尔雅义疏》读之,即有悟。自是一意治经,文必法古。眩厥未愈,而读书精勤,晨夕无间。逾年又得《学海堂经解》,以两岁紬览卒业。

从年轻时,章太炎便得长兄章炳森(籛)之指导,遵循着清代朴学的说经门径——自唐人义疏入手,重汉唐经学,而非宋明理学;自顾炎武《音学五书》入手,踏入清代古音学;自王引之《经义述闻》、郝懿行《尔雅义疏》入手,步入清代训诂学;进而辅以《学海堂经解》,走入清代考据学。青年时期的读书经历,奠定了章太炎醇正的治学路数,而他后来也继续深化了自顾炎武、戴震、段玉裁、王念孙、郝懿行以来的语言文字学研究。东渡日本之后,他多次讲授文字学,并著成《新方言》《小学答问》《文始》等一系列专著,并将讨论语言文字学的单篇论文,集结收入《国故论衡》小学卷。同时,他也参与到和汉字简化、拼音文字的笔战之中,并为后来注音字母的草创打下了基础。从学术影响看,章太炎既是乾嘉学术的殿军,也是传统语言文字学走向现代的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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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引之《经义述闻》书影

其二,相较于清人零散、平面的研究,章太炎的语言文字研究,更加重视在语言文字的全面、历史溯源的研究。从学术渊源看,章太炎有良好的传统小学基础,也在中西碰撞的历史背景下,间接从日本流传的书籍中,接触到了西方历史语言学,从而关注语言的历史源流。在《论语言文字之学》中,章太炎指出,中国传统小学注重探讨词义引申、转注假借、同义异文,“这一种学问,中国称为‘小学’,与那欧洲‘比较语言’的学,范围不同,性质也有数分相近”。传统的语言文字学如何和历史语言学发生关联?章氏在《新方言序》中明确指出:“世人学欧罗巴语,多寻其语根,溯之希腊、罗甸;今于国语顾不欲推见本始,此尚不足齿于冠带之伦,何有于问学乎?”章氏认为,学习西方语言,多寻求语根,而研究中国语言时,亦当推求语根。在后来的《论中国语言统系之演讲》中,章太炎也总结道:“研究中国语言统系,应从‘寻源溯流’四字下手,因为语言文字,不是凭空而来的,是衍化而出的,是有根的。”在具体的实践工作中,章氏的《新方言》致力于寻找方言俗语的语根,这是寻源溯流;《小学答问》致力于沟通《说文》本字和后世文献之用字,这是由源及流;《文始》致力于以初文和准初文为起点,根据意义和语音演变的轨迹系联同源词,从而明确“字虽转繁,其语必有所根本”,这亦是由源及流。尽管在具体考据方面,章太炎所得出的结论未必尽是,但他确实无愧于一位从“寻源溯流”四字下手的学者。

其三,章太炎的语言文字学研究,绝非退于书斋里的学问,而是寄寓了章氏的爱国热情和现实关怀。在给弟子钟正楙的书信中,章太炎曾深情地感慨道:“董理方言,令民葆爱旧贯,无忘故常,国虽苓落,必有与立。盖闻意大利之兴也,在习罗马古文,七八百岁而后建国,然则光复旧物,岂旦莫事哉?在使国性不醨,后人收其效耳。”在章氏看来,“言文历史,其体则方,自以己国为典型,而不能取之域外”,语言文字和历史,是一个民族的独有之学,研治本国的语言文字,能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并最终达到光复故国的革命理想——章太炎以自己的学养为基础,撰写的《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和《论汉字统一会》等文,正是这一思想的集中体现。而在《国故论衡·小学略说》中,章太炎亦道:“小学者,国故之本,王教之端,上以推校先典,下以宜民便俗。”这里,所谓的“考校先典”,就是运用考小学考据的方法,梳理历史典籍,而“宜民便俗”,则是经世致用,以小学为现实政治提供坚实的文化依据。在章太炎从事学术和革命的一生中,他曾多次运用语言文字的考据,为其革命活动张本——1903年,章太炎在《苏报》上发表《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直斥光绪帝“载湉小丑,未辨菽麦”。“苏报案”发后,章氏在法庭答辩上,言“‘小丑’两字,本作类字,或作小孩子解,并不毁谤”,这样的驳斥,以“丑,类也”的经典故训为依据,又不失幽默;1907年,章太炎先后在《民报》发表《官制索隐》和《中华民国解》等文,在这些文章中,章氏亦从详实的文字考据出发,考察古代职官的命名之由,探讨华、夏、汉等的词源,也由此提出革命主张,并规划未来的国家版图和政体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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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3年5月,《苏报》刊载了邹容的《革命军》自序和章太炎所著《客帝篇》,公开倡导革命,排斥满人。

