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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本·白图泰眼中的杭州绳技
来源:《丝绸之路与杭州研究论文集》  作者:王永平  日期:2024-07-15

在2014年12月18日—19日杭州举办的“杭州与新丝路”研讨会上,外交部资深阿语翻译、埃及开罗阿拉伯语言科学院外籍院士、中国海外交通史终身顾问李光斌先生发表了题为《丝绸之路与中阿关系展望》的重要演讲,他主要以14世纪曾经来华游历的摩洛哥旅行家伊本·白图泰访问杭州的经历为例,谈到了杭州在古代海上丝绸之路上的重要地位,进而对中阿关系进行了展望,使笔者获益颇多。他演讲的第五部分内容是关于伊本·白图泰在杭州观赏一种神奇魔术的经历,他认为这是一个类似于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描写的杂技故事《偷桃》的情节,并且断言伊本·白图泰是世界上第一位记述这个魔术的人。类似的观点在他发表于2012年的一篇论文《蒲松龄是书写<偷桃>故事的第一人吗?》中就已提到,该文还特别强调这个杂技是起源于中国,然后从中国传到世界各地。笔者不揣浅陋,在李光斌先生的启发之下,对伊本·白图泰在杭州所看到的这个杂技进行了历史考察,发现伊本·白图泰并不是第一个记述这种魔术的人,这个杂技的根似乎也不在中国,而是通过海上丝绸之路从印度传来的。

一、杭州绳技:

伊本·白图泰笔下的神奇魔术

伊本·白图泰(Ibn Battuta,1304—1377年)是中世纪伟大的穆斯林旅行家。他出生在摩洛哥的丹吉尔,21岁时,开始了周游各国的旅行。据说他曾于1346—1349年(元顺帝至正六年至八年)游历了中国,并在他口述的《伊本·白图泰游记》(原名为《异域奇游胜览》)中留下了相关记载。他是从海上丝绸之路来到中国的泉州,然后又循海路北上于1348年到达杭州,受到当地执政官郭尔塔的热烈欢迎,并被安排下榻在府中。郭尔塔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迎宴会,席间表演了各种文艺节目,其中给他留下最为深刻印象的是魔术表演:

当天夜里,一位魔术师来了,他也是可汗的奴隶。长官吩咐他说:“让我们看看你的拿手好戏吧!”魔术师拿出一个木球,球上有一洞眼,上面系着长绳,他把木球向空中一抛,球便扶摇直上,直至消失。这时天气炎热,我们都坐在大厅里。见他手里的绳子所剩不多时,魔术师让他的徒弟,缘绳而上,他爬着爬着也不见了,连喊他三声都未答应。他便气狠狠地抄起一把刀子,顺绳而上,他也看不见了。一会儿见他把那孩子的一只手丢在地上,一会又丢下来一只脚,不久又丢下来另一只手,不久又丢下来另一只脚,又丢下他的身体,最后丢下他的头。不一会他气喘嘘嘘地满身血污,凌空而降,翻身拜倒在长官的面前,口里说了一些中国话。这时长官吩咐赏他一点东西。他把孩子的肢体捡拾到一起,拼凑好,只见他用脚一踢,那孩子便毫发无损腾地站起。我见此大惊失色,心跳不止。正如我在印度素丹面前所见到的那样,直至他们给我喝了药才好了。这时法官赫伦丁在我身边说:“哪里有什么腾空、落地的解体,只不过是戏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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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本·白图泰雕像

这个魔术是由绳技—肢解两部分组成的。最早注意到这段记载的是著名中西交通史专家张星烺先生,他曾于20世纪20年代中期编撰完成的《中西交通史料汇编》中翻译并收录了这段史料,并且指出:“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一三《偷桃》节记其童时所见幻术,他与拔都(即伊本·白图泰)所见,几完全相同,仅言语稍异耳。……上方所述幻术,虽产于汉土,而世界各种文字中,记载最先者,则为拔都他也。”按照张先生的说法,这种魔术虽然最早起源于中国,但最先记载它的则是伊本·白图泰。显然李光斌先生的观点应该是受到张星烺先生的影响而得出来的。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大约成书于1679年(清康熙十八年),为了更好地与伊本·白图泰的记载相对照,笔者特摘录其《偷桃》故事情节如下:

童时赴郡试,值春节。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余从友人戏瞩。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东西相向坐。……但闻人语嘈,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吏以白官。少顷复下,命取桃子。术人声诺,……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中,四时常不凋卸,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耶?

