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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笔下的杭州士人文化
来源:《杭州文史》29辑  作者:张志云  日期:2023-08-23

西湖是杭州都市的美景,晚明很多官宦士人于西湖边上购置别墅、兴建私人园林。由昭庆寺沿西湖畔往西,是餐香阁,后改名叫片石居,“閟阁精庐,皆韵人别墅。其临湖一带,则酒楼茶馆,轩爽面湖,非惟心胸开涤,亦觉日月清朗”。这里的片石居聚集着文人别墅。《柳洲亭》又载:“(孙)堤之东尽为三义庙。过小桥折而北,则吾大父之寄园、铨部戴斐君之别墅。折而南,则钱麟武阁学、商等轩冢宰、祁世培柱史、余武贞殿撰、陈襄范掌科各家园亭,鳞集于此。过此,则孝廉黄元辰之池上轩、富春周中翰之芙蓉园,比闾皆是。”这里提到的张汝霖、戴斐君、钱象坤、商周祚、祁彪佳、余煌、陈襄范、黄元辰、周中翰等人都是晚明的官宦,他们处于社会上层,在西湖边兴建了许多私家园林。在《西湖梦寻》自序中,张岱回忆了他于清顺治十一年(1654)和顺治十四年(1657)两度到西湖,看到“涌金门商氏之楼外楼,祁氏之偶居,钱氏、余氏之别墅,及余家之寄园,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可见明清易代对杭州西湖边的私家园林别墅带来的是毁灭性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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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

晚明士人存在蓄养伎乐之风。张岱《张氏声伎》载:“我家声伎,前世无之,自大父于万历年间与范长白、邹愚公、黄贞父、包涵所诸先生讲究此道,遂破天荒为之。”张岱祖父张汝霖在万历年间与朋友交往中,家中招募组建了五组戏班子。朱楚生便是张岱家戏班成员之一,她擅长调腔,即新昌高腔,明代后期流行于杭州、绍兴一带。黄贞父名汝亨,号寓庸居士,杭州人。万历进士,官至江西学宪。杭州南屏山有黄汝亨的读书场所寓林。张岱幼时曾跟随祖父张汝霖到杭州拜访过黄汝亨。包涵所名包应登,杭州人,万历进士,官至福建提学副使,与张岱祖父张汝霖友善。张岱《老饕集序》载:“余大父与武林涵所包先生、贞父黄先生为饮食社,讲求正味,著《饔史》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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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汝亨手礼

包涵所在西湖建有楼船,“大小三号:头号置歌筵,储歌童;次载书画;再次偫美人。涵老以声伎非侍妾比,仿石季伦、宋子京家法,都令见客。靓妆走马,媻姗勃窣,穿柳过之,以为笑乐。明槛绮疏,曼讴其下,擫籥弹筝,声如莺试。客至则歌童演剧,队舞鼓吹,无不绝伦。乘兴一出,住必浃旬,观者相逐,问其所止”。包涵所在雷峰塔下和飞来峰下还有私人园林南园和北园。“大厅以拱斗抬梁,偷其中间四柱,队舞狮子甚畅。北园作八卦房,园亭如规,分作八格,形如扇面。当其狭处,横亘一床,帐前后开阖,下里帐则床向外,下外帐则床向内。涵老据其中,扃上开明窗,焚香倚枕,则八床面面皆出。穷奢极欲,老于西湖者二十年。金谷、郿坞,着一毫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亦杭州人所谓‘左右是左右’也。”包涵所在灵隐寺西还有别墅名青莲山房,“台榭之美,冠绝一时”“曲房密室,皆储偫美人。行其中者,至今犹有香艳。当时皆珠翠团簇,锦绣堆成。一室之中,宛转曲折,环绕盘旋,不能即出。主人于此精思巧构,大类迷楼。而后人欲如包公之声伎满前,则亦两浙荐绅先生所绝无者也”。以上是张岱对明末官僚包涵所在西湖奢华生活的描写。包氏的西湖楼船、私人别墅是如此穷奢极欲,不禁让人感叹:明末官僚奢华纵欲如此,社稷焉得不亡?

晚明杭州不仅有黄汝亨、包涵所这样的官员讲究声伎之道,普通市民也热衷于剧戏。《十锦塘》载:万历十七年孙隆修筑十锦塘,“修葺华丽,增筑露台,可风可月,兼可肆筵设席。笙歌剧戏,无日无之”。这些笙歌剧戏的观众应该是当时的杭州市民。