6月,上海租界的工部局逮捕了章太炎,邹容也随后入狱,发生了震动一时的“苏报案”。


从学术主张来看,章太炎在语言文字学的研究方面,也有新的推进。例如,传统六书中的“转注”和“假借”,是历代聚讼不已的问题,章太炎在这一方面,提出了新的见解,并应用于其词源的研究。本书选录的《论文字的通借》,就是他集中辨析通借和假借区别的一篇专文。而在词源研究方面,本书选录了他为《新方言》《小学答问》《文始》撰写的序言。章太炎曾在《国故论衡·小学略说》中道,“作《文始》以明语原,次《小学答问》以见本字,述《新方言》以一萌俗”。《文始》是章太炎从《说文》的初文出发,发明词源原理的重要专著,其中设立了包括“孳乳、变易、初文、准初文”在内的一系列新的术语;《小学答问》是章氏讲授《说文》后撰成的专书,反映出章氏对利用《说文》求本字、辨孳乳的认识;《新方言》则是章太炎利用方言资料考求本字、沟通古今的重要专著。在这些序言中,章氏对相关的术语、学术方法,也有提纲挈领的论述。此外,关于章氏对文言和白话、文字材料的认识,亦可以参考《白话与文言之关系》等篇。

02

近代以来,文学写作发生了巨大的转型——从延续数千年的文言文写作,到白话文的兴起,文学的范式和文学的定义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这一转折时期,章太炎或许是其中独特的存在——在清末民初,章太炎典雅而富有战斗性的文字,曾独树一帜,并在革命活动中有着深刻而广泛的影响。而到了新文化运动时,章门弟子的鲁迅、周作人、钱玄同等人,又是倡导文学革命的先锋。师生之间不同的文学理念,也是文学史上耐人寻味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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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懿行《尔雅义疏》书影

其实,章太炎的文学创作与文学观念,曾前后发生变化,关于这一点,亦见于其《自述学术次第》:

余少已好文辞,本治小学,故慕退之造词之则,为文奥衍不驯,非为慕古,亦欲使雅言故训,复用于常文耳。犹凌次仲之填词,志在协和声律,非求燕语之工也。时乡先生有谭君者,颇从问业,谭君为文,宗法容甫、申耆,虽体势有殊,论则大同矣。三十四岁以后,欲以清和流美自化,读三国两晋文辞,以为至美,由是体裁初变。然于汪、李两公,犹嫌其能作常文,至议礼论政则踬焉。仲长统、崔实之流,诚不可企。吴、魏之文,仪容穆若,气自卷舒,未有辞不逮意、窘于步伐之内者也。而汪、李局促相斯,此与宋世欧阳、王、苏诸家务为曼衍者,适成两极,要皆非中道矣。匪独汪、李,秦汉之高文典册,至玄理则不能言。余既宗师法相,亦兼事魏晋玄文,观夫王弼、阮籍、嵇康、裴頠之辞,必非汪、李所能窥也。尝意百年以往,诸公多谓经史而外,非有学问,其于诸子佛典,独有采其雅驯,摭其逸事,于名理则深惎焉。平时浏览,宁窥短书杂事,不窥魏晋玄言也。其文如是,亦应于学术耳。余又寻世之作奏者,皆知宗法敬舆,然平彻闲雅之体,始自东汉,讫魏晋南朝皆然,非敬舆始为之也。中书奏议,文益加详,一奏或至五六千字,若在后代,则览者易生厌倦。故宋时已有贴黄,清初且制全疏不得过三百字,斯由繁而不杀,成此穷反也。曾涤生窥摹陆公,颇复简约,其辞乃如房行制义,若素窥魏晋南朝诸奏,则可以无是过矣。由此数事,中岁所作,既异少年之体,而清远本之吴、魏,风骨兼存周、汉,不欲纯与汪、李同流。然平生于文学一端,虽有所不为,未尝极意菲薄,下至归、方、姚、张诸子,但于文格无点,波澜意度,非有昌狂偭规者,则以为学识随其所至,辞气从其所好而已。今世文学已衰,妄者皆务为骫骳,亦何暇訾议桐城义法乎?余作诗独为五言,五言者,挚仲洽《文章流别》,本谓俳谐倡乐所施,然四言自风雅以后,菁华既竭,惟五言犹可仿为。余亦专写性情,略本钟嵘之论,不能为时俗所为也。

