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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杭州地区发生的“渡江战役”
来源:《杭州初史论稿》  作者:陈志坚  日期:2022-07-25

这次战争的背景是宋明帝刘彧(439-472)非法登基所引发的几乎全国性的大叛乱。

刘彧,是宋文帝第十一子。初封淮阳王,改封湘东王。前废帝时为南豫州刺史。他入朝派人刺杀前废帝后,于泰始元年(465)十二月,自立为帝。虽然前废帝是十足的昏君,但这种公开弑君篡位的行为,却过于骇人听闻。在很短的时间内,各地的藩王也纷纷起兵,不承认刘彧皇位的合法性。据《宋书•明帝纪》:

(十二月)甲申,后将军、郢州刺史安陆王子绥进号征南将军,右将军、会稽太守寻阳王子房进号安东将军,前将军、荆州刺史临海王子顼进号平西将军。子绥、子房、子顼并不受命,举兵同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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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泰始二年(466)正月时,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叛乱已经席卷全国。其中东南地区的情况也是如此,据《明帝纪》:

吴郡太守顾琛、吴兴太守王昙生、义兴太守刘延熙、晋陵太守袁摽、山阳太守程天祚并举兵反。

形势可以说非常危急。其中,又以东南地区形势尤其不妙。据《宋书•吴喜传》:

太宗初即位,四方反叛,东兵尤急。

所谓东兵,就是指东南地区的情形,当时浙东五郡,浙西四郡,都已竖起反旗,声势非常浩大。之所以说“东兵尤急”,意思是说东兵对建康的威胁尤其大。因为浙东五郡、浙西四郡,其实相当于首都建康的京畿之地。不仅离建康非常之近,直接威胁到建康;而且这些地区绝对是朝廷最重要的财赋之地,不可或缺。

因此,平定“东兵”,是当务之急,刻不容缓。明帝派出去平乱的名义上的统帅是镇东将军、巴陵王刘休若。不过真正起到关键作用的,却是一个不太起眼的人物:吴喜。实际上,在刘休若征讨之前发布的《檄文》中,吴喜是台军排名最后一个的将领。

吴喜,是吴兴临安人。初出身为“领军府白衣吏”,可知他不是士族出身。后来也当过“主书书史,进为主图令史”。书史、令史,都属于吏职,是士族中人绝对不会去做的职位。

在这危难之际,吴喜主动请缨。《宋书•吴喜传》:

喜请得精兵三百,致死于东,上大说,即假建武将军,简羽林勇士配之。议者以喜刀笔主者,不尝为将,不可遣。

当吴喜毛遂自荐的时候,却遭到了士族的阻挡。因为他们显然不满于他的出身,有明显的歧视。其实吴喜其人文武全才,首先他能够过目不忘,也“涉猎《史》、《汉》,颇见古今”。

在军事才能方面,则更加出色。当时就有中书舍人巢尚之为他辩护说:

喜昔随沈庆之,屡经军旅,性既勇决,又习战陈,若能任之,必有成绩。诸人纷纷,皆是不别才耳。

中书舍人,在南朝时,往往是掌机要者,地位相当重要。不过任这个职务的人,往往出身不是士族。“寒人掌机要”是南朝特有的一个政治现象。巢尚之就是典型一例,他是宋孝武帝的宠臣,后来也是入了《恩幸传》的人物。其实,吴喜与他的情况也相类似,是同一“阶级”的人物,所以要互相支持。

不过巢尚之所说的吴喜“喜昔随沈庆之,屡经军旅,性既勇决,又习战陈”,却不是虚言。据《宋书》卷八十三《吴喜传》:

会太子步兵校尉沈庆之征蛮,启太祖请喜自随,使命去来,为世祖所知赏。世祖于巴口建义,喜遇病,不堪随庆之下。事平,世祖以喜为主书,稍见亲遇,擢为诸王学官令,左右尚方令,河东太守,殿中御史。

可知,在世祖(即孝武帝)刘骏时,吴喜已经相当得到赏识了。当过“河东太守、殿中御史”这样比较重要的职务。

在军事方面,虽然他没有独当一面为将领的机会。不过他曾经在沈庆之身边工作,而沈庆之是刘宋朝一流名将。经过沈庆之的熏陶,吴喜早就具备了一员名将的素质。其实早前他已经立过一次奇功,显露了自己非凡的军事才能。据《宋书•吴喜传》:

大明中,黟、歙二县有亡命数千人,攻破县邑,杀害官长。豫章王子尚为扬州,在会稽,再遣主帅,领三千人水陆讨伐;遂再往,失利。世祖遣喜将数十人至二县,诱说群贼,贼即日归降。