通过比对,可以发现两者在主体情节的描写上的确具有高度相似之处,如表演者都是抛绳于空中、缘绳而上,都有小儿被断肢再续的情节,所以二者之间应该有承继关系。但是在具体细节的刻画上还是稍有所不同的,如增加了偷桃情节,成为绳技——偷桃——肢解模式;另外虽有小儿断肢再续的情节,但表演者由师徒改为父子,并且小儿被断肢不再是由其父缘绳而上所为,而是由于在天宫偷桃为“监者”所发觉而遭肢解,这样处理更符合国人的伦理亲情观念。显然,从伊本·白图泰眼中的神奇魔术到蒲松龄笔下的《偷桃》故事,中间应该还有一个过渡阶段,这个阶段就在明代。

二、方朔偷桃法:

明代偷桃类绳技的大量涌现

明代涌现出了大量偷桃类绳技故事,其中与蒲松龄故事最为接近的是钱希言(1612年前后在世)在《狯园》中所记载的一个《偷桃小儿》的故事:

弘正中,杭州双溪公为广东左布政,生辰宴客,大会官僚于广州藩司。声乐毕陈,歌舞递出。忽有幻人诣门,挈一数岁小儿求见,口称来献蟠桃。时冬月凝寒,索一大青瓷盘,捧出仙桃二颗为寿,鲜艳异于人间。项公曰:“桃何来?”曰:“此西王母桃也,适命小儿诣瑶池取之。”公曰:“我今日会客最盛,凡十有二席,能为我更取十枚,各尝之,可乎?”对曰:“上清北斗门下有恶犬,狰狞可畏,往往欲杀此儿,甚不易得也。”公强之再三,乞重赏,乃许之。命小儿抱木棍长二尺许者十数根,一根之上,信手递接,儿缘木直上,登绝顶,冉冉动摇,观者怖恐。幻人吹气一口,须臾木顶生云,小儿竦身乘之而上,已而身渐入云中,倏忽不见。顷之,掷下簪子、鞋、扇等物。幻人高叫:“速取仙桃为相公上寿!”又顷之,见蟠桃坠下,正得十颗在地,连枝带叶,颜色鲜美。公得而分遗,遍席僚宷,无不惊嗟。幻人仰望云端,良久小儿不下,忽闻犬吠云中,狺狺之声若沸。幻人顿足大恸曰:“吾儿饱天狗之腹矣。”言未毕,果见小儿手足零星自空而下,断肢残体,殷血淋漓,最后落小儿首于地上。其人复大恸,恸毕,强举肢体饤辏,提其首安之,初无痕迹,复乞重赏。诸僚且愕且怜,厚出金帛以酬之,各赠已逾百金。幻人得金,便取儿尸,急收入布囊中,负于背而去。明日有人于市,更见此偷桃小儿还在,知其术所为矣。

弘正为弘治(1488——1505)和正德(1506——1521)之略称。在这个故事中,除了小儿攀缘而上的是十数根递相互接的木棍(缘竿技),而不是缘绳外,其他情节与蒲氏笔下的绳技故事基本相同,甚至连题目也是蒲氏照搬钱氏而略省之,所以蒲氏所创作的《偷桃》应是饯氏《偷桃小儿》的翻版。清嘉庆后期冯镇峦(1760——1830)曾评点过《聊斋志异》,他在《偷桃》篇末说:“明钱希言《狯园》一书,叙有此事,然远不如。”可见冯氏也认为蒲氏《偷桃》故事来源于钱氏,只不过其艺术成就比钱氏更高而已。不过,钱氏所记也是有所本的,这就是他根据同时期人宋懋澄(1570——1622)提供的故事素材敷演而成,在宋氏著作《九龠集》中有一个《蟠桃宴》的故事:

项双溪为广中藩伯,时冬月生辰,宴诸僚十六人,阍者传有术士携童子至门,称献蟠桃,主人大喜,延入,见桃子一枝止十六枚,鲜艳异于人间,惟恨少一,主客不得分有。术士云:“顷使小儿偷桃,下天门,忽被天狗所逐,遂不得如数。”诸官力强,术士不得已,吹气于井口,须臾出云,童子乘之而上。食顷,闻云中犬吠声。少顷,见云冉冉下,童子携桃五枚,胫下血淋淋,云为天狗所吠。宾主大悦,各赠所有,逾百金。

宋氏所记故事的发生时间、地点、情节都与钱氏雷同,如故事讲述的都是广东官员项双溪于冬月过生日,有术士(幻士)携小儿表演天宫偷桃献寿,遭天狗所吠等情节。所以钱氏所书应是来自宋氏。有学者研究指出,钱氏《狯园》所记故事的素材,大多来自于他所交游的朋友圈,其中有确切姓名可考者就有约130余人,如王世贞、袁宏道、江盈科、董其昌、宋懋澄、徐渭、杨涟、徐光启、李维桢、冯时可、王穉登、陈继儒、钱允治、陈禹谟、赵宦光、戚伯坚、邢侗、丁云鹏、孙胤伽等。其中,相互之间同题故事最多的要数宋懋澄和钱希言。宋氏与钱氏互为良师益友数十年,情谊深厚,趣味一致。故宋氏乃为钱氏提供故事资料最多的人之一,如《蟠桃宴》,被钱氏改写成《偷桃小儿》,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也援用了这一题材。可见蒲氏《偷桃》故事情节的直接来源是钱氏的《偷桃小儿》,而钱氏《偷桃小儿》又是从宋氏《蟠桃宴》铺陈而来。

此类故事还见于同时期的王同轨(1620年前后在世)、冯梦龙(1574——1646年)等人的著作中。王同轨《耳谈》中有一个《河洛人幻术》故事:

嘉靖戊子,鄂城有人自河洛来,善幻术,皆可骇愕。妇击金,忽谓其夫曰:“可上天取仙桃,与众看官吃。”始来,其夫负有绳一大束。因抛绳,绳直立。天忽开一门,晴霞绚,云闪灼,拥簇绳与门接,夫缘绳而上,从天宫掷桃下,叶犹带露,人人皆遍食之,甘美异人间。久之,俱闻天上作喧诟声,忽掷其夫首、足、肢体片断而下,鲜血淋漓。妇伏地泣曰:“频年作法,不逢天怒。今日乃为天狗所食,亦是众官所使,事关人命,今但多得钱,治棺殓去可也。”众皆惊怪胆落,且伤且惧,聚金两余给之,妇合肢体成人形,盛以篨籧,谓肢体曰:“可起矣!”篨籧中应声曰:“钱足否?”曰:“足。”夫忽起,仍负其绳去。众人无不洒然绝倒。

嘉靖戊子年为1528年,鄂城位于今湖北。从时间上来看,这个故事的发生略晚于宋、钱二氏所记,表演者既不是师徒,也不是父子,而是一对走江湖卖艺的夫妻,但却都是属于偷桃—肢解类绳技模式。

冯梦龙(1574——1646)在《古今谭概》中也有类似的记载,其名曰《方朔偷桃法》:

戏术有方朔偷桃法。以小梯植于手中,一小儿腾之而上,更以梯累承之。儿深入云表,人不能见。顷之,摘桃掷下,鲜硕异常。最后儿不返,忽空中有血数点坠下。术者哭曰:“吾儿为天狗所杀矣!”顷之,头足零星而坠。术者悲益甚,乞施棺殓之资。众厚给之,乃收泪荷担而去。至明日,此小儿复在前市摘桃矣。

方朔即东方朔,生卒年不详,汉武帝时人。以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而著称。他常在汉武帝前谈笑取乐,讽喻朝政,当朝皇帝及后世常把他当作俳优看待。在这个故事中,通天用的道具又由绳和相互接续的竿变成了天梯。偷桃故事是古代通俗文学作品中经常敷演的文化母题之一,它是西王母故事、东方朔故事和仙桃故事在汉魏时期的有机结合。据《汉武故事》载:“东郡送一短人,长七寸,衣冠俱足。上疑其山精,常令在案上行。召东方朔问。朔至,呼短人曰:‘巨灵,汝何忽叛来?阿母还未?’短人不对,因指朔谓上曰:‘王母种桃,三千年一作子,此儿不良,已三过偷之矣,遂失王母意,故被谪来此。’”关于东方朔偷桃的故事还见于稍后的《汉武帝内传》及张华《博物志》。由于仙桃传说有延年益寿之功效,所以偷桃故事与祝寿文化相结合,发展到明清时期成为杂技表演的常见形式之一。所以,有的学者认为蒲松龄《偷桃》杂技的故事原型就是东方朔偷桃故事,只不过是以变幻莫测的杂技形式演绎出来,因而才显得更加惊心动魄。


