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乾隆年间,杭州才女陈端生创作了长篇弹词《再生缘》一书。起初此书以抄本流传数十年,到了道光时期才刊印流布,自此影响颇广,书中人物孟丽君在江浙一带几乎家喻户晓。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陈寅恪、郭沫若两位学术大师慧眼识珠,他们的研究、推介,再次大大推升了《再生缘》一书的知名度,引起各方的高度关注。陈端生这位本来藉藉无名的小女子,她的身世及与她相关的一切,一时竟成了学术研究的热点。
1953年夏,当时已经跛足盲目的陈寅恪又生了场病,于是病榻之上以听人读小说作为消遣。当听到《再生缘》一书后,陈寅恪激动不已,按照《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作者陆键东的说法:“积蓄已久的生命感受终于找到了一个喷发口,自此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认为“若从生命的意义而言,《论再生缘》是陈寅恪晚年生命本质最重要的体现”。此后陈寅恪居然在三个月之内以口授方式撰写了长达近七万字的长篇论文《论再生缘》,考证陈端生写作《再生缘》的经过,又从思想、结构、文词等方面对此书及其作者陈端生予以高度评价,认为:“以寅恪所知,要一《再生缘》为弹词中第一部书也。端生之书若是,端生之才可知,在吾国文学史上亦不多见。”1953年11月,论文完成后,陈寅恪便张罗请人刻板油印。后油印本被传至香港,经友联图书编辑所排印出版。1960年12月上旬,有人把此书送给郭沫若看,看到陈寅恪对《再生缘》的评价,郭沫若感到“高度的惊讶”,于是找来《再生缘》原书看,这一看让郭沫若这位见多识广的大学者也迷上了这部奇书,自称:“原书的吸引力真强。它竟使我这年近古稀的人感受到在十几岁时阅读《水浒传》和《红楼梦》那样的着迷。这的确是一部值得重视的文学遗产,而却长久地被人遗忘了。”自1960年底至1961年底,郭沫若先后找来三种版本,反复通读四遍,亲自进行核校,准备出版。当时的郭沫若身居要职,政务繁忙,翻翻他的年谱可知,这一年里他还出访过古巴、缅甸、印度尼西亚等国。与此同时,郭沫若又陆续发表九篇文章。先是1961年5月4日在《光明日报》上发表《〈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一文,对《再生缘》作了高度评价,随后又于1961年6月8日、6月29日、8月7日、10月5日、10月22日在《光明日报》上连续发表《再谈〈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陈云贞〈寄外书〉之谜》、《陈端生年谱》、《序〈再生缘〉前十七卷校订本》、《有关陈端生的讨论二三事》、《关于陈云贞的一项新资料》等好几篇有关陈端生的文章,此外还有两篇与此相关的文章发表在《羊城晚报》等报纸上。郭沫若的基本认识与陈寅恪是相同的,个别观点有些分歧,如陈端生的丈夫是谁,陈云贞是否就是陈端生等。郭沫若的文章发表后引起很大反响,有多人参与讨论,同时陈端生与《再生缘》再次引起世人的关注。