几千军队,数次讨伐,都无功而返。而吴喜单枪匹马,动动嘴皮子,就让“顽贼”当日归降。这绝对是一次攻心为上的经典战役。吴喜的表现,绝对称得上“性既勇决,又习战陈”这样的评价。甚至可以说,吴喜不仅是一员名将,他其实还是一个很合格的政治家。

后来吴喜只用了不足一个月时间,扫平三吴,摧枯拉朽,过程显得非常顺利。对此,沈约在《吴喜传》中特别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喜,孝武世见驱使,常充使命,性宽厚,所至人并怀之。及东讨,百姓闻吴河东来,便望风降散,故喜所至克捷。

显然,沈约认为吴喜的成功,根本原因在于,他长期在三吴地区已经培养了非常良好的声望。所以“所至克捷”,势如破竹。

吴喜这样优秀的政治家素质,甚至让皇帝刘彧非常不安,最后终于下决心将吴喜处死,并特地下诏,将吴喜的“危险性”和“野心”做了十分充分的剖析。“野心”大概是刘彧的欲加之罪,不过“危险”却是实实在在的。即便是士族情结十分严重的沈约,也在《吴喜传》中颇为流露出了一些惋惜的意味。其实,在南朝贵族政治文化依然很浓厚的时代,有太多有才能的寒人,仅是因为出身就被忽视和淹没了。吴喜不过是还算幸运能被记录下来的悲剧中的一人而已。

有点奇怪的是,在《吴喜传》中,并没有详细描述平三吴的具体过程,其详细过程,都放在了《宋书》卷八十二《孔觊传》中。孔觊是会稽太守,是士族,也是吴喜这一战的最大对手。

之所以这么说,一是因为会稽郡扮演了领袖角色。当时名义上的会稽太守是寻阳王刘子房。如果反对成功,那刘子房也是有资格染指皇位的人,自然会成为东兵的一个政治领袖角色。二是因为会稽郡本身具有的经济实力和政治地位。《孔觊传》中,孔璪曾这么劝说孔觊造反:

废帝侈费,仓储耗尽,都下罄匮,资用已竭。今南北并起,远近离叛,若拥五郡之锐,招动三吴,事无不克。

三是会稽郡也是“东兵”之起的动力源泉。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吴郡的被迫造反的过程。又据《孔觊传》:

(孔觊)遣书要吴郡太守顾琛,琛以母年笃老,又密迩京邑,与长子宝素谋议,未判。(顾琛)少子宝先时为山阴令,驰书报琛,以南师已近,朝廷孤弱,不时顺从,必有覆灭之祸。觊前锋军已渡浙江,琛遂据郡同反。

可知当时顾琛有很多顾虑,并不愿反。只是会稽郡军队过江逼近的形势下,顾琛不得不与之同反。浙西的其他几个郡,也都在此时候同反。或者也与吴郡有相似情况。

确实,会稽郡在历史上多次军事活动中,总是扮演着重要角色。这与其特殊地位分不开的。

我们以下先根据《宋书•孔觊传》和《资治通鉴》等材料,将这次“吴喜平三吴”的战争过程列一个时间表如下:

一月底,吴喜于义兴郊外大破东军,进抵城郭,逼敌军断水筑垒自守。

二月一日,吴喜军渡水分兵攻诸垒,以兵少不敌,设计让东军一时惊溃,当夜义兴城平。

二月三日,破吴兴。

四日,破晋陵。

九日,破钱塘。

十九日,渡钱塘江,破西陵。

二十二日,平会稽,斩孔觊,擒刘子房送京师,三吴皆平。东军主共七十六人,于阵斩十七人,其余皆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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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些战斗过程中,不仅仅是吴喜一个人的功劳。尤其是前期的战斗,明帝刘彧派出了多支精兵,多方进攻。不过到了破钱唐之前,大部分精锐军队都已经调离东部战场,支援西部战场去了。所以,接下来渡江战役和攻克会稽郡的任务,就由吴喜全权负责了。《宋书•孔觊传》:

太宗以四郡平定,留吴喜统全景文、沈怀明、刘亮、孙超之、寿寂之等东平会稽,追齐王、张永、姚道和、杜幼文、垣恭祖、张灵符北讨,王穆之、顿生、江方兴南伐。其月九日,喜等至钱唐,钱唐令顾昱及孔璪、王昙生等奔渡江东。