正是因为明代中后期涌现出来了大量的偷桃类绳技故事,才成为清代蒲松龄创作《偷桃》故事的直接源泉。

三、嘉兴绳技:伊本·白图泰

所见神奇魔术在中国的最早源流

伊本·白图泰在杭州所看到的神奇魔术到底有没有更早的源流呢?笔者认为,唐代皇甫氏所撰的《原化记》中有一个《嘉兴绳技》的故事,与伊本·白图泰眼中的杭州神奇魔术的前半部分绳技颇多相似之处,它应该是该魔术在中国最早的原型。皇甫氏其人名不详,自号洞庭子,大致为唐武宗(840——846年在位)前后人。《原化记》所述多志怪之事,也有神仙传说。然其原书已经失传,今仅存佚文,多为《太平广记》所收。其《嘉兴绳技》原文曰:

唐开元年中,数敕赐州县大酺。嘉兴县以百戏,与监司竞胜精技。监官属意尤切,所由直狱者语于狱中云:“党(倘)若有诸戏劣于县司,我辈必当厚责。然我等但能一事稍可观者,即获财利,叹无能耳。”乃各相问,至于弄瓦缘木之技,皆推求招引。狱中有一囚笑谓所由曰:“某有拙技,限在拘系,不得略呈其事。”吏惊问:“汝何所能?”囚曰:“吾解绳技。”吏曰:“必然,吾当为尔言之。”乃具以囚所能白于监主。主召问罪轻重,吏云:“此囚人所累,逋缗未纳,余无别事。”官曰:“绳技人常也,又何足异乎?”囚曰:“某所为者,与人稍殊。”官又问曰:“如何?”囚曰:“众人绳技,各系两头,然后其上行立周旋。某只须一条绳,粗细如指,五十尺,不用系著,抛向空中,腾掷翻覆,则无所不为。”官大惊悦,且令收录。明日,吏领至戏场,诸戏既作,次唤此人,令效绳技。遂捧一团绳,计百余尺,置诸地,将一头,手掷于空中,劲如笔。初抛三二丈,次四五丈,仰直如人牵之,众大惊异。后乃抛高二十余丈,仰空不见端绪。此人随绳手寻,身足离地,抛绳虚空,其势如鸟,旁飞远飏,望空而去,脱身狴犴,在此日焉。

这是目前所知关于此种绳技的最早记载。此绳技表演的背景是在盛唐开元年间,唐玄宗数次下令全国各地举行大规模的宴饮庆祝活动时发生的。关于唐玄宗在开元年间举行大酺详情见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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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上表可知,唐玄宗在开元年间,频繁下令举行大酺。在活动期间,经常有百戏表演,唐玄宗还会命令各州县进行比赛。唐人郑处诲在《明皇杂录》卷下《唐玄宗大酺》条中就记载:

唐玄宗在东洛,大酺于五凤楼下,命三百里县令、刺史率其声乐来赴阙者,或谓令较其胜负而赏罚焉。时河内郡守令乐工数百人于车上,皆衣以锦绣,伏厢之牛,蒙以虎皮,及为犀象形状,观者骇目。时元鲁山遣乐工数十人,联袂歌《于蔿》。……每赐宴设酺会,则上御勤政楼。金吾及四军兵士未明陈仗,盛列旗帜,皆帔黄金甲,衣短后绣袍。太常陈乐,卫尉张幕后,诸蕃酋长就食。府县教坊,大陈山车旱船,寻橦走索,丸剑角抵,戏马斗鸡。

寻橦,又称都卢寻,即缘竿,艺人缘竿攀爬而上,表演各种腾挪倒挂之类的惊险动作;走索,即我们一般所见的绳技,是先将绳的两端固定,使之尽量平直,然后艺人在绳上表演各种前行后退甚至倒立之类的动作。这两种杂技都是从域外传入的。

