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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氏家藏墨宝传承背后的故事
来源:《杭州文史》第36辑  作者:鲍艺敏  日期:2024-05-14

走进淳安博物馆历史厅,在“宋史”展陈部分的一处展柜内,陈列着数帧“詹氏墨宝”,其推介词是:“方塘依旧源头活,吏部家藏翰墨真。”

“方塘依旧源头活”是指墨宝延续了朱熹与詹仪之关于“格物致知”理学命题的话头;“吏部家藏翰墨真”则是说詹仪之作为南宋孝宗时期的吏部侍郎,家藏的墨宝皆为真迹无疑。詹氏家族收藏的这批官私文书,从时间上来看,上自南宋,下至明清,包括宋高宗《敕詹棫、王曮易任牒》、宋孝宗《敕詹棫及夫人书卷》、宋孝宗《敕詹傚之授文林郎牒卷》、宋孝宗《赐詹骙诗及詹骙谢表》以及元明清诸家七十余人题跋,朱熹、张栻等三家行书六札合卷。

詹氏家藏传世墨宝展示了江南地区以地域宗族为纽带,以朱熹、张栻理学为内核的文化传承现象,虽历经八百余年,仍保存完整,脉络清晰,它既是詹氏家族的文献,更是中国历史的文献,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文物价值。此外,书札作为一种私密的交流方式,倾述的对象不外乎同僚、朋友和家人,是书写者思想和情感最真实的流露,可以说是立体活态的思想库。

遂安詹氏

墨宝卷首有明翰林院陈登篆书题额“孝宗皇帝赐詹骙诗”,落款是“宣德戊申卯月辛酉,中书舍人石田陈登观而敬书”。“詹氏墨宝”在长期流传的过程,历经坎坷,多有不平凡的故事。詹仪之是墨宝的主线人物,他是遂安县 (今属淳安县 )人。遂安詹氏家族地位显赫,涌现出很多知名人物,其中詹至、詹仪之伯侄俩在南宋景定《严州续志》及以后的府、县志中均有传记载。据景定《严州续志·卷三·人物》詹仪之传记载:

詹仪之,字体仁,至犹子也,登绍兴二十一年进士第。乾道间,张宣公守乡郡,吕成公分教,公方占家食,日以问学为事。淳熙二年,公知信州,时朱文公、吕成公俱在鹅湖,往复问辨无虚日,及帅广东,首以廉溪旧治,立祠曲江上,张宣公为之记。后论广盐官鬻之弊,孝庙韪之,除公吏部侍郎,知静江府。因任六年,官鬻弊革。未几代者飞语中公,有袁州行。光皇登极,念公故官僚,许自便。既归而殁,公论惜之。

詹仪之的祖父詹安是太学生,授迪功郎,与程门四先生之一的谢良佐友善。为方便宗族子弟读书,他曾在郭村瀛山构筑书院。据明万历壬子本《遂安县志》载:“瀛山书院,在县西北四十里。宋熙宁间,邑人詹安辟建于山之冈,凿方塘于麓,其孙仪之与朱晦翁往来论学于此。”

詹仪之的父亲詹棫一辈共有兄弟五人,依序为詹林、詹至、詹厚、詹柽、詹棫,都是进士出身,号称“五子登科”,且同朝为官。詹仪之兄弟六人,其中四人也是进士出身,孙辈中的詹骙更是淳熙二年(1175)乙未科状元。

时移世易,光阴荏苒。新安江水库形成后,詹氏后裔移民到江西崇仁。詹氏家藏墨宝是一个藏不住的秘密,20世纪80年代后期,文物贩子嗅到了商机,一路追踪到江西,找到詹氏后人,几个不肖子弟经不起诱惑,私下以80万元价格把祖上传承几代人数百年的墨宝卖给了文物贩子,导致这批墨宝很快流失海外。20世纪90年代中期,故宫博物院在一次拍卖会上出高价拍得部分墨宝,仅是朱熹的《春雨帖》就花费了 395万元。2001年,故宫博物院又在嘉德春季拍卖会上拍回一批詹氏墨宝,如今珍藏在故宫博物院中,属于国家珍贵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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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溍先生鉴赏手迹