从文学创作来看,章太炎一生中,虽然也有经人记录整理、文辞近于白话的讲稿发表,但其文章写作,则始终以文言为主。早年,他追慕韩愈之文,行文多用“雅言故训”,颇有诘屈聱牙之文风。时主讲诂经精舍的谭献,推崇清人汪中、李兆洛之文,而章氏此时持论,亦与谭献大体相合。概言之,章氏早期的写作,尤其注重文字辞气合于秦汉,在《膏兰室札记》“论近世古文家不识字”条下,章氏曾谓:“凡曰古文者,非直以其散行而已,词气必合于秦汉以上,训诂必合于秦汉以上,然后可也。”而在《訄书》中,也展现出章氏熔裁经典、闳中肆外的笔法。中年以后,章太炎大量浏览三国两晋的文辞,尤其推重魏晋文章长于议论的特点,遂不再推崇汪、李之文,亦不喜欧阳脩、王安石、苏轼等人的枝蔓为文,文章也为之一变,逐渐形成了“清远本之吴、魏,风骨兼存周、汉”的文风。东渡日本后,章太炎在《民报》《国粹学报》及《学林》等刊物上发表的文字,以及收入《国故论衡》和《太炎文录》中的文章,特别是其中的学术论文,多条理清晰而文辞清远,尤能体现出这一时期章太炎的文风转变。

从文学观念来看,章太炎曾于1902年在《新民丛报》发表《文学说例》一篇,该篇后经修订,以《正名杂义》为题,附入《訄书·订文》。其实,这篇文章虽题“文学”,而从初版的“说例”到改定的篇题“正名”来看,全篇实际上是延续了清代以来的条例之学,又广泛吸收了自日本传来的文学、修辞学、社会学、宗教学的内容,从传统小学出发,讨论文学写作中用字、用词的相关条例。这篇与后来收入《太炎文录》的《文例杂论》类似,均为辨例而作,还不能算全面的文学讨论。1906年东渡日本以后,他曾在国学讲习会讲授文学源流,讲稿初以《讲文学》为题,收入《国学讲习会略说》,后又以《文学论略》为题,刊于《国粹学报》丙午年(1906年)第九至十一号。至1910年,章太炎又对这篇文章重加修订,改题《文学总略》,刊于《国粹学报》庚戌年(1910年)第五号,并冠于《国故论衡》文学卷之首。这篇经过章太炎前后多次修订的文章,集中反映出章太炎对文学定义、文笔之辨、文学分类等核心命题的思考,也是章氏文学观点的核心纲领,其中的许多看法,适可与章氏晚年的《文章流别》《文学略说》等讲演相呼应。1909年,章太炎又在民报社寓所为朱希祖、钱玄同、沈兼士、鲁迅、许寿裳等人讲授《文心雕龙》。作为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重要著作,《文心雕龙》中涉及了文学定义、文体流变等诸多重要的问题。章太炎讲授《文心雕龙》,也最终促成了《国故论衡》文学卷的完成——章氏讲授《文心雕龙》之《诸子》《论说》等篇,实为章太炎剖判议论文体的《论式》一篇的基础;章氏讲授《文心雕龙》之《辨骚》《明诗》《乐府》《诠赋》诸篇,与章太炎辨析赋、骚、诗、乐府等韵文文体的《辨诗》一篇多有契合;章氏讲授《文心雕龙》的《颂赞》《祝盟》《铭箴》《诔碑》《哀吊》诸篇,又与《正赍送》一篇可相印证。此外,在章太炎《菿汉微言》以及晚年的讲演中,也有一些梳理中国文学源流、阐明文学观点的文章。