可知,太宗(即明帝)刘彧让大部分主力转到其他战场。只留下一部分军队,而吴喜则是继续渡江追击会稽郡的军事总管。前面提到二月四日,破晋陵,到九日就已经到钱唐,则中间吴郡几乎是不战而降。吴喜军几乎是直扑钱唐。而钱唐的县令顾昱,还有孔璪、王昙生等人,也几乎没有抵抗就退往钱塘江以南了,可知此时东军已经丧胆。

不过从吴喜军到钱唐,到渡江成功,已经是十九日,可知中间却花了不少时间,颇费了一番周折。这其实也说明渡江有一定难度。

《宋书•孔觊传》:

喜仍进军柳浦,诸暨令傅琰将家归顺。

这是柳浦第一次出现在史籍中。柳浦当是钱塘江北岸的渡口。

不过吴喜也没有直接强渡。而是选择了先从侧翼进军。这个过程,与当年孙策渡江的过程几乎一样。不过孙策渡江之处在查渎,而这次吴喜军渡江的路线更为清楚:黄山浦—定山—渔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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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宋书•孔觊传》:

喜遣镇北参军沈思仁、强弩将军任农夫、龙骧将军高志之、南台御史阮佃夫、扬武将军卢僧泽等率军向黄山浦。东军据岸结砦,农夫等攻破之,乘风举帆,直趣定山,破其大帅孙会之,于陈斩首。自定山进向渔浦,戍主孔睿率千余人据垒拒战。佃夫使队主阙法炬射杀楼上弩手,睿众惊骇,思仁纵兵攻之,斩其军主孔奴,于是败散。

从这段文字来看,吴喜部下经过三次战斗,分别是在黄山浦(东军据岸结寨,农夫等攻破之)、定山(破其大帅孙会之,于陈斩首)、渔浦(戍主孔睿率千余人据垒拒战)。

那么,这三个地方,分别又在哪里呢?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三个地方,都在钱塘江沿岸。

先看黄山浦。《资治通鉴》的这段纪事后,有胡三省注曰:

黄山浦,今渔浦是也。渔浦东南即后黄山。《诸暨志》:长宁乡在县东四十五里,管五里,一曰黄山里,在今越州西北四十五里。

胡三省的这条材料采自宋代方志,而且仅是地名有相同之处,不是很可靠,其结论“黄山浦即渔浦”说,肯定是不对的。因为很明显可以看出,黄山浦之战和渔浦之战是两次战斗,西军没有必要将一个地方攻占两次。

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卷九十二的“黄山浦”条采纳了胡三省的说法:

黄山浦。在府西五十五里。刘宋泰始二年,遣吴喜等击孔觊于会稽。喜至钱塘,遣任农夫引兵向黄山浦,东军据岸结寨,农夫击败之。或曰:今萧山之临浦,旧名黄山浦,与山阴接界。亦曰黄山里。

不过,顾祖禹也提供了另外一个观点,认为临浦就是黄山浦。

胡三省的“黄山浦即渔浦”说,肯定是不对的。因为很明显可以看出,黄山浦之战和渔浦之战是不同的两次战斗,所以两者应该是在不同地点。

还有一个完全不同的观点是,《神州古史考》:

自富春而下,则为渔浦。又东北近钱唐古县,则为黄山浦。当在黄山下,亦名范浦。《宋书•孔觊传》:沈思仁等率军向黄山浦,即此也。

按照这个观点,则黄山浦在钱塘江西岸。《民国杭州府志》虽然没有引《神州古史考》,不过做了详细考证,也认为黄山浦在钱塘江西岸。《民国杭州府志》卷二十一“山水三”:

黄山,在栗山西。有黄山溪从陡门闸,经大朱桥入江。(《万历钱塘志》)

《郡志》无黄山。询之土人,云称“横山”。盖群峰绵,接总诸山而名也。明江元祚筑黄山草堂,自为《记》云:“黄山,旧名横山。土人呼横为黄,遂讹为黄山。(《康熙钱塘志》)

按:《乾隆志》云:

钱塘旧有黄山浦。黄山当是古名。《宋书•孔觊传》云:泰始二年,觊据郡反。建武将军吴喜等至钱唐,进军柳浦。遣镇北参军沈思仁、强弩将军任农夫等,向黄黄山浦。东军据岸结砦,农夫等攻破之。乘风举帆,直趣定山,破其大帅。以径势言之,所谓黄山浦者,即此山南麓通江处。然则谓横讹为黄,非矣。

这里,《民国杭州府志》的作者,主要是从考证钱塘江西岸的“黄山”的记载入手。认为,黄山浦当是从黄山(即横山)下流入钱塘江的一个水口。

《海塘录》卷九“渔浦”条下,曾对“浦”做过一个诠释:

《说文》:浦水濒也。凡浙江至钱唐有一山沿江而出,则有一浦循山而入。

意思就是说,钱塘江畔,只要有一座山,就会有一条河从山中流出,进入钱塘江,形成一个“浦”,即水口。

虽然对于黄山浦还是比较难以考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即黄山浦应该在定山的下游。《宋书•孔觊传》提到,在定山浦之战后,吴喜军“乘风举帆,直趣定山”。可知当时军队是逆流而上的,那么定山自然应该在上游之地。

关于定山的记载是相当之多的,因为定山在六朝时是很有名的一个钱塘江渡口和码头,诗文中常见。就以《文选》中的谢灵运《富春渚》一诗为代表:

宵济渔浦潭,旦及富春郭。

定山缅云雾,赤亭无淹薄。

在《文选》的注中,就引有《吴郡缘海四县记》:

钱唐西南五十里有定山。去富春又七十里。横出江中,涛迅迈以避山难。辰发钱唐,巳达富春。

后来还有如《太平寰宇记》卷九十三《江南东道五•杭州》:

定山在县西四十七里。突出浙江数百丈。又按《郡国志》云:涛至此辙抑声,过此便雷吼霆怒。上有可避涛处,行者赖之,云是海神妇家。

《淳祐临安志》卷八《山川》之“定山”条更加详细:

《旧图经》云:在钱塘旧治之西四十七里,百四十步,高七十五丈,周回七里一百二步。

这一路下来的文献记载都比较清楚。定山的位置,应该是位于钱塘江西岸的,可以无疑。结合前面引《宋书•孔觊传》:“破其大帅孙会之,于陈斩首。”可知,这个孙会之的军队,似乎应该还是屯驻在定山,在钱塘江西岸的了。

如果这个考订可信。那么,我们可知,虽然当时东军似乎在仓皇逃窜,但很可能还是有一些军队仍然驻扎在西岸,修筑了防御工事。因此,吴喜要先肃清钱塘江上游北岸的这些东军据点,包括“黄山浦”、“定山”两处。从胡三省开始,之所以认为“黄山浦”在钱塘江东岸的原因,很可能是认定了东军已经全退到了东岸,所以东军的驻扎军队据点,只可能在钱塘江东岸。其实这个预设是有问题的。关键的一点破绽是,如果黄山浦在东岸之地,那么,既然攻破了黄山浦的东军之后,吴喜军队其实已经成功渡江了。何必后面再来一次渔浦之渡呢?而考定黄山浦在西岸的话,这个问题就可以得到圆满回答。

在扫平了这两处据点之后,就从定山直接过江,逼近渔浦,一战而定。渔浦的位置所在,也是很清楚的,无需过多考证。

综合以上的考证,我们可以清楚钱塘江上游的这次战役的过程:钱塘江北岸的黄山浦—北岸的定山—南岸的渔浦。这三次战役的时间共花费了十天左右。

至此,吴喜的军队已经从上游侧翼获得了重要突破。于是,吴喜开始全面进攻。《宋书•孔觊传》:

其月十九日,吴喜使刘亮由盐官海渡,直指同浦;寿寂之济自渔浦,邪趣永兴;喜自柳浦渡,趣西陵。

吴喜的军队分三路,同时齐发。上游的右翼前面已经讲过。在渔浦渡江成功后,斜插到永兴,这条路线,与孙策渡江之后,直插高迁屯的做法是一样的,即包抄西陵的后路。

下游的左翼军队,相对来说,比较少见的是一次“海渡”,路线是从盐官到同浦。这次“海渡”也说明,当时其实还存在着这么一条路线。实际上,前述东晋苏峻之乱一节,曾提到过王舒在面临东军溃败时,有一个部署:“(王)舒更遣将军陈孺率精锐千人增戍海浦,所在筑垒。”也许这里的海浦,就是指“同浦”吧。

当然,关键的正面进攻还是在中路的柳浦—西陵,吴喜亲自率军。其实,当时形势下,东军已经斗志涣散。《宋书•孔觊传》:“会稽闻西军稍近,将士多奔亡。”即使如此,吴喜依然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可谓以搏狮之力搏兔。吴喜的名将之风范,可见一斑。

一旦渡江成功,东军已经溃不成军。会稽郡几乎是不战而降。

《宋书·孔觊传》:

西陵诸军皆悉散溃,斩庾业、顾法直、吴恭,传首京都。东军主卜道济、督战许天赐请降。……东军主凡七十六人,于陈斩十七人,其余皆原宥。

吴喜可以说就此一战成名。随后吴喜率军奔向了西部战场,再次获得了不少战功。

(作者系浙江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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