嘉兴绳技正是发生在盛唐开元年间唐玄宗下令举行的某次大酺活动时。当时嘉兴县与管辖它的苏州,循例要展开县司与监司之间的百戏比赛。传统的缘竿、走索之类已属常见之技,所以嘉兴囚徒所表演的这种特殊的通天绳技才会引起人们的惊骇。与走索不同,这种绳技的特别之处在于,表演者先将绳索抛向空中,使之垂直而下,然后缘绳而上,不见了踪影,给人以不可思议的神奇魅力。这种通天绳技在古代是极为罕见的,所以每当出现这种表演时都会引起人们的极大好奇与关注,从而将它记载下来。将此绳技与伊本·白图泰所看到的神奇魔术相对比,可以发现在掷绳空中,缘绳登天,身影消失这个环节,二者竟有如此惊人的相似之处。因此,笔者认为嘉兴绳技正是伊本·白图泰在杭州所看到的神奇魔术在中国的最早源头。

盛唐之后,这种绳技继续在中国流传。约生活在两宋之际的王铚在《默记》中记载了晏殊在颍州(今安徽阜阳)时所见到的这种奇技:

晏元献罢相守颍州。一日,有歧路人献杂手艺者,作踏索之伎。已而掷索向空,索直立,遂缘索而上,快若风雨,遂飞空而去,不知所在。公大骇莫测。已而守衙排军白公曰:“顷尝出戍,曾记见此等事,但请阖郡谯门大索,必获。盖斯等妖术未能遽出府门也。”公如请,戒众兵曰:“凡遇非衙中旧有之物,即以斧斫之。”既周视无有。最后于马院旁一卒曰:“旧有系马柱五枚,今有六枚,何也?”亟斫之,即大呼,乃人尔。遂获妖人。

晏殊(991——1055)约在北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前后曾短暂出守颍州,他在任上所见到的这种奇技正是唐代嘉兴绳技的翻版。守衙排军对晏殊说,他在当兵戍防时,也曾经见过类似的表演,说明此魔术在宋代也屡有上演。然而,由于当时人们的认识水平有限,遂把这种奇技当作“妖术”来看待。殊不知这种奇技却是从唐代一直流传下来的。

四、印度绳技:一种从海上丝绸之路传来的古老幻术

伊本·白图泰在杭州观看了这种神奇的魔术后,明确说此幻术“正如我在印度素丹面前所见到的那样”,说明这种绳技在古代印度也曾流行过。

印度幻术历史悠久,内容丰富,在世界上享有盛誉。季羡林先生曾经说过:“印度的幻术是非常出名的。”印度有一种流传了很久的古老幻术“通天绳技”,也称“印度神仙索”(India Rope Traick),早在5世纪初成书的《梵经》(Brahma-sutra),又名《吠檀多经》,是印度古代哲学吠檀多派的最早经其就提到那手持剑与顺上天空的术师的就是这种角技。印度著名魔术师ト罗图・拉・索尔在《印度度术》中说:这套法在很久以前是由街头的“家社—瓦拉”(游动表演艺人)表演的。

詹姆斯・兰迪(James Randi)世界魔史中说:一千多年以前印度早期的宗教作家梵塔加利和桑卡拉沙理阿都曾提到过这套戏法,表演时“要把戏的人……沿绳而上就不复再见了”。印度著名剧作家、诗人迦梨陀婆(Kālidāsa,约生于5世纪)也讲过:从前有个维克拉马帝企阿的国王曾让这套把戏哄得信以为真。

兰迪认为,这一故事存在很多叙述各异的版本,其基本的一个说法是:术师将绳子往上一扔,绳子就挂在天上垂直下来,一小童沿绳而上,在绳顶端作平衡表演,然后在术师命令下,小童不知去向,但却挤在围观的人群当中。在另一脚本中:小童爬上绳柱顶端,让云彩遮住,虽经术师命令下来,遭小童拒绝,术师一怒之下,也沿绳而上追捕小童,忽听一声惨叫,只见小童肢体已被大切八块,头、手、脚、身等纷纷坠地,术人随即沿绳返地,陆续捡起地上八块,放入大筐中,只见小童跃筐而出,并无伤痕,并将观众所扔钱物逐一捡起。