总体说来,章太炎讨论文学,有两方面的突出特点:其一,就文学的定义而言,章太炎主张在《讲文学》中明确提出,“研论文学,以文字为准,不以彣彰为准”,“文之为名,包举一切著于竹帛者而言之,故有成句读之文,有不成句读之文,兼此二事,通谓之文”。亦即,章氏提出,凡是书写成文字的,不论是否有句读,皆可称为文。据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当时听课的弟子鲁迅,就曾和许寿裳评价道,“先生诠释文学,范围过于宽泛,把有句读的和无句读的悉数归入文学”。章太炎之所以采用这样看起来“范围过于宽泛”的标准,主要和章太炎对“文”及古代文献流传情况的认识有关——一方面,章太炎从传统小学出发,注重辨别名实。“文”本指用书写符号记录下来的内容,这样,章氏提出“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命其形质,则谓之文;状其华美,则谓之彣。凡彣者必皆成文,而成文者,不必皆彣”,“文”的含义,要大于包含文采的“彣”,所以,无论其是否文辞华美,内容是否表达情感、讨论学说,只要是书写成文字的,皆可纳入“文”的范围。另一方面,章太炎指出,“表谱之体,旁行邪上,件系支分。会计之簿录,算术之演草,地图之列名,此皆有名身而无句身。若此类者,无以动人之思想,亦无以发人之感情,此不得谓之文辞,而未尝不得谓之文也”——从文献源流看,自《史记》以来,历代纪传体正史,多含以表格形式排列历史大事的“表”类,而其余如家谱、簿录、草稿、地图等,其上皆有文字,而没有句读。这些内容,皆用文字记录,具有重要的文献价值。但如果把它们根据没有思想性、没有文学性的标准,将它们摒弃在“文”的范围之外,则意味着与“文”的含义矛盾。因此,章太炎的文学定义,始终以是否书有文字书写作为标准。当然,章氏的这一文学标准,既和《文选》《文心雕龙》等传统诸说拉开了距离,又和现代以来以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等虚构性体裁确立的文学标准相去甚远,在学术史上的回响不多。

其二,就文学评价而言,章太炎主张从中国文学发展演变的源流出发,分别审视不同文体的写作优劣。在《国故论衡·文学总略》中,章太炎即开宗明义,指出“有句读者,略道其原流利病,分为五篇”,这是说《国故论衡》文学卷中,《原经》《明解故》《论式》《辨诗》《正赍送》这五篇,章氏旨在分别梳理经、解故、论、诗、赍送这五类文章的发展脉络,并评骘各个文类的利病优劣——如就议论之文,章太炎提出,“夫持论之难,不在出入风议,臧否人群,独持理议礼为剧。出入风议,臧否人群,文士所优为也;持理议礼,非擅其学莫能至”,“夫忽略名实,则不足以说典礼;浮辞未翦,则不足以穷远致。”章氏认为,议论文这一类文体,其评价标准,在于能否辨别名理、议论典章,而不在洋洋洒洒、敷衍文辞。也正是基于这样的标准,章氏认为,秦汉文章尚有不足,唐宋之后则枝蔓恣肆,故“持论以魏晋为法”。而就抒情之文,章太炎则提出,诗、赋本同源,随后有所分别。其中,诗之体,“情性之用长,而问学之助薄”,“本情性、限辞语,则诗盛;远情性、喜杂书,则诗衰”,在章氏看来,“诗”这一类文体,其评价标准,在于能否抒发情性,而不在于旁征博引,因此,章氏认为,“由商周以讫六代,其民自贵,感物以形于声,余怒未渫,虽文儒弱妇,皆能自致”,“故中国废兴之际,枢于中唐,诗赋亦由是不竞”。也就是说,自商周到六朝,诗歌多能直抒胸臆,这一时期也是诗歌鼎盛的时代。与之相较,赋之体,可以上溯至《诗经》六义之“赋”,赋之体追求铺陈,因此与抒发情性的“风”有别——“风与雅、颂、赋所以异者,三义皆因缘经术,旁涉典记,故相如、子云小学之宗,以其绪余为赋”。章氏认为,雅、颂、赋的撰写,需要以学问为根基,以经术典记为底色,因此,像司马相如、杨雄这些饱学之士,才能撰写出润色鸿业的大赋。在章氏看来,“自诗赋道分,汉世为赋者多无诗。自枚乘外,贾谊、相如、杨雄诸公,不见乐府五言。其道与故训相俪,故小学亡而赋不作”,赋体因与典记故事有着紧密的关系,在汉代以后,随着小学之道的衰落,赋的创作也陷入低谷。可以看出,章太炎对不同时代、不同文体各有推崇,这和他梳理源流、辨别文体的工作密不可分。在章太炎的其他文章中,也曾多次提到他对中国文学发展演变的认识,而他也始终秉持着这样的文学观点。

