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运河原本以途经嘉兴、石门、崇德、长安、临平至杭州的上塘河为航道。元至正年间,张士诚因上塘水道浅涩,军船往来苏杭不便,改行自崇德西行经塘栖至杭州的“新开河”。明正统七年(1442),为便于漕运,杭州府通判易、江南巡抚周忱自北新桥起,迤北而东至崇德县界,修筑堤岸万余尺,建造桥梁七十余座。此番工程的影响是,经由塘栖的水、陆两路并行,而塘栖成为南北往来的孔道,其交通状况实现飞跃性发展。 塘栖运河 自明正统朝以后,“唐栖之人烟以聚,风气以开”。约在正统、成化年间,塘栖遂得以建镇。此后,塘栖逐渐呈现出一种“水陆辐辏,商货鳞集,临河两岸,市肆萃焉”的繁荣景象。 从交通上看,明代中期以后,塘栖享有绝佳的地理优势。一方面,以运河为主干道的水路是杭州与南京间的交通要道,而塘栖镇则是该水路的重要节点,成为南北穿行者必经之地。隆庆年间黄汴所编《一统路程图记》就特别提到“杭州府、官塘至镇江府水路”:“钱塘江口。万松岭。凤山门。朝天门。吴山。共廿里。武林驿。北关门。十里德胜坝。五里北新关。四十五里武林港。西北百里至湖州府。北五里塘栖……至南京。”另一方面,塘栖更是南北过往者的歇脚之地,“其自杭而往者至此得少休,自嘉秀而来者亦至此而泊宿”。 市镇经济的繁荣,则为塘栖世家大族的发展提供了契机。乾隆时人杭世骏称:“栖虽壤地褊小,高贤栖托,风雅聿兴。卓、吕、丁、吴诸大姓,矫尾厉角,峥嵘于胜国之季。”光绪时人王同则说:“其时若陈氏,若卓氏,若沈氏、吕氏,皆以寓居而蔚为巨族。即泉漳之丁氏、沈氏,孤林村之胡氏,渌溪之徐氏,博陆之锺氏,亦皆以文章科第炳耀一乡。”其中,非常突出的例子即卓氏家族。卓氏本来以农耕起家、靠经商致富,但是却能依靠宋贤(1504—1581)及其子卓明卿所处的第七世两代人的努力,完成“农商之家向官僚士绅家族的转变”。(见表1) 有关卓明卿父亲宋贤生平的记载,主要见于王世贞《恩例冠带卓见斋翁墓表》与《朱孺人墓志铭》、王世懋《卓母朱孺人传》《见斋卓君传》、汪道昆《明赐级卓长公配朱氏合葬墓碑》及卓发之《漉篱集·家传一》等文献。其中,前三者是王世贞等人应卓明卿的请求而作,而卓发之(1587—1638)则属于卓明卿的子辈,且其《漉篱集·家传一》显系综合前三者而成。总之,这些记载均应视为卓氏家族的自身表述。 卓明卿旧居 卓明卿的父亲宋贤,号见斋,儿时因“颖悟强记”而受人称赞,后因家道中落,被迫继承父业经商,家境逐渐宽裕。此后,他以雄厚的家赀为基础,主要通过两种方式实现家族的发展。其一,他采取了一系列敬宗收族的举措。他在皋亭山麓(今杭州市北郊半山)营建祖父母、父母的坟墓,并将田宅分给自己的兄弟,使众人“旦夕朝犹家君”。其二,他参与了塘栖本地大量的公共事务。首先,当地的繁重徭役、军费等经济重担,经常由他来肩负。其次,他又常有修桥铺路、筑堰甃陂、建大善禅寺、修缮两佑圣院与永清庵之类义举。另外,在饥荒发生时,他曾以低价出卖储粟、煮粥啖饥者的方式全活穷困之人,并且施予棺椁以埋葬死者。这些行为,使得宋贤本人及卓氏家族在本地赢得了一定的声望。非但如此,宋贤虽为商人,但却是“儒而名贾者”,在他身上表现出很多文人的特征。例如,他好诗文,且经常“取宋儒先生遗训,笔而列之座左右”。 然而,这些关于宋贤的表述存在一些令人生疑之处。王世贞《卓澄甫传》称,卓明卿自南京国子监归来时,宋贤是一副典型的商人模样,其主要作为是“课耕牧,权子母,出入息”,而且“获赢过当,家以有饶裕名”。正是为了改变这种“获赢过当”的商人式处世方式,卓明卿才以长跪的方式向父亲进言:“饶裕名,不易当也。即不若散以市义,使义名归我。不然而先王孙(按即汉代卓王孙)有僮奴者八千指,田池射猎埒人君,而一临邛令得难之,毋乃有所不足耶?”很显然,卓明卿的劝说取得了成效,因为宋贤不但口头答应了这一劝说,而且随即开始了上述营建祖父母庐墓、治桥道、创饰观刹等增强家族凝聚力、扩大地方影响力的一系列活动。