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是一项十分专业的事情,但是在大众传播中,如果要讲述反山的考古发掘,必须要记住两点:一是反山出土了琮王;二是这件琮王刻有神徽,而这神徽又绝对是个谜。 “琮王”上的“神徽”图案 当然,神徽是我们今人的说法。 刻有神徽的琮王出土于编号为M12的大墓中,当时领队王明达将清理M12的任务交到了刘斌手上,后来刘斌写了一篇关于该墓出土文物的解读文字,其中就涉及破译神徽之谜的部分内容,刘斌这一篇文章的题目为《瑶山和汇观山发掘记及反山玉器》,这里所讲的“反山玉器”,主要就是指那尊琮王,以及它上面的神徽,文章还涉及到了钺、冠状饰等玉器。 琮王 刻在玉琮等器物上的神徽图案,在反山遗址发掘之前,一直被认为是一种类似于饕餮的兽面纹,反山M12出土的琮王和钺王上所刻的完整神徽图案,使人们第一次了解到,原来被认为是兽面的纹饰,其实是一个半人半兽的神灵形象:头戴羽冠,双手扶住两只大大的兽眼,扁宽的嘴巴里,有长长的獠牙伸出嘴外,下肢是两个弯曲的兽爪。 说起对这一图案的初识,还是在反山发掘之后才发现的。由于浮雕的羽冠和兽面周围阴刻的神人手臂以及下肢极为纤细隐约,小得如同微雕,所以在野外发掘时,考古队员并没有看清它的真实面貌,只当是像云雷纹一样的底纹。野外发掘工作结束后,反山的玉器等文物被运到吴家埠库房作暂时的整理。牟永抗先生爱好摄影,试着用各种光线拍摄玉器上的纹饰。有一天,摄影师强超美在观察刚刚冲印出的照片时,兴奋地发现了刻在浮雕图案周围的手臂纹饰,她惊奇地叫了起来:“你们快来看呢,兽面的两边原来是两只手!”大家都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跑到门口去看照片。于是很快都看清了,那确实是两只手,大拇指向上翘起,是那样的清晰,仿佛正扶住那像面具一样的两只大眼睛。看完照片,大家赶紧再去看玉器,在侧光下人们终于看清了刻在琮王竖槽中的神徽的真面目。那天大家的兴奋程度不亚于玉琮发现时的情形。考古是一项“前不见古人”的工作,人们常常只是睹物思人,即使面对一堆白骨,也是完全无法想象他们生前的面貌。这半人半神半兽的图案,就像一张隐约的老照片,使人们对五千年前的良渚人,仿佛有了依稀的认识。 从那以后,牟永抗先生常常要借此考验一下前来看玉器的学者的眼力,结果竟无人能够过关,如不加以指点和说破,来者均“发现”不了神徽的真面目。记得那年正好著名考古学家俞伟超先生来吴家埠,牟先生也卖了关子请俞先生看,看完后牟先生问:“看清了?”俞先生说:“看清了。”牟先生说:“再仔细看看。”俞先生又看了一遍,只是说好。牟先生说:“那请您说说看。”俞先生说:“就是一个浮雕的兽面纹,还有地纹,刻得非常精细。”此时大家知道了,俞先生也果然没有看到。牟先生说:“请您再仔细看看。”一面拿了台灯为俞先生打光,一面用手指点:“这里,看看这里是什么,是不是手?”这时俞先生才终于看出了头戴羽冠的神人形象,他惊讶了好一阵子,如同见到了古人。于是大家请俞先生谈谈他对这一图案的认识,俞先生说这应该是生殖崇拜的象征。 现在对这一完整图案的解释,大部分学者认为是一个人骑在兽身上的形象。王明达认为,从雕刻层次上看,神人的羽冠与兽面都为浮雕阳刻,而身体部分却用阴刻。从尺寸上看,羽冠与兽面比例相配,在设计上成一整体,因此很难有神人和兽面的区分。从其发展演变看,晚期均为简化形象,更无人兽之分。因此,该图案所表现的应该是一个整体的神的形象,而不应该有人兽之分,其完整图案的浮雕部分,只是将神的面部特写的一种表现方式。总之,无论怎样解释,该图案作为良渚人的崇拜神,已成为大家的共识。 既然所谓的兽面纹,原来是良渚人崇拜的神像,那么四面雕刻神徽的玉琮,也就是作为神灵载体的神柱了,玉琮既是用来通神的工具,也就有了拥有神权的象征。在认识了这一神徽和正确解释玉琮的基础上,考古工作者进一步解读出了冠状饰以及玉钺把端镶嵌的类似舰形的玉饰等的玉器造型的真实含义。冠状饰显然是取象于对神徽羽冠的摹仿,而玉钺把端的舰形玉饰,则是将冠状饰从中间对折的一种表现方式,其意涵也无疑是羽冠的象征。 