大约1961年9月,杭州民盟的一位先生写信告诉郭沫若:“陈端生的老家,陈句山所建造的房子现在还在,这座房子在杭州柳浪闻莺,大门上的一方横匾额题着‘句山樵舍’。”同时他建议有关方面把句山樵舍辟为陈端生纪念馆。陈句山是陈端生的祖父,名兆仑,字星斋,因居杭州丰馨里之句耳山,故号句山。句耳山又名狗儿山、竹园山、句山、勾山,就在现在的柳浪闻莺公园对面,河坊街与南山路的交叉口。陈兆仑是清代著名学者、诗人,自幼聪慧好学,7岁从舅沈烺习文,15岁读完十三经、旁涉子史,23岁时与杭世骏、梁启心、梁诗正、金牲、孙灏等18人在西湖藕花居结文社,25岁中举人,31岁中进士,曾官内阁中书、翰林院检讨、侍读学士,顺天府尹、太常寺卿等职,《清史稿》有传,称“兆仑精六书之学,尤长经义,于易、书、礼均有论述。为诗文澹泊清远”,有《紫竹山房诗文集》32卷传世。在陈端生的成长过程中,祖父陈兆仑对其的教导、影响,受到陈寅恪、郭沫若等学者的重视,在他们的文章中也有论及。
郭沫若得到这个消息后当然高兴,他不但赞同把句山樵舍辟为陈端生纪念馆这个建议,还找到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杭州人陈叔通,希望有关方面考虑落实。一个多月后,郭沫若迫不及待地来到杭州,实地探访了“句山樵舍”,看到现场,有些让他失望:“句山樵舍确实在西湖的柳浪闻莺,去年11月初我曾去查访过。舍侧是湖滨马路南山路,舍前为河房(坊)街。横额系石刻,嵌于门楣之砖墙上。墙内宅基约一亩,有洋楼一栋,系后建。仅余不少假山,可能是旧物。树木亦无百年以上者。看来是面目全非了。”但他还是热情洋溢地写下《访句山樵舍》这首诗:“芙蓉花正好,秋水满湖红。双艇观鱼跃,三杯待蟹烹。莺归余柳浪,雁过剩松风。樵舍句山在,伊人不可逢。”
原来的老房子没有了,仅仅因为陈端生的祖父号句山,曾经在这里住过,而这里又恰好留有“句山樵舍”的石刻,就把这里认定是陈端生的出生地吗?1961年11月15日,郭沫若拜访陈寅恪,向陈报告发现句山樵舍的事,陈寅恪对此事还是有保留的,委婉地建议他再查查陈氏族谱。
正当郭沫若校订的陈端生《再生缘》决定由中华书局出版已排成清样、陈寅恪《论〈再生缘〉》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有关陈端生与《再生缘》的宣传出版以及学术讨论突遭政治冰冻。周恩来、康生接连向有关方面打招呼,为《再生缘》降温。因为《再生缘》中讲到元朝皇帝征讨朝鲜的事,朝鲜方面有意见,为避免伤害中朝友谊,在国际上造成不良影响,所以要封杀《再生缘》。此后有关陈端生与《再生缘》便偃旗息鼓。句山樵舍是不是陈端生的出生地,郭沫若估计也就没再去细细考证了。
1963年,郭沫若《访句山樵舍》这首诗被收入他的诗集《东风集》中正式出版,郭沫若特地在诗题下加了注:“句山樵舍在杭州西湖柳浪闻莺,乃陈兆仑之旧居,《再生缘》作者陈端生,陈兆仑女孙,生于此。”由此句山樵舍是陈端生的出生地白纸黑字遂为世人所知。
尘封近20年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再生缘》陆陆续续有多个版本出版,陈端生与《再生缘》又一次得到“再生”。2000年,杭州出版社出版的《西湖名人故居》一书中,《句山樵舍〈再生缘〉》这篇文章根据郭沫若所言,把句山樵舍作为陈端生的故居,明确提出陈端生出生于此。2002年,《再生缘》郭沫若校订本在北京出版,该版本收入郭沫若论陈端生与《再生缘》的文章,陈端生与句山樵舍的社会影响进一步扩大。此后,句山樵舍成为陈端生的出生地逐步深入人心,各种介绍杭州的旅游指南,甚至权威的书籍词典纷纷收入其中专题介绍。游客们,特别是一些《再生缘》的粉丝特地来此凭吊,杭州当地的报纸媒体也对此做过重点宣传。《杭州日报》2011年1月13日《西湖副刊》整版以《西湖见证——陈端生的〈再生缘〉》为题,配以多幅句山樵舍的照片,宣称:“杭州,河坊街556号,著名的‘勾山樵舍’遗址。1751年,也就是清乾隆十六年,一个叫陈端生的女孩出生在这里。”