03

在章太炎演讲、学术著作和文集中,涉及文字学和文学的篇目不少。兹编选录了能集中体现章太炎对文字学和文学整体认识的相关文章,尤以演讲为主。这主要是考虑到,反映章太炎在日本讲学的《国学讲习会略说》(1906年)及《教育今语杂志》(1910年),以及晚年在苏州讲学的相关文章(后收录入章念驰先生所编《章太炎全集·演讲集》),较为通俗平易,且多可与章太炎的学术著作对读。早在1910年《国故论衡》出版时,《教育今语杂志》就曾刊出广告,云《国故论衡》“本书分小学、文学、诸子学三类,本在学会口说,次为文辞”——结合章太炎弟子钱玄同、朱希祖、任鸿隽等人的日记和回忆来看,这个广告并非虚词。章太炎在日本期间,往往是先在国学讲习会讲授相关专书和内容,并撰成专文发表于《国粹学报》,后来,他讲授与小学、文学、诸子学有关的内容,就集结收入《国故论衡》,而其他主题的学术论文,则往往收入在《訄书》的修订版也就是《检论》之中。由此,这也意味着,要了解章太炎关于文字学和文学的主要观点,既可以阅读其学术著作,又可以从其学术演讲入手,且章氏的学术演讲,往往多可与其学术著作对读参看——如章太炎讲授文字学的篇目中,收入《国学讲习会略说》演讲的《论语言文字之学》,与章氏《国故论衡》中的《小学略说》《语言缘起说》等篇,实一脉相承并有所发展,而章太炎晚年演讲的《小学略说》,则是章太炎对其语言文字学、六书、转注假借、音韵、训诂等相关看法的总结之篇。又如,收入《教育今语杂志》的《论文字的通借》,可以视为章太炎对《转注假借说》一文详细讲解。再如,《论中国语言统系之演讲》中,章太炎讨论了如何利用转注、假借、孳乳等线索,对汉字汉语做寻源溯流的工作,而这也正是章太炎撰写《理惑论》及《文始》的夫子自道。而章太炎讲授文学的篇目中,从早年《讲文学》《文学论略》《文学总略》到晚年的《文章流别》《文学略说》,也涉及到章太炎对文学性质、文学流变的整体认识。而《讲文学》《文学论略》和《文学总略》相较,正可以看出章太炎从讲稿到改定的前后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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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訄书》书影

也正是考虑到上述因素,本书在从章太炎的《国故论衡》等论著中选录文章时,尽量避免与演讲的重复,因此,不再选录《国故论衡》中的《小学略说》《语言缘起说》《转注假借说》《文学总略》等篇,而是另外选取了《国故论衡》中单独阐述文体流变的《论式》《辨诗》二篇。另外,章太炎为《新方言》《小学答问》《文始》撰写的序言,虽然文辞古奥,索解不易,但由于这三篇实为章太炎文字学研究著作的纲领,故选入此编。另外,限于体例,一些影响较大但题涉专门的学术论文,如《成均图》《娘日二纽归泥说》《原经》《明解故》等,亦未予收录。

在章太炎手定的《太炎文录》和身后编纂的《太炎文录续编》中,也收录了一部分章氏讨论文字学、文学的相关篇目。在文字学方面,本书选录了《太炎文录》中的《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论汉字统一会》二篇,这两篇文字作于1907至1908年间,初以《驳中国用万国新语说》和《汉字统一会之荒谬》为题,在《民报》发表,是章太炎积极参与汉字存废问题的论战文章,文辞犀利而又一针见血,其中所举之例,又多取自章氏同期撰成的《新方言》,反映出章氏的语言文字研究,既有深厚的学术底色,又饱含现实关切。在文学方面,《太炎文录》中的《与邓实书》和《与人论文书》,均是章氏讨论文章写作的重要文章,只是在《国故论衡·辨诗》中,章氏已引用了《与邓实书》的主体部分,故未再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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