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导读—— 年少的时候酷爱听评书,《说岳》是翻来覆去听的,为其中的细节所感动,也为之欢欣或扼腕叹息,现在想来,那个时候最莫名其妙和难以理解的事是:这些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身边,而我当时并不知道,直到多年之后,蓦然想到,我所听到的故事并不真实,有着许多虚构的成分,但故事的发生地,隔着千年却依稀可辨。 山川依然,而物是人非。就像在“临安坊巷志”这个系列中,我们看到那些人物活跃在我们的这座城里,这些人物就像是井中的回声,如果我们去辨认,会发现一些自己面容的痕迹,而这座城市的性格和气质,正是在这样长年累月的积淀下形成。 这期的“城纪”,说的就是这样一个真假难辨的驸马故事,我们现在已经很难去考证故事的真伪,但正如作者姜青青说:“就是民意刻画的一个标杆角色,是百姓心中历史剧本杀应有的正角和剧情。” 这也是宋韵故事的有机组成。(李郁葱) 正文从这里开始—— 京城驸马的真与假 南宋末年,循王张俊的后裔张濡戍守独松关时,福建建安县宁垱(今建瓯市东峰镇桂林村)人谢璧率领一万七千乡民,赴援京城。可惜,谢璧刚入浙境,就在三坑口(今址不详)突然病亡。他的勤王义举就此戛然而止。 谢璧是谁?细究下去,着实令人吃惊——竟然也是理宗驸马!理宗唯一的公主不是已下嫁杨镇了吗,怎地半路里又杀出个驸马?真的假的?且看本文为你一一道来。 《西湖清趣图》中陈珲考证的张濡别墅“松窗”。柳荫小筑似乎就一书斋。 张俊后裔与与贾似道是邻居 张俊去栖霞岭下岳坟跟前裸身背剪跪着,是明朝以后的事儿。在南宋的一个半世纪里,张俊一直以“中兴名将”备受庙堂尊崇。当年清河坊就因他的“清河郡王”赐第在此(在今河坊街与劳动路交叉口东北角)而得名。他在身后被追封“循王”,张循王府就似“钉子户”一样的存在,世袭相传,直到宋亡。 宋朝崇文,即使像岳飞、韩世忠这样的猛将,也有儒雅一面,写得一手好字。相比之下,张俊逊色很多,但他的后代如曾孙张镃,能诗善文,虽然也曾被人嘲讽是“家将子强吟小诗”,却无以撼动他在南宋文人中的“上流”地位。 张镃伙同朝廷大臣史弥远等人,谋杀了擅权专制的韩侂胄,回头又想扳倒老史,不料事泄被拿下,远远地流放广西,客死他乡。张镃虽被放逐,却不影响他的子孙在京城安居乐业,其子张濡后来还跻身于豪门权贵的“朋友圈”,可见张俊余荫广厚。 《咸淳临安志》记载,度宗咸淳三年(1267),贾似道两次前往灵竺寺院馨香祷祝,先后在飞来峰龙泓洞和天竺寺三生石旁,劈山凿石,题刻留名。崖壁题名就是古人游赏览胜中的“集体照”,张濡这两次都以门客身份,与贾相“同框合影”,足见他在这一“朋友圈”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张濡的风光之处,还在于平时就与贾似道邻居。贾的平章府在葛岭山下,张濡别墅“松窗”在苏堤东浦桥南,两地之间步行一趟不过十来分钟。时人奚㵄(音hàn)说,张濡别墅“中构水亭,四面柽柳数百株,围绕若玦环,下临菡萏一二十顷,三伏销暑,不减禁中翠寒堂也。”翠柳环绕着水亭子,仿佛一块碧玉玦;四下又有大片荷花,妥妥的避暑胜地,皇城纳凉处翠寒堂也不过如此。 这描写似有文学上的夸张,因为苏堤素以柳色著称,后世所谓“六桥烟柳”,当时很有可能就是堤岸在张濡别墅和东浦桥之间内曲成湾,岸柳随堤而曲,由此形成一青碧色的玉珏状。