故宫博物院的资深专家朱家溍先生是朱熹第25代世孙,专门负责鉴定院藏古代书画碑帖,他在看到先祖真迹时,展卷再三,激动不已,提笔写下了这样一段话:“先文公朱子手书《春雨帖》真迹,与张宣公(张栻)手书《新祺》《佳雪》《桑梓》三帖真迹,共裱一卷,为遂安詹氏所藏。自南宋以降,至今经数百年,洵可贵也。余得展卷伏读,深感庆幸。辛巳二月十五日,朱家溍敬书。”从朱家溍先生落款来看,时间是2001年2月15日,朱先生时年88岁。

拂去经年积尘,还原历史的真相,倾听久远的回声。詹氏墨宝历经八百余年风雨沧桑,殊非易事。

墨宝侥幸脱火神

邑人余国祯曾写《阅詹氏家藏文公真迹纪异》一文,记述了詹氏墨宝是如何与火神擦肩而过的:

(墨宝)屡经兵燹,岿然无恙。往不具论,即予所睹记二事足异焉。当崇祯季年,邑显宦第四郎者,气豪侠,假是卷阅之岁余,无归意。詹裔国鼎纠族辈所以求之者,百计罔効。至甲申五月,丐其狎客一言,忽掷还之。越日而宦室负刍之祸作,百堵奥藏悉烬焉。詹氏乃大惊异,自是缄益加毖。不意辛丑秋,有以卷闻郡侯者,檄县以征,雷霆之势,虩虩岌岌矣。国鼎负锧搏颡,哀吁当事以佚于兵火告,而其事遂徐徐寝。谓非两先生在天之灵所阴牖冥相,能然欤?

余国祯说,詹氏墨宝虽屡经战乱火患,却安然无事,有两件与之相关的事件颇为灵异。明崇祯末年,县里有个显赫官员,人称“第四郎”的,也是豪侠之辈,向詹家借阅墨宝长达一年多,仍然没有归还的意思。詹氏后裔詹国鼎联合族中同辈,千方百计向这位官员讨要,依然无果。到了崇祯甲申(1644)年五月,詹氏后裔再次上门乞求归还,得到了官员身边一位伴从亲随的劝言,遂将墨宝掷还给了他们。第二天,这位官员的秘室起了一场诡异大火,家中所有秘藏都化为灰烬。詹氏一族大为惊异,自此以后对墨宝愈加谨慎看护。没料想,到了清代辛丑(1661)年秋月,詹氏墨宝又被郡侯看上了,竟动用官府檄文到县里征用,詹氏后裔国鼎诚惶诚恐,上衙门磕头请罪,悲叹地演说墨宝已在那场大火中佚失。这件事遂慢慢平息下去。试想,如果不是朱熹、张栻两位先生在天之灵暗中护佑,能躲过这一劫吗?

余国祯,字瑞人,别号劬庵,遂安人。明崇祯庚辰(1640)进士,官四川富顺县知县。归乡后著有《见闻记忆录》五卷。这篇记文收录在《见闻记忆录·卷一》中,内中所言是他亲眼目睹,当是可信的。

朱熹《春雨帖》中叹苦经

朱熹的《晦庵集》保存有朱熹致詹仪之的书札五通,其中《与詹体仁书》这通书札,因为首句有“春雨复寒”字句,按惯例名之为《春雨帖》。内容如下:

熹窃以春雨复寒,伏惟知府经略殿撰侍郎丈。阃制威严,神物拥护,台候动止万福。熹区区托庇,幸粗推遣。但祠禄已满,再请未报。前此延之诸人报云,势或可得,未知竟也何如?居闲本有食不足之患,而意外之费复尔百出,不可支吾。亲旧有躬耕淮南者,乡人多往从之。亦欲妄意为此,然尚未有买田雇夫之资,方此借贷。万一就绪,二三年间或可免此煎迫耳。衰病作辍亦复不常,此旬月间方粗无所恼,绝不敢用力观书。但时阅旧编,间有新益。如《大学》格物一条,比方通畅无疑,前此犹不免是强说。故虽屡改更,终不稳当。旦夕当别写求教,前本告商省阅,有纰漏处,痛加辨诘,复以示下为幸也。桂人蒋令过门相访,云尝上疏论广西盐法,见其副封,甚有本末。渠归必请见,因附以此。匆遽不暇详悉。未有侍教之日,临风惘然。切乞以时,为国自重,有以慰善类之望,千万至祷!