晚明时期,杭州士人结社风气盛行,社团名目繁多,小筑社便是其中之一。张岱“曾见李长蘅提画有云:吾友闻子将尝言:‘湖上两浮屠,保俶如美人,雷峰如老衲。’予极赏之。辛亥在小筑,与沈方回池上看荷花,辄作一诗,中有句云:‘雷峰倚天如醉翁。’严印持见之,跃然曰:‘子将老衲不如子醉翁,尤得其情态也。’”李长蘅名李流芳(1575—1629),字长蘅,号沧庵、慎娱居士,南直隶徽州歙县(今安徽歙县)人,侨居嘉定(今上海嘉定)。万历举人,气节耿介,不满于时政腐败,寄居杭州皋亭山。工诗,擅书画篆刻。“小筑”是邹孟阳兄弟在杭州西湖畔的寓所,万历年间,邹氏兄弟与闻子将、子与兄弟等人在“小筑”寓所成立“小筑社”文人社团,李流芳为成员之一。李流芳在辛亥年,即万历三十九年(1611),与友人邹方回在小筑赏花吟诗,邹方回是邹孟阳子弟,也是小筑社的诗友。严印持是杭州人,博雅好古,能琴善书,也是小筑社成员。此外,张岱在《西泠桥》篇又引用了李流芳的《西泠桥提画》:“余尝为孟旸提扇:‘多宝峰头石欲摧,西泠桥边树不开。轻烟薄雾斜阳下,曾泛扁舟小筑来。’”此诗记录了李流芳傍晚在西湖乘小舟前往邹孟阳兄弟的住所小筑,与文人朋友们会聚。《西溪》篇又引录李流芳《题西溪画》:“壬子正月晦日……夜还湖上小筑,同孟旸、印持、子将痛饮。”孟旸是明末画家、诗人程嘉燧的字,可见李流芳和小筑社成员邹孟阳、邹方回、闻子将、严印持,还有程嘉燧交往较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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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流芳

张岱《老饕集序》中写道:“余大父与武林涵所包先生、贞父黄先生为饮食社,讲求正味,著《饔史》四卷。”可见张岱祖父张汝霖,曾经在杭州与包涵所、黄汝亨组织“饮食社”,对于天下美食进行研究,还专门写了一部著作《饔史》。但张岱对祖父的《饔史》并不满意,遂“搜辑订正”写成《老饕集》。

张岱还记录了晚明杭州士人中的隐逸文化。张岱祖父张汝霖与眉公陈继儒是好友。《麋公》记载万历三十二年(1604),张岱父亲看到一江湖郎中骑坐一麋鹿,认为它是吉祥之物,遂花费三十金买下给张岱祖父张汝霖做生日礼物。张汝霖把麋鹿送给好友陈继儒。陈氏骑着麋鹿往来西湖六桥、三天竺寺、苏堤桃柳之下,被人看作神仙。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明松江华亭人。隐居小昆山,善诗文书画,屡征不就。《岣嵝山房》载:“李茇号岣嵝,武林人,住灵隐韬光山下。造山房数楹,尽驾回溪绝壑之上。溪声淙淙出阁下,高崖插天,古木蓊蔚,人有幽致。山人居此,孑然一身。好诗,与天池徐渭友善。客至,则呼僮驾小舫,荡桨于西泠断桥之间,笑咏竟日。以山石自磥生圹,死即埋之。所著有《岣嵝山人诗集》四卷。”可见晚明杭州人李茇隐居山林不仕。徐渭有诗《访李岣嵝山人》讲述他与李茇的交往。张岱在《西溪》篇中感叹:“余谓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绮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当以西溪为最。余友江道闇有精舍在西溪,招余同隐。余以鹿鹿风尘,未能赴之,至今犹有遗恨。”江道闇名江浩,钱塘人。明亡为僧,更名为智宏,字梦破,与祁彪佳、黄宗羲皆有往来。钱谦益有诗《横山题江道闇蝶庵》相赠,“蝶庵”即为江道闇在西溪的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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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湖山胜概》中的杭州

张岱又在文字中对比战乱前后的景象,然后得出明朝终究会灭亡的结论。《越俗扫墓》篇是张岱对家乡扫墓风俗的写实,如同杭州人游西湖,厚人薄鬼。张岱着意于写扫墓后的游乐,不但欢畅放肆,还绵延数月。然而笔锋陡转,乙酉兵乱后,凄凉残败之情形跃然纸上。张岱总结道:“萧索凄凉,亦物极必反之一。”再如《西湖香市》记录了明末清初西湖香市的盛衰,在描述昭庆寺游人之盛后,张岱写到崇祯十三年(1640),昭庆寺失火;崇祯十四年(1641)、十五年(1642),饥荒严重,百姓大半饿死。崇祯十五年,香客断绝,香市废弃。张岱目睹崇祯十四年饥荒之下的杭州“城中饿殍舁出,扛挽相属”。如此凄凉的惨状预示着明王朝已是落日余晖,即将会被新的王朝取代。

最后需要指明的是:正如美国学者史景迁所言,我们无法确信张岱诉说的每件事都真实无误,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事他都想留给后世。张岱试图通过自己的文字记录,极力挽回对明朝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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