而从“松窗”之名推测,这更像是一处书斋。但不管如何,这般佳境小筑足以让人爽心乐事,寻常人安能据有? 东浦桥西由小新堤(今称赵公堤)可达西湖十景之一的曲院风荷,那里有三生石畔同行的廖莹中别墅“药洲园”,《咸淳临安志·西湖图》上的“花香竹色”,便是药洲园中的花香亭和竹色亭。廖莹中不但为贾似道编书、刻书、刻碑,更是替他在朝中决断大小政事,形同半个“平章”。张濡与贾、廖毗邻而居,三人共享这西湖风月。 宋版《咸淳临安志·京城图》局部,驸马宫与癸辛街一河之隔。姜青青复原图 将门之子为大宋的“最后一战” 不过,再好的事后来都是浮云。恭宗德祐元年(1275),元军迫近。二月二十一日,贾似道兵溃鲁港(今安徽芜湖西南),元军长驱而入。 大厦将倾,各地文武或降或逃,张濡却勃发将门之子的血性。三月初一,年届七十的他以浙西安抚司参议官之职,奔赴京城西部咽喉要地独松关(今浙江安吉独松岭上),摆出一夫当关的阵势。三月二十日,关前忽见一支五百之众的人马,打着“元”字旗号,耀武扬威。张濡见来者人数不多,也不废话,命手下将士大开城门,杀将出去。一阵猛砍,大败元兵,其头领也被一举拿下。一问俘虏,才知对方并非是来厮杀的,领头的廉希贤是元世祖忽必烈派来的议和使者,这会儿却被砍得不成样子了,他的副使严忠范更是在刚才宋军的痛击中一命呜呼。张濡派人将廉希贤送往京城,可半道上,这位使者就伤重而死了。张濡却因此“战功”升任知广德军(今安徽广德)。 忽必烈闻讯大怒,催促一线元军大举进攻。是年十一月十二日,元军破广德军。二十一日,独松关告急。张濡率兵拒战,副将冯骥与弟冯骕血战元兵,阵斩一名元将。但挡不住越杀越多的劲敌,冯氏兄弟双双阵亡。血光面前张濡怂了,他弃关而逃。二十三日,独松关失守,京城再也无险可恃。德祐二年(1276)初,临安城陷落,张濡被磔(音zhé)杀,府第家财全被籍没,抵偿廉希贤等人的死。 当了逃兵的张濡,一定后悔在松窗别墅的日子里,为何不多读些兵书,去“强吟”什么诗呢?松窗凭眺时他吟过一首诗:“弱柳舒眉学远山,四山斜亸(音duǒ)绿云鬟。平湖如鉴一回照,西子明妆浓淡间。”全是写景,看不出有啥妙趣意韵。可怜这“松窗”看不住“松关”,只落得家国两误。 冯骥兄弟马革裹尸,真是血性好汉!其家乡的《富阳县志》将他俩的英雄事迹大书了一笔。 德祐二年(1276)一月二十日,奉命出使皋亭山(今半山)元军大营的文天祥,与元军统帅伯颜激烈抗辩,被扣留元营。南宋朝廷随后奉上降表和传国玉玺,临安城就此沦陷。但在同时,伯颜得到急报,宋室两名王子益王和广王,以及度宗遗孀杨淑妃等人,在驸马杨镇的护卫下,抢出嘉会门(今笤帚湾路以南),渡江南走。伯颜急命降将范文虎率兵五千,务要追获。 1928年测绘《杭州市街及西湖附近图》上的菩提路西侧、菩提寺南侧(蓝色框线区块),当是南宋驸马宫(元改为开元宫)所在地。 杨驸马一生两遇“万人空巷” 这杨镇是宁宗杨皇后的侄孙,严陵(今桐庐)人,驸马的好事原轮不到他头上。理宗无子,却有一独生女,也是宋室南渡后唯一一位养到成年的公主,他宝贝得要命。开庆元年(1259),权相丁大全上奏理宗,请用唐太宗嫁女士人的故事,将公主下嫁新科状元周震炎。理宗一口答应。他哪晓得周震炎就是丁大全的死党,这状元头衔竟是暗箱操作的产物,召驸马的奏请就是个阴谋,为的是巩固丁大全一伙人的权势。可是,当周震炎率众进士向理宗行“廷谢”之礼时,躲在屏风之后的公主偷眼一看,这位状元郎年纪三十,出身草莽,还其貌不扬。公主抵死不从这门亲事,周震炎的驸马梦瞬间碎了一地。 此时已过二十的公主又不能不嫁,怎么办?