右谨具呈

二月廿七日宣教郎直徽猷阁朱熹剳子

朱熹给詹仪之写这封信的时间是淳熙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日(1185年3月30日)。朱熹时年56岁,詹仪之63岁。书信抬头称詹仪之为“知府经略殿撰侍郎”,此时詹仪之任职的全称应是“吏部侍郎、集英殿修撰、知静江府兼广西经略安抚使”,所以朱熹省称为“知府经略殿撰侍郎”。朱熹这里所说的“祠禄已满”是什么意思呢?这是宋代特有的一种现象,谓之“祠禄官”。一般由年老的大臣充任,他们可以不理政事,而俸禄照常领取,以示优礼。这样的“祠禄官”需要有人荐举,也有一定的名额。詹仪之作为经略安抚使是有权举荐的,所以他举荐了朱熹,但不知何故,朱熹落选了,他的生活陷入拮据困顿,以至于出现“食不足之患”,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到了靠借贷度日的境况。尽管生活窘迫如此,朱熹治学未敢懈怠,他“时阅旧编,间有新益”,对原先写的文章再作修订,又有了新的认识和收获。

朱熹对自己《大学章句》中关于“格物”一条,感觉不太满意,虽然屡次修改,还是觉得不稳当。“前本告商省阅”,朱熹这里说的“前本”,是指《孟子集注》《中庸章句》的书稿,他送请詹仪之省阅,并提意见。詹仪之在桂林期间将此二本重加刊刻,朱熹希望他对书中纰漏之处不留情面,痛加辨诘,以得到詹仪之的评点为荣幸。

接下来一段话,有必要费些口舌:“桂人蒋令过门相访,云尝上疏论广西盐法,见其副封,甚有本末。渠归必请见,因附以此。”桂人蒋令是指湖南攸县县令蒋君,乃桂林兴安蒋公济后人。蒋公济是绍兴二年(1132)进士,曾任邕管安抚使(南宁)。朱熹在《跋蒋邕州墓志铭》一文中云:“始予读张敬夫(张栻)遗文,见所记蒋邕州事,常恨不得蒋君为人之详。一日有新攸县蒋令者过门枉顾,出张安国所述先墓文,则邕州公也……章卿称攸县尝论岭西盐法,因得扣焉,又喜邕州家法之未泯也。嗟叹不已。辄记其后云。淳熙乙巳(1185)二月庚辰,新安朱熹。”朱熹此跋也是写于淳熙十二年二月,与写给詹仪之的信是同年同月,但不是同日,“二月庚辰”据推算应为二月二十六日,而写给詹仪之的书信是二月二十七日。因为发现了这位蒋县令欲上疏论广西盐法,他觉得事关重大 (詹仪之最终是因广西盐法而罢官的 ),遂将蒋令论广西盐法奏疏的副本扣下,随信寄给詹仪之,并让蒋令回桂林时两人务必见个面。一方面,说明蒋家为人为官之道的“邕州家法”还是管用的;另一方面,说明朱熹与詹仪之关系“很铁”,得知消息及时给他“通风报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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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春雨帖》

我们从《春雨帖》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朱熹把詹仪之当做“知交”。本来像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事情,读书人难以启齿,也只在知心朋友面前才能倾诉。有人就会提出疑问,朱熹落款不是写“宣教郎直徽猷阁”的官名吗?

“徽猷阁”原本是宋徽宗时建造的,用来收藏哲宗御制、御集的,政和六年(1116)九月,增置直徽猷阁。南宋时期延用,只是个贴职,无职守、无所掌,为从七品官。宣教郎乃迪功郎的别称,官阶更低,是朱熹最初入仕时授予的,相当于八品官。可见,此时的朱熹正处在闲居期间,没有俸禄就失去了经济来源。

朱熹生活窘迫,苦楚难当,百般无奈之下,只得对詹仪之这样的知心朋友一叹苦经。看到这里,我们不禁想起了孟子的那段话:“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算是老天爷对朱熹的一场考验吧。