兰迪还提到另外一个版本的说法,则是由印度莫卧儿王朝皇帝贾汗季(1569——1627年,又译作贾汗·吉尔)描述的:魔术师拿出一条绳子,长50腕(古代量长单位,一腕约合18—22英寸)。当着他的面,朝天一扔,就像挂在什么东西上而垂了下来,随即牵出一只狗来,站在垂下的绳端,狗即沿绳爬上直到顶端,就再见不到狗了,同样赶出了猪、豹、狮、虎,也都先后沿绳而上至绳顶端后失其所在,最后术师人等将绳子拽下仍收置一袋中。这是由魔术师和各种动物共同表演的绳技。

这种绳技直到近现代仍不断见诸记载。兰迪说:1934年,得过骑士勋章、拥有医学和哲学博士头衔的亚历山大·卡伦,曾在伦敦英国精神科学学院的一次会议上发言说,他曾在“印度—支那”见过这种绳技表演:绳子扔得很高,绳子下端自然就离地吊在那里。小童爬上了绳子,术师跟在小童后面也爬上绳子,将小童大切八块,纷纷扔下地来,只见血块淋漓,肉团还在地上颤动,术师再把肉块在地上一一对合,将自己的脚踩在上面,小童还原成人,再次爬绳而上,入云中而没。

威廉·庞德斯通(William Poundstone)也对这个经典魔术进行过描述:爬绳表演者通常是一个苦行僧和一个小男孩。魔术开始时,苦行僧坐在地上打鼓吹笛(印度魔术少不了鼓声)。旁边有一盘绳子和一个很大的柳条筐,还有一把巨大的弯刀。火把里点着香或丁香。绳子终于慢慢展开,笔直地伸向空中,直到其顶端看不见了。苦行僧令男孩沿绳子向上爬,男孩不愿意,和苦行僧争吵起来,最后还是不得不沿着绳子往上爬,直到看不见为止。那男孩高高在上,嘲笑苦行僧。苦行僧生气地命令男孩下来,男孩拒绝了。苦行僧用牙咬着刀,也沿着绳子往上爬。然后观众就看不到苦行僧和孩子了,但可以听见他们越来越大的争吵声。忽然,孩子尖叫起来。有东西从上面掉下来,是孩子的一只手。又一声短促的尖叫,孩子的头也落在了地上。接着,孩子的肉块不断往下掉,连粘着血的衣服碎片也纷纷落下来。苦行僧咬着血迹斑斑的刀爬了下来,把孩子的尸体收在一起,放进篮子里。接着,苦行僧又开始敲鼓,绳子徐徐落下,在他脚边盘成一团。这时,篮子开始动了起来,里面有人在叫。孩子从篮子里走出来,复活了。

香港著名学者、佛学家王亭之先生也说:1940年代,他有一位表叔在印度经商,据说也见过印度魔术师表演类似的魔术:叫一个小孩爬绳上去偷“大梵天王”(即是香港人称的“四面佛”)的芒果,芒果跌落下来之后,同样是跌下断手断脚。CCTV3在2007年10月29日播出的《国际艺苑》栏目中,也介绍了这种魔术,称之为印度通天绳(又叫印度神仙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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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通天绳

对于印度通天绳的争议很大,有人认为这根本就是不存在的虚幻故事,是虚构出来的恶作剧而以讹传讹;有人则认为这套魔术的确存在,只不过魔术师在表演场地的上方预先好了一根很细的绳子,表演时将系着细绳的绳子往上一抛,绳子就由细绳牽引而上,给人造成了“通天”的假象;还看人认为这只不过是种集体催眠(Mass Hypposis)而已。金庸先生就曾向他的印度朋友Sam Sekon先生请教过此事,他肯定地说:“印度有人会这技术。这是群众催眠术,是一门十分危险的魔术。如果观众之中有人精神力量极强,不受催眠,施术者自己往往会有生命危险。”美国著名催眠术大师奥蒙德·麦吉尔(Ormond Mcgill)就说他自己在表演中经常会用到“印度绳技”这一项目,因为观众对该项目的反响非常热烈。他描述自己的表演过程说:

暗示参与者们:“我们将会前往印度,伟大的印度魔术师拉恩·拉希德会向你们展示著名的印度绳技。你们一直渴望着欣赏这样的表演,现在终于有机会了。闭上眼睛,当我告诉你们睁眼的时候,你们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印度。”

“睁开眼睛吧,我们已经到了印度,即将观看到伟大魔术师所表演的印度绳技。仔细看。魔术师登场了,他对我们鞠躬。他手里是一卷绳子,他把绳子抛向空中,绳子就自动展开,向上延伸,漂浮在空中。真是一幅奇景(一边暗示,一边模仿抛绳的动作,参与者们会把你当成魔术师,在幻觉中看到你表演你所描述的绳技)。”

“现在,魔术师邀请一个印度男孩子上前,孩子开始沿着绳子往上爬,越爬越快,很快就到了绳子顶端。看哪!太神奇了!那男孩子忽然消失了!”

“魔术师叫孩子回来,但是孩子已经消失了,哪儿都找不到。魔术师恼火起来,拔出了他的弯刀。他开始沿绳子向上爬,要去把孩子揪下来。看哪,魔术师爬到绳子顶端,然后也消失了。空中传来打斗的声音。男孩子的身体被砍成了碎块,纷纷掉落下来。那是他的胳膊,那是他的腿,那是他的头。如果觉得这一幕太过惨不忍睹,就把眼睛挡住。”

邀请参与者中的一位女士上前来。“那儿男孩子的头就在地上,上前去把它踢开(目标对象的反应可想而知)。你最好还是回到座位上去。魔术师又沿绳子滑了下来,看哪,他把男孩子的身体重新拼到了一处,用一块彩布盖上,然后再把布拿开,男孩子顿时又活蹦乱跳了。”

“真是了不起的魔术,让我们全都惊讶万分。让我们鼓掌欢送魔术师退场!(参与者们会热烈鼓掌)”

麦吉尔虽然叙述的是他所进行的一个催眠术项目的表演过程,但却与古代印度绳技以及伊本·白图泰所看到的杭州绳技的情节完全一样,这说明他的催眠术表演也是基于历史上曾经流传过同类魔术的思路而展开的。那么关于这种印度绳技到底是实有其事,还是只是一种虚幻的传说,抑或就是一种催眠术表演呢?笔者相信其争论还将持续下去。不过,从东西方如此众多的关于这种“通天绳技”的记载与描述来看,笔者认为这其实应该是由古印度艺人们所创造出来的一套揉杂技、魔术,甚至可能还包括催眠术在内的复合型幻术。

这种古老的印度“通天绳技”在唐代时从海上丝绸之路传入中国,在盛唐时期的嘉兴大酺会上首次表演。之后这种绳技一直流传下来,宋代的晏殊在颍州任上也观赏到这种绳技。元朝来华游历的伊本·白图泰在杭州也看到了类似的绳技,而这里与唐朝表演“嘉兴绳技”的地方正相毗邻,都在东南沿海一带。明代宋懋澄、钱希言所记之广州绳技则在南海,广州是中国南方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这说明此种印度绳技有可能是循海路传来中国的。明代王同轨笔下的河洛人在鄂城表演过此种幻术,蒲松龄在济南也看过这种演出,这些地方大都在中东部地区。蒲氏还说“白莲教能为此术”,而白莲教正是在宋元时期的江南,尤其是东南沿海一带兴起,然后波及山东、安徽、河南、湖北等地的。这说明,此种印度绳技是从海上丝绸之路传来中国以后,经民间艺人和秘密宗教白莲教的改造和吸收,再传播到各地。还有一则记载似乎也可说明印度绳技入华的路径:1670年(清康熙九年),荷兰人梅尔敦(Edward Melton)在巴达维亚(Batavia),爪哇岛之首府看见华人表演此幻术,并绘图以记其所见。从印度到中国的海上綢之路航线上,爪哇正好当其中间链条线上,这是否也可以说明此幻术的确应该是从海道经南海传入中国的?