对玉钺的整体按柄形式的复原,是在反山M14发现时确立的,以往人们只知道玉钺本身,而并不曾想到它的把柄两端还镶嵌有玉饰,M14的玉钺出土时,整条把上嵌满了米粒大小的玉粒,在这些玉粒的引导下,进一步发现了玉钺把柄两端的装饰玉件。反山的M12、M14和M20的玉钺,都有相同的把端装饰,有把端装饰的玉钺,显然是一种更高规格的表示。 组合式玉钺 以往的观点,冠状饰应该是镶嵌在神偶头上的玉冠,直到1999年在浙江海盐周家浜遗址发现了连带着象牙梳子的玉冠状饰,才明确认知了其象征意义。这种神冠形态的玉饰镶嵌在梳子的上端,除了梳理头发外,主要应该是用于束发,将神的帽子插在巫师的头上,那么巫师便自然成了神的扮演者和代言人。 将象征神冠的舰形玉饰安装到玉钺把柄的上端,那么玉钺也仿佛戴上了神的帽子,它所代表的权力,便自然具有了神的意志,这是何等精妙的设计啊!反山M12出土的钺王上,还直接雕刻了神徽图案,显然是对王权神圣性的进一步解释。这种权杖所代表的君权神授的理念,从此便一直统治中国达数千年之久。直到商周时期,钺仍然是最高的指挥权杖。据《史记》记载,周武王伐商时,“武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史记·周本纪第四》)。商汤在伐夏之时,也是“汤自把钺”率诸侯,“以伐昆吾,遂伐桀”(《史记·殷本纪第三》)。我们汉字中的“王”字即是“钺”的象形字,林沄先生在《说王》(《考古》1965年6期)一文中,曾做过详细的论证。可见钺与王权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反山还出土了4件玉鸟,鸟的形态如同展翅飞翔的燕子,在玉鸟的腹部都钻有隧孔,可以缝缀。这些鸟在出土时,一般位于墓主人的下肢部位,推测原来应该是缝在巫师衣袍的下部使用的。这些玉鸟的功能究竟是什么呢?从许多玉琮的神徽看,鸟纹往往雕琢在神徽的左右两侧,M12的玉钺王上的鸟纹则雕刻在神徽的下方。这种雕琢的方式,反映了这种良渚人崇拜的鸟,应该是他们所信仰神灵的载体。而与神徽配合雕刻的鸟纹,其鸟身部分则完全用神徽的眼睛表示,更是进一步说明了,无形的神灵是以这种鸟作为载体的。巫师将圆雕的玉鸟缝缀在自己的衣袍上,显然是为了把自己装扮成神的样子,这正是原始巫教求神、通神的方式。 玉鸟 反山遗址的发掘,不仅让人们明白了玉琮、冠状饰、玉钺以及神徽等的真实含义和实际功能,同时对墓主人的身份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们是集首领与巫师于一体的显贵的统治者,而且有着明显的职能分工与位次高低。11座墓除了M21时代较晚外,其余墓葬的年代大体相当,约处于良渚文化早期。这些墓葬的排列大致可以分为南北两排,南排以居中的M12等级最高,北排以M20的等级最高,处于西侧的M15和M18相对等级较低。从墓葬出土文物,可反映出墓主人的性别,玉钺等代表军权的文物仅出于南排的M12、M14、M16、M17等墓中表明南排墓葬墓主应为男性;玉璜和圆牌形串饰、玉质纺织工具则主要出土于北排的M22和M23中不见代表军权的玉钺,可推知墓主应为女性。 综上所述,那刻在良渚玉器上的神徽,就是刻在良渚统治者心上的魂,也是刻在良渚先民心上的魂。在中国玉器史上,早年论玉文化,言必以红山文化为宗,没想到在中原文明眼中的南蛮之地,良渚玉器实现了质的飞跃,匪夷所思地抵达了玉史之巅。若是把刻在良渚玉器上的神徽置于放大镜下观察,那简直是无与伦比的美,而这种无与伦比的美,会不会让掌握了精良工艺制造装备的现代人觉得汗颜? 神徽是神权的象征,也是王权的象征,既有润泽温和的一面,也有壮烈甚至血腥的一面,而这两面,正是良渚神王之国的两张脸,也是良渚先民个性的两面。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是这两面合生的一种气节,这种气节也是中华民族的一种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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