詹仪之替胞弟求官

詹氏墨宝中还保存有詹仪之手书真迹《荐故常熟簿詹傚之剳子》,此函落款是“右谨具申呈大丞相钧座”,可见是写给当朝宰相的,内容如下:

仪之不避僭越之诛,辄有诚悃上渎钧听。伏念仪之有胞弟傚之,少年叨魁,荐有俊声。三举始窃一第,初任平江常熟簿,留心职事,诸司交荐关陛,授信之永丰令。到官月余,不伏水土,力丐寻医以归。郡守留之不得,非有所规避也。今赴部参选,仪之重惟舍弟早失怙恃,立□好学,同居四十年,饱谙世故,其才可用。今年逾五十,蹭蹬选调,寸进之难,甚于登天。而仪之亦老矣,属此远别,心甚念之。妄意仰干造化,欲望矜怜,特赐陶铸一京局差遣,俾遂改秩,实戴生成之恩。仰恃知遇,辄犯不韪,下情不胜皇惧,仪之临行,作此纸授舍弟,令渠将来到都下,进干典谒。故不敢繁叙寒温,伏惟熏慈,特垂钧察。右谨具申呈大丞相钧座。

七月□日朝散大夫充集英殿修撰新知静江军府事詹仪之剳子。(引文中加□为原字已损,未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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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仪之《荐故常熟簿詹傚之剳子》

詹仪之的弟弟詹傚之生于高宗建炎庚戌年(1130),比詹仪之小七岁。淳熙二年(1175)进士。初授平江府常熟县主簿一职,后授江西永丰县令。但上任一个多月,就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病愈赴吏部参与选拔,詹仪之考虑到这个弟弟早年失去父母庇护,却立志好学,熟悉人情世故,才情可用。如今已年过五十,加上调理身体耽误的时机,选调之难难于登天,而詹仪之也老了,离开京城远到广西任职,心中挂念弟弟,希望能得到当朝宰相的怜悯,使他得到提拔任用。

詹仪之此信写于淳熙十年(1183)七月,恰是他出任静江知府时间,临行前把胞弟的大事安排周全,这样也就放心走了。当时朝廷左丞相是王淮,他于淳熙八年(1181)八月拜相,至淳熙十五年(1188)五月罢左丞相。其时赵雄已被罢右丞相一职,淳熙九年(1182),梁克家拜右丞相,封仪国公。据笔者推测,此信是写给王淮的。

剳子作为对尊长或上级的一种“指事而陈”的书信形式,出现于南宋时期。北宋时还是作为公文形式存在的,如欧阳修曾说:“唐人奏事,非表非状者谓之牓子,亦谓之录子,今谓之剳子。凡郡臣百司上殿奏事两制以上,非时有所奏陈,皆用剳子。与两府自相往来亦然。”(《归田录·卷三》)作为公文,一是用于上奏或长官进言议事,二是上司用于下达指示的下行公文。

到南宋时期,公牍剳子逐渐与私信结合在一起,为了表示对收信人的尊重,“平阙”和“抬头”是尤为重视的,在行文中遇到对方的官衔称谓,或以对方为表述对象时,都需要另起一行,与前一行第一字齐平,若不另起一行,则需上空缺一至两格,书写自己的名字时,不但字体略小且要侧写,这样才显得谦卑。书体则以楷书或是行楷为主,以示尊重。书法艺术方面,工谨有余,随性不足。这是“理学”熏染之下,礼教文化在人际交往过程中的折射。其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如称谓讲究“具全衔”,附于信尾显得冗长啰嗦。

詹仪之母亲叶氏去世较早,卒于绍兴戊午年(1138),留下仪之、傚之、价之三个儿子,皆未成年,老二傚之当时只有八九岁。价之是淳熙甲辰年(1184)进士。父亲詹棫娶了继母王氏,后又有了同父异母的三个弟弟。父亲去世那年,詹仪之才22岁,詹傚之只有15岁。俗话说长兄如父,詹仪之作为家中的长子,承担着照顾弟弟的责任。我们从这封书信中能够感受到他父爱般的温暖,为了这个弟弟傚之,詹仪之拉下脸面,言辞卑微谦恭,尽其所能替他求情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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