总之,在唐代经海上丝绸之路传来的印度绳技,历宋、元、明、清诸朝,明显可以看出其前后承续、流传、发展、演变之轨迹。这除了其本身所具有的神奇艺术魅力外,也说明中印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具有悠久的历史和传统。这也从另外一个方面再次证明,中印文化的发展是在一种相互影响、共同促进的模式中前进的。

余论

印度幻术很早就传入中国,并对中国的杂技、魔术艺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旧唐书·音乐志》说:“幻术皆出西域,天竺尤甚,汉武帝通西域,始以善幻人至中国。安帝时,天竺献伎,能自断手足,刳剔肠胃,自是历代有之。”印度绳技作为一种特殊的幻术,主要是由绳技和肢解两部分组成的。唐宋初传时期的印度绳技只是表演爬绳逃脱部分,到元代出现了和肢解幻术相结合的类型,到明清时期又加入了偷桃情节。

关于肢解类幻术,干宝在《搜神记》中记载了一个天竺胡人,在永嘉(307——313)年间,“来渡江南。其人有数术,能断舌复续、吐火,所在人士聚观”。《高僧传》记载,永嘉四年来洛阳的天竺高僧佛图澄,“斋日辄至水边,引肠洗之,还腹内中”。《搜神后记》记载,有一个从远方(笔者颇疑是从天竺)来的比丘尼,投奔东晋大臣桓温为檀越(施主)。桓温曾偷窥其沐浴,“见尼裸身挥刀,破腹出脏,断截身首,支分脔切。温怪骇而还。及至尼出浴室,身形如常”。刘宋时来自中天竺的求那跋陀罗,据说在译经时因“未善宋言”,于是求助于观世音,“遂梦有人白服持剑,擎一人首来至其前……即以剑易首,更安新头”。像此类断舌复续、引肠还腹、断截身首、易头安新等,都是肢解类幻术,类似的记载还有很多。唐朝是中国古代史上最为开放和兼容并蓄的伟大时代,对外交通非常发达,除了传统的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和滇—缅—印道之外,唐初还新开辟了吐蕃—尼婆罗—印度道,中印交流的孔道空前畅通。当时来往于中印之间的僧侣、使节、商人和旅行者络绎不绝,他们把印度的各种杂技、幻术纷纷传入唐朝。唐初僧人道世在《法苑珠林》中记载:“唐贞观二十年(646),西国有五婆罗门来到京师,善能音乐、祝术、杂戏,截舌、抽腹、走绳、续断。”“走绳”就是我们通常所见的绳技——走钢丝。显庆元年(656)正月,唐高宗还登临安福门楼观看了大酺会上天竺艺人表演的肢解幻术,并说:“如闻在外有婆罗门胡等,每于戏处,乃将剑刺肚,以刀割舌,幻惑百姓,极非道理。”唐德宗时,张延赏为剑南节度使,来自天竺的游方僧难陀曾在酒宴上当众表演断头术:只见他命人将自己的头颅割下钉在柱上,而身体仍坐饮不辍,将酒直接倒入腔腹,“面赤而歌,手复抵节”,饮毕,自起取头安于腔上,完好如初。由此可见,作为通天绳技中的缘绳与肢解都是印度古老幻术中的一种,只不过是印度艺人将它们结合在一起进行演出,从而创作出了一个新的更加惊险、刺激与奇幻的复合型魔术。

这种神奇的天竺绳技除了传入唐朝,历经宋、元、明、清诸代而一直传承不辍外,还东传到日本,17世纪时在日本人的记录中称之为“中国绳技”。由于南亚次大陆地处东西方海上交通要冲,所以印度绳技在东传中国之时,也向西传到欧洲。在德国、爱尔兰等西方国家的民间传说中,都有关于此种绳技的描写。钱锺书先生就曾说过:“德国故事亦谓术士掷绳高空,绳引小驹,术士攀马蹄,妻牵夫足,婢牵妇衣,鱼贯入云而逝。爱尔兰故事言有精绳技者抛丝线挂浮云上,使一兔、一犬、一童缘而登天,继遣一少女去善视兔,良久不下,绳师心疑,遂收其线,则女方与童狎而兔已为犬啖,怒斩童首,观者责其忍,乃复安头颈上,以面背向,童即活。”张星烺先生也说:英国著名汉学家亨利·裕尔在《马可·波罗游记》卷一第六十一章附注中,“搜罗各种文字中,关于此事之记载甚多”。由此可见,作为一种跨文化交流的艺术形式,印度“通天绳技”对促进东西方幻术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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