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底，我从江苏调来浙江。在南京艺术学院任教时，刘海粟校长常提到余任天先生金石书法方面的精深造诣及人品风骨。我到杭州后，就通过在省文化局工作的老同学翁祖亮兄的引见，在1979年春节期间的一天，拜访了余任天先生。

余老先生听说我是美院50年代初的老同学，春节前刚刚由江苏调来，现在浙江丝绸工学院筹建美术设计专业，便说：“今天春暖解冻，我去了西湖，西湖山水很美，旖旎空蒙，充满了宋大文豪苏东坡的诗意。”他顿了一下，接着说：“西湖三十里湖光山色，山秀水美。自宋以后，历代都是很繁华的。我少年时，就向往着画西湖。况且西湖以西子命名，我是诸暨人，苎萝西子是乡亲，这就使我更喜欢她了。”我们一见如故便攀谈起来。他补充说:“也不光是我爱画西湖，历代画家都喜欢画西湖，你是江苏调来的，又是美院校友，江苏的傅抱石先生在60年代亦曾来过杭州画过西湖，是潘天寿先生招待的。刘海粟先生早在1926年还带着上海美专的学生来西湖写生，浙江省文史馆的研究员沈本千先生是他当年的美专学生，曾随着刘海粟校长来西湖写生。刘海粟当时创作了国画《九溪十八涧》，郭沫若等许多名贤题了词，一时瞩目旧中国画坛，名声很大。”“现在美院的老师、同学还用油画、水彩画来画西湖，有的还用木刻来表现西湖。你刚刚调来，来日方长，安定下来以后，可以好好画西湖。但是要把西湖画好，却是很难，在历史上留下的作品亦很少，因为它与其他山水有着不同的意境。”我虽说初次听余老先生谈画西湖，但使我深深体会到余老对西湖不但情有独钟，而且有自己的见解。

从这一天起，我就成了余任天先生家的常客，也与他结成了生死不渝的忘年交。受他的启发、熏陶与鼓励，我画了难以数计的以西湖为题材的山水画，传扬海内外。 　　

余老喜作西湖山水，我常不期而至，目睹他泼墨挥毫，受益匪浅。他老人家反复推敲、探索西湖山水的表现：春日，描绘西子湖春意如“笑”，桃红点染，绿柳纷披；夏日，则浓墨重笔点擦西湖如“怒”，绿阴参天，郁郁葱葱；秋日，则表现西湖如“妆”，金色缤纷，分外妖艳;冬日，即用减笔提炼，表现西湖如“卧”，琼树玉林，红装素裹。一年四季，不同节候，用笔墨摸索西湖山水的性情和神韵。无论苏堤春晓、断桥残雪，还是三秋桂子、十里荷香，余老不仅抓住了季节时令的不同特征，还抓住了朝夕晨昏月色变化的各种意境。有一次，我去看余老，他正在创作“平湖秋月”的中秋景色，我站在他身边揣摩，凝视着他作画的步骤和方法。他先在画纸上勾勒出平湖秋月的亭台楼阁，强调飞檐的特征，然后垂柳拨写，把楼阁掩映其间。当右下角部分画好后，他对我说:“冰心同志，楼阁飞檐特征描写不能马虎，要勾勒精微。如马虎了，大家就认不出这特定的‘平湖秋月’的景观了。”接着他画秋月之夜，略用笔淡淡地勾完月亮轮廓，稍后，在墨色水分将干未干时，即用中型羊毫笔在月儿周围的中秋夜色中，水墨渲染稍深，离月亮渐远渐淡，使楼阁空灵，并在湖面上稍微涂抹出月亮倒影，以与湖面水波荡漾衔接，显现灵动，令人更感中秋皓月在平湖上生辉。余老一气呵成了这张“平湖秋月”月色夜景的山水画。墨色干后，更觉回味无穷。接下，余老在画就后觅句题词：“一轮秋月平湖上，天宇人间共澄清”，题后落款盖印。余老先生看我虔诚地看他作画，便喝了一口茶，随即兴致勃勃地对我说：“文人作画，不能用匠意刻求，而讲究写其意，写意要‘举要治繁’，比写实更难，还要与文学结合。意到才能情生，在笔墨效果上更臻上乘，这样才能达到‘尽精微致广大’。在画幅上产生诗情画意，意境亦会更加深远。”余老讲