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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西湖:天才诗人徐志摩的审美现代性批判
来源:《民国杭州西湖景观文化传播》  作者:赖骞宇 徐玉红  日期:2023-03-15

徐志摩以诗才著称于世,不过他的散文也极有韵味,非常耐读。他的《翡冷翠山居闲话》《我所知道的康桥》《天目山中笔记》都是非常著名的作品。有关西湖的日记作品《西湖记》在诗人去世后由其夫人整理发表,也是难得的佳作。不过写西湖的作品有一篇说起来倒不怎么好听——《丑西湖》。为什么说是“丑西湖”呢?其实既言之有理,也有诗人的夸张。
徐志摩

丑西湖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我们太把西湖看理想化了。夏天要算是西湖浓妆的时候,堤上的杨柳绿成一片浓青,里湖一带的荷叶荷花也正当满艳,朝上的烟雾,向晚的晴霞,那样不是现成的诗料,但这西姑娘你爱不爱?我是不成,这回一见面我回头就逃!什么西湖?这简直是一锅腥臊的热汤!西湖的水本来就浅,又不流通,近来满湖又全养了大鱼,有四五十斤的,把湖里袅袅婷婷的水草全给咬烂了,水浑不用说,还有那鱼腥味儿,顶叫人难受。说起西湖养鱼,我听得有种种的说法,也不知那样是内情:有说养鱼干脆是官家谋利,放着偌大一个鱼沼,养肥了鱼打了去卖不是顶现成的;有说养鱼是为预防水草长得太放肆了怕塞满了湖心;也有说这些大鱼都是大慈善家们为要延寿或是求子或是求财源茂健特为从别地方买了来放生在湖里的,而且现在打鱼当官是不准。不论怎么样,西湖确是变了鱼湖了。六月以来杭州据说一滴水都没有过,西湖当然水浅得像个干血痨的美女,再加那腥味儿!今年南方的热,说来我们住惯北方的也不易信,白天热不说,通宵到天亮也不见放松,天天大太阳,夜夜满天星,节节高的一天暖似一天。杭州更比上海不堪,西湖那一洼浅水用不到几个钟头的晒,就离滚沸不远什么,四面又是山,这热是来得去不得,一天不发大风打阵,这锅热汤,就永远不会凉。我那天到了晚上才雇了条船游湖,心想比岸上总可以凉快些。好,风不来还熬得,风一来可真难受极了,又热又带腥味儿,真叫人发眩作呕,我同船一个朋友当时就病了,我记得红海里两边的沙漠风都似乎较为可耐些!夜间十二点我们回家的时候都还是热虎虎的。还有湖里的蚊虫!简直是一群群的大水鸭子!我一生定就活该。

这西湖是太难了,气味先就不堪。再说沿湖的去处,本来顶清淡宜人的一个地方是平湖秋月,那一方平台,几棵杨柳,几折回廊,在秋月清澈的凉夜去坐着看湖确是别有风味,更好在去的人绝少,你夜间去总可以独占,唤起看守的人来泡一碗清茶,冲一杯藕粉,和几个朋友闲谈着消磨他半夜,真是清福。我三年前一次去有琴友有笛师,躺平在杨树底下看揉碎的月光,听水面上翻响的幽乐,那逸趣真不易。西湖的俗化真是一日千里,我每回去总添一度伤心:雷峰也羞跑了,断桥折成了汽车桥,哈得在湖心里造房子,某家大少爷的汽油船在三尺的柔波里兴风作浪,工厂的烟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么舞台的锣鼓充当了湖上的啼莺,西湖,西湖,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这回连平湖秋月也给糟蹋了,你信不信?