据记载,陈端生的祖父陈兆仑确曾在此住过。据陈兆仑侄子陈玉绳编撰的《陈兆仑年谱》称:“先生生于是年(康熙三十九年庚辰)十二月初六日申时,名兆仑,字星斋。先世家余姚,十六世祖讳钧,迁钱塘丰馨里之句耳山,后遂以为号。山多紫竹,又名紫竹山。”也就是说陈兆仑自他的十六世祖陈钧从余姚迁杭,就一直住在这里。
句耳山即句山,南宋的咸淳《临安志》即有记载,此后历代地方志也都有涉及。《郭西小志》言:“考竹园山即勾山,俗传为狗儿山,在清波门北荷花池之西,贴城起一小山,高数十级,山上有一井,有一泉,井在街,泉在居人家,一水可掬。陈几山、莫柳亭言,狗山之名甚俗,欲在山立榜,仍呼古名。余居此,于道光间立栅,颜额曰‘勾山’。近人知有勾山之名,陈太仆兆仑曾居于此,故号勾山,而竹园山竟无人道矣。”古文勾句相通,故勾山又作句山。
陈家居句山,先后历经两场大火。第一次是在陈兆仑出生之前,“康熙二十四年,邻人不戒于火,焚先人室庐殆尽”,后来依靠陈兆仑的祖母秦孺人“典衣鬻钏,构屋数椽以居”。这次火后,陈家复建于句山,陈兆仑就出生于此。第二次是在乾隆八年。据陈兆仑年谱记载,陈兆仑的父亲去世,他与仲弟陈兆昆一起从北京赶赴杭州奔丧。行到黄河边,遇风受阻,他突感心神不宁,回到家才知,就在这天晚上,他家句山老屋失火,顷刻烧成灰烬,仅来得及抢出他父亲的灵柩。这次大火后,陈家先是在外租房而居,随后“购屋柳翠井巷奉母移居焉”。也就是说陈家自此搬离句山,定居到柳翠井巷。柳翠井巷与句山直线距离约两三里路,在当时,前者是市中心,后者已是杭州城的最西边了。柳翠井巷南起河坊街,与打铜巷相对,北至保佑桥东弄,与元福巷相对。相传南宋时期,有名妓柳翠常以钱财施舍穷人,为解街邻饮水之困,出资在巷内开凿一井,并造一石桥,人称柳翠井和柳翠桥,巷由此得名。如今的柳翠井巷虽然还在,但与杭州许多老城区的街巷一样,已面目全非,只是在高楼林立的现代建筑留出的通道上立块牌子徒留虚名而已,甚至它已经被拦腰截断,分成南北两段互不贯通的巷子:以惠民路为界,北面至保佑桥东弄段的柳翠井巷夹在惠民苑小区中间,留下的老房子尚存民国时期建筑源茂里;惠民路以南,被中山苑小区截断,仅靠高银街口有一小段窄弄,在现代建筑上仍钉着柳翠井巷的牌子。柳翠井巷的陈家老宅早已不见踪影,其具体位置不可考。
那么陈家移居柳翠井巷后有没有可能又在句山老宅遗址上复建并再搬回去呢?毕竟陈家在那里曾经世居多代。乾隆十一年春,陈兆仑赴余姚省视先墓,作《记事诗六十韵》,其中在“三迁依紫竹”句下有自注“向居西城句山耳,山又名紫竹山”,表明此时已不住在句山。嘉道时期杭州人吴振棫在《国朝杭郡诗辑》中,对陈兆仑这位乡先贤钦佩有加,称其“服官四十余年,家无余财,所居在柳翠井巷,老屋数楹,不能旋马,其清德亦可风矣”。种种迹象表明,陈兆仑一家自乾隆八年定居柳翠井巷后再没有搬回到句山。根据陈兆仑《紫竹山房文集一五卷》中《例封孺人冢妇吴氏行略》一文记载:“庚午秋(乾隆十五年),玉万暨次儿玉敦,忝与乡荐……明年正月长孙女端儿生。次子妇出也。”这里所说的“长孙女端儿”,即为《再生缘》的作者陈端生,则陈端生出生于乾隆十六年正月,此时距离陈家句山祖居烧毁搬至柳翠井巷定居已近八年。因此,可以断定,陈端生出生在杭州柳翠井巷,而非柳浪闻莺对面的句山樵舍。
陈兆仑虽然号句山,《紫竹山房诗文集》里并没有提到过有句山樵舍,陈兆仑同时代人也没见有提及。《清波三志》记载,咸丰初年,蔡玉瀛与李节贻一起登句山寻访古迹,见陈氏“旧屋已毁,墙石犹存,上刻十五福堂字”,也没有只字提到句山樵舍。所以句山樵舍与陈兆仑应该没什么关系,当是后人在此建的房舍,因地名句山,故称句山樵舍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