我们有理由相信,宋贤的诸多文人特征,乃是卓明卿以及卓发之等卓氏后人有意识的塑造。而卓氏家族由商贾之家向士绅家族的转变,主要发生在卓明卿及其兄卓文卿所处的第七代。恰如屠隆在《卓征甫传》中所云: 卓翁(按即宋贤)家埒素封,为人醇朴,不修雅游、治秇事,而轻财好施,义高其里。至征父峨冠高盖,好文章交游。入则接筵,出则连驷。所谭绝口米盐虾菜,而日夕娓娓名理清言。居左右多窄袂帣鞴、执筹列肆者,视征父漫不省其云何,私窃讪笑:“卓家儿不类,卓氏其哀乎?”而征父意顾益自得,名益高。冠盖使者乘楼船、拥节旄东西过唐栖,亡不临况,征父第击鲜挝鼓鸣笙无虚日。于是,里中父老乃又慕悦征父:“自吾居此,未有见若而轩轩而骈骈者。卓君非常人邪?何得士若尔?” 因此从宋贤到卓明卿,社会身份的经营策略发生了十分明显的转变,即从“不修雅游、治秇事”到“峨冠高盖,好文章交游”的形象转变。这一转变所透露的,绝不仅仅是卓明卿个人融入士人群体的努力,而是整个卓氏家族向士绅家族转型的愿望。 向士绅家族的转变,往往以家族内出现拥有科举功名的读书人为前提。在卓氏家族史上,有两件事奠定了这种前提。第一件事,是卓明卿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进入南京国子监读书。尽管此事通过捐纳的方式实现,但这的确使得卓明卿获得了功名,具备了入仕的资格,所以这是其个人生命历程中的重要事件。 更为重要的第二件事,是卓明卿的兄长卓文卿于嘉靖四十年(1561)举于乡,经由科举正途取得了较为高级的功名。据王世贞《卓澄甫传》,卓明卿之父宋贤在采取了前述一系列凝聚家族、扩大地方影响力的活动之后,“一时翕然归义卓翁,而会卓翁之庶长子曰文卿以明经举于乡,卓翁日益重,至有司奉冠带,推择乡饮宾”。 毫无疑问,卓文卿的中举对于卓氏家族的转型十分关键。这不但使其父宋贤以恩例获冠带,被尊为乡饮宾,而且给了卓明卿更多与士人交游的机会。王世贞《卓澄甫传》称: 澄父(按即卓明卿)气益发舒,所还往皆知名士,多纵游吴郡武林佳山水,轻舫小舆,肉倡丝和,呼卢卷白,卜夕移昼,每一分阄命咏,俊语阑出。诸名士既欲傲澄甫,以所不能而不得,岁时伏腊,更有所资匄,以是卓澄甫著贤豪声,冠其侪伍。 卓明卿自南京国子监归来在家,其交游对象应当以本地的名士为主。不过这些名士虽时常与卓明卿纵游于杭州周边的山水之间,但并未瞧得起这位以异途(捐纳)取得功名的卓氏,因而经常借诗文酬唱的机会加以为难。出人意料的是,卓氏颇有些诗文方面的才能,“每一分阄命咏,俊语阑出”。再者,逢年过节,这些名士总能从卓氏那里得到一些财物。总之,卓明卿靠自己的多种努力,从本地名士那里取得了“贤豪”的声名,逐步跻身于士绅群体的交际圈。 但令人遗憾的是,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仅三十二岁的卓文卿病故。他的故去,使整个家庭沉浸于悲伤之中。当时宋贤主要有三方面的顾虑。其一,他为丧长子“哭之哀”。其二,他为长子无嗣而感到担忧。其三,他害怕卓明卿为丧长兄“哀愈甚”而“以伯故毁仲”,影响了卓明卿的前途。总的来说,宋贤担心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会给家族的发展造成巨大挫折,这正是他所说的,“吾失嘉宾,使人轻我若何?” 针对宋贤的种种顾虑,卓明卿主要作了两方面的努力。首先,他以长子卓尔康为长兄卓文卿之后,使尔康定期祭扫文卿之墓,从而解决了文卿无后的问题。同时,他自己恭敬地侍奉寡嫂如母,拊育其孤女如同己女。其次,他来到京师谋取官职,并“以例得光禄监事”,但因资历不足而等待了一年才补缺(“资未及”“需次一年”),为光禄寺大官署丞。但没过几年,卓氏便归乡奉养父亲宋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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