“船家,我们到平湖秋月去,那边总还清静。”

“平湖秋月?先生,清静是不清静的,格歇开了酒馆,酒馆着实闹忙哩,你看,望得见的,穿白衣服的人多煞勒瞎,扇子扇得活血血的,还有唱唱的,十七八岁的姑娘,听听看——是无锡山歌哩,胡琴都蛮清爽的……”

那我们到楼外楼去吧。谁知楼外楼又是一个伤心!原来楼外楼那一楼一底的旧房子斜斜的对着湖心亭,几张揩抹得发白光的旧桌子,一两个上年纪的老堂倌,活络络的鱼虾,滑齐齐的莼莱,一壶远年,一碟盐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闲独自跑去领略这点子古色古香,靠在阑干上从堤边杨柳荫里望滟滟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时意味更长,好在是不闹,晚上去也是独占的时候多,一边喝着热酒,一边与老堂倌随便讲讲湖上风光,鱼虾行市,也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这回连楼外楼都变了面目!地址不曾移动,但翻造了三层楼带屋顶的洋式门面,新漆亮光光的刺眼,在湖中就望见楼上电扇的疾转,客人闹盈盈的挤着,堂倌也换了,穿上西崽的长袍,原来那老朋友也看不见了,什么闲情逸趣都没有了!我们没办法移一个桌子在楼下马路边吃了一点东西,果然连小菜都变了,真是可伤。泰戈尔来看了中国,发了很大的感慨。他说,“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民族像你们这样蓄意的制造丑恶的精神”。怪不过老头牢骚,他来时对中国是怎样的期望(也许是诗人的期望),他看到的又是怎样一个现实!狄更生先生有一篇绝妙的文章,是他游泰山以后的感想,他对照西方人的俗与我们的雅,他们的唯利主义与我们的闲暇精神。他说只有中国人才真懂得爱护自然,他们在山水间的点缀是没有一点辜负自然的;实际上他们处处想法子增添自然的美,他们不容许煞风景的事业。他们在山上造路是依着山势回环曲折,铺上本山的石子,就这山道就饶有趣味,他们宁可牺牲一点便利,不愿斫丧自然的和谐。所以他们造的是妩媚的石径;欧美人来时不开马路就来穿山的电梯。他们在原来的石块上刻上美秀的诗文,漆成古色的青绿,在苔藓间掩映生趣;反之在欧美的山石上只见雪茄烟与各种生意的广告。他们在山林丛密处透出一角寺院的红墙,西方人起的是几层楼嘈杂的旅馆。听人说中国人得效法欧西,我不知道应得自觉虚心做学徒的究竟是谁?

这是十五年前狄更生先生来中国时感想的一节。我不知道他现在要是回来看看西湖的成绩,他又有什么妙文来颂扬我们的美德!说来西湖真是个爱伦内。论山水的秀丽,西湖在世界上真有位置。那山光,那水色,别有一种醉人处,叫人不能不生爱。但不幸杭州的人种(我也算是杭州人),也不知怎的,特别的来得俗气来得陋相。不读书人无味,读书人更可厌,单听那一口杭白,甲隔甲隔的,就够人心烦!看来杭州人话会说(杭州人真会说话!),事也会做,近年来就“事业”方面看,杭州的建设的确不少,例如西湖堤上的六条桥就全给拉平了替汽车公司帮忙;但不幸经营山水的风景是另一种事业,决不是开铺子、做官一类的事业。平常布置一个小小的园林,我们尚且说总得主人胸中有些丘壑,如今整个的西湖放在一班大佬的手里,他们的脑子里平常想些什么我不敢猜度,但就成绩看,他们的确是只图每年“我们杭州”商界收入的总数增加多少的一种头脑!开铺子的老班们也许沾了光,但是可怜的西湖呢?分明天生俊俏的一个少女,生生的叫一群粗汉去替她涂脂抹粉,就说没有别的难堪情形,也就够煞风景又煞风景!天啊,这苦恼的西子!

但是回过来说,这年头哪还顾得了美不美!江南总算是天堂,到今天为止。别的地方人命只当得虫子,有路不敢走,有话不敢说,还来搭什么臭绅士的架子,挑什么够美不够美的鸟眼?