理宗想到自己当年得以即帝位,杨皇后的拥立是一大关键。为了报答这份大恩,他决定将公主下嫁杨镇。这驸马聘礼,仅白银一项就达万两。但金银珠宝都不叫事儿,令人咋舌的是,曾被高宗珍藏的唐人冯承素摹本王羲之《兰亭序》,这时也被拿来作嫁妆,给了驸马。景定二年(1261)正月,理宗将女册封为“周国公主”(也作“周汉国公主”)。十一月公主下嫁杨镇,新房建于清河湖安济桥(今龙翔桥)北。《咸淳临安志·京城图》上的“驸马宫”,便是杨镇府第。此外,葛岭山下还有驸马挹秀园。 《驸马梅溪谢公祠碑》拓片,正中位置上对于谢璧的评语,就似做人的“标杆”。姜青青摄于御街浣花斋。 来年清明节前,西湖之上莺飞草长,花团锦簇,临安城忽然哄传驸马公主将相偕游湖。是日,果见驸马公主乘坐的“小乌龙”从雷峰塔下御船坊始发西进,沿苏堤东岸一路北行,抵达西泠桥稍作停息后,进北里湖,循孤山和孤山路(今白堤)岸线驶向断桥。“小乌龙”是一艘平底游船,甚为简朴,没有艄公划桨,全靠纤夫岸上拖行。相比之下,贾似道的游船更先进,装备脚踏车轮,不烦篙橹,快速如飞。理宗原有一艘御舟,全部楠木打造,枪金髹漆,绚丽无比,却因停泊不用而沉没多时。所以驸马公主游湖只得将就着摆个“小乌龙”。 即便如此,驸马和公主平常哪得一见?同游西湖更是破天荒的事,因而京城百姓倾城而出,一众商家店铺生意都不做了,关门大吉,争先恐后奔走西湖,一睹这对璧人的风姿,两堤之上观者如堵。龙舟泊于断桥时,千舫骈聚,歌管声动。桥堤之上,又有一群少年竞放风筝,并以相互勾线剪截为嬉,空中不时有断线纸鸢翻坠湖中,喝彩声、赞叹声此起彼伏。这景象,俨然一幅西湖繁盛图。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这年七月十六日晚间,年仅二十二岁的周国公主一病而逝。此后,杨镇又有娶妻生子,仍顶着驸马之名,直到南宋灭亡。 再说宋室二王等人逃出嘉会门后,到婺州(今浙江金华)时追兵就已迫近。杨镇见事紧急,说自己留下,当以死拖住追兵,让二王藏匿附近山中。就这样,二王等人得以辗转逃至温州,暂时躲过一劫,而杨镇却被范文虎擒获。 杨镇没死,回杭后又随宋朝君臣、宗亲、宫女、乐官等人一起,被押送大都(今北京)。抵达燕京时,杨镇的驸马身份又一次引起“万人空巷”:跟当年临安城一样,当地商铺店家也都纷纷歇市,涌向宫城,就为一见南宋驸马。同行的宋宫琴师汪元量用诗记录了当时的场景:“两下金幱(通“栏”)障御阶,异香缥缈五门开。都人罢市从容立,迎接南朝驸马来。”此情此景仿佛湖上当年,只不知有无引起杨驸马心理上的巨大反差? 杨镇终于还是降了,在元廷出任中书左丞。此后又任职江西,并有机会重回杭州。 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木活字本《建东桂林谢氏宗谱》上的谢璧与赵氏公主像。 半路里杀出的又一个“驸马”
在杭州,他的驸马宫维持到至元二十八年(1291),名花易主,此时距始建时间恰好三十年。元朝江浙行省官署原是南宋秘书省(在今河坊街),这年失火,连带边上开元宫一齐被毁。行省官署重建时兼并了开元宫地块,并资助开元宫主持董德时另外择地建宫,于是杨镇府第被董德时收购,驸马宫被改建为开元宫。清代开元宫圈入旗营,同治六年(1867)许嘉德刻本《浙江省垣坊巷图》上,开元宫位于菩提院南侧,对应今天具体位置,就在菩提寺路和长生路的西南侧。 卖掉驸马宫的前一年,杨镇已将珍藏的唐代著名书法家欧阳询真迹《仲尼梦奠帖》,转手给侨居甘泉坊(今井亭桥北)的元代书法家郭天锡(字储之,号北山,兰州人)。卖房后两年即至元三十年(1293),当年公主最宝贵的嫁妆《兰亭序》又易手郭天锡。杨驸马就此淡出历史舞台。 张濡戍守独松关时,福建建安县宁垱(今建瓯市东峰镇桂林村)人谢璧率领一万七千乡民,赴援京城。可惜,谢璧刚入浙境,就在三坑口(今址不详)突然病亡。他的勤王义举就此戛然而止。 谢璧是谁?细究下去,着实令人吃惊——竟然也是理宗驸马!理宗唯一的公主不是已下嫁杨镇了吗,怎地半路里又杀出个驸马?真的假的? 《宋史》等史籍以及福建从古至今的相关省志、府志和州志,均未见有驸马谢璧的记载。唯有民国《建瓯县志》说,谢璧是开庆元年(1259)周震炎榜的进士第六名。这年丁大全弄鬼不成后,因为谢璧长得“清修玉立”,才学又出类拔萃,理宗便将“寿安公主赵珍珠”下嫁给他,赐第安济桥西。在朝中,谢璧议政每每与权相贾似道相左,引人忌恨。他不得已托以父老,上表请归,在太后的帮助下,得以和寿安公主同归故里。元军南下,这才有谢璧“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恨。 右图王羲之《兰亭序》冯承素摹本局部,左图欧阳询《仲尼梦奠帖》局部,标▲方印,为杨驸马藏印“副騑书府”。 民意刻画的一个“标杆”角色 谢璧被召为驸马的记载与杨镇故事在史实大背景上很相似,尤其是赐第“安济桥西”,与事实上的桥北驸马宫位置很接近。那么,《建瓯县志》这段记载依据何在?杭州鼓楼附近浣花斋美术馆,曾展出一方建瓯市桂林村传拓的《驸马梅溪谢公祠碑》拓本。此碑有元大德七年(1303)纪年,因为自然风化,石花遍布,字迹漫漶。但细辨之下,还能看清大概内容,如谢璧字朝用,号梅溪,又号拙庵,《建瓯县志》所载谢璧事迹与此基本相同。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纂修的《建东桂林谢氏宗谱》所记谢璧事迹,也当从此碑而来。 此碑还说到了同为驸马的杨镇和朱浚。元人《昭忠录》记载,建宁府(府治在今建瓯市)儒士朱浚在元军破城后自缢而死,赴死前说自己乃朱熹曾孙,岂能失节?但清代《古今图书集成》引录的《建宁县志》和民国《建瓯县志》,都说这位朱浚尚(娶公主叫尚)理宗公主,后在福州守臣献城降元时,与公主一起吃药而死。 当年理宗身边一朝围着仨驸马,他的快乐你想象不到。就谢璧故事来说,有祠碑、有志书、有宗谱记载,很靠谱吧。可祠碑上说,谢璧“尚周国寿安公主”,这与杨镇尚的周国公主,不是同一个公主吗?祠碑还说,谢璧与公主同庚,两人同生于淳祐四年(1245)正月十四日。这意味着,开庆元年(1259)他才十四岁,不但进士及第,且已长得一表人才,还能与同龄的公主共度洞房花烛夜。这等“好事”官方文献却不着一字,这驸马身份不得不让人谨慎以待。 某天再看《驸马梅溪谢公祠碑》,读到“(其)立朝也,抗论明廷,言谏臣所不敢言;其处变也,整率义旅,任武臣所不能任”,忽然明了。驸马一生玉堂金马,锦衣玉食,堪为人臣极品。然而,朝政腐败,国将不国,世人多么渴望这些高富帅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一展他们“玉树临风”的风采。天潢贵胄任你做,但正邪不两立时,国家兴亡关头,又岂能是老蔫一个! 驸马谢璧就是民意刻画的一个“标杆”角色,是百姓心中历史“剧本杀”应有的正角和剧情。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