前面尚且文绉绉的,即使对现实深感不满,也只限于打趣、悲叹,行文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于是冒出两句尖刻的质问。可见作者越来越激愤的情绪!其实,作者从一个诗人的本能来说是热爱西湖的,他在日记中反复赞美西湖,“阮公墩也是个精品,夏秋间竟是个绿透了的绿洲,晚上雾霭苍茫里,背后的群山只剩了轮廓!它与湖心亭一对乳头形的浓青——墨青,远望去也分不清是高树与低枝,也分不清是榆荫是柳荫,只是两团媚极了的青屿——谁说这上面不是神仙之居?”、“昨夜二更时分与适之远眺着静偃的湖与堤与印在波光里的堤影,清绝秀绝媚绝,真是理想的美人,随她怎样的姿态,也比拟不得的绝色。”
《丑西湖》中,徐志摩对于西湖的评价虽是带着一种挑剔,然则有些情趣的人、有些古典修养的人难免会有同感,要赞同他。因为他站在一个诗人的角度、从诗意的标准去看西湖,看到的是一个日益商品化、世俗化、大众化的西湖,难免要牢骚满腹。在诗人的眼中,西湖的丑真是不可胜数:雷峰羞跑了;断桥折成了汽车桥;哈得在湖心里造房子;某家大少爷的汽油船在三尺的柔波里兴风作浪;工厂的烟替代了出岫的霞;大世界以及什么舞台的锣鼓充当了湖上的啼莺;湖里尽是鱼,满湖的鱼腥味;平湖秋月开了酒馆,还有唱唱的;楼外楼翻造了三层楼带屋顶的洋式门面,什么闲情逸趣都没有了,连小菜都变了。
楼外楼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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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所说的这些变化,其实都是随着西方现代文化传播而发生的。汽车、汽油船、洋式门面,不必说是西方的舶来品;哈得是印度的投机商人,他有钱,就可以在西湖边上造房子,这是半殖民地中国迅速走向资本主义市场化的表现;工厂的烟也多半来自于“西方”;锣鼓和酒馆当然是旧有的,但是这时恐怕也更多了些商业的性质。用历史主义的眼光来看,有些未必真就是“丑”。雷峰塔的倒塌是历史的必然,跟美丑并不相干。断桥或许可以不必改成现在的平坦的样子,这是一个永远的遗憾!哈得在湖心里造了房子,不过现在倒也成了一个景观。西湖上跑汽油船对一些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而渴求古典的宁静的游客可能煞风景,对另一些没有很多见识的游客可能就是一种风景。应该是因人而异。大世界和共舞台的锣鼓却未免过于喧闹。平湖秋月开酒馆和楼外楼扩大门面,其实应该看作旅游活动大众化的结果,因为游客数量的增长产生了对于饮食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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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诗人要求于西湖的,仍然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贵族化的游览方式。是要“在秋月清澈的凉夜去坐着看湖”,“夜间去总可以独占,唤起看守的人来泡一碗清茶,冲一杯藕粉,和几个朋友闲谈着消磨他半夜”。楼外楼还应该保留着“那一楼一底的旧房子”,“几张揩抹得发白光的旧桌子,一两个上年纪的老堂倌,活络络的鱼虾,滑齐齐的莼菜,一壶远年,一碟盐水花生,我每回到西湖往往偷闲独自跑去领略这点子古色古香,靠在阑干上从堤边杨柳荫里望滟滟的湖光,晴有晴色,雨雪有雨雪的景致,要不然月上柳梢时意味更长,好在是不闹,晚上去也是独占的时候多,一边喝着热酒,一边与老堂倌随便讲讲湖上风光,鱼虾行市,也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像他这样的要求,楼外楼断然是开不下去的,老堂倌也绝难以养家糊口。
当然,这是艺术家心中的西湖,也是我们任何一个有点雅兴的人心中的西湖。文章虽说的是“丑”话,表达的意思却够清楚:人们在开发西湖旅游资源的时候,不能“只图每年‘我们杭州’商界收入的总数增加多少”,“经营山水的风景……决不是开铺子,做官一类的事业”。这话真该令人警醒!在传承西湖文化、保持其特有的文化内涵方面具有积极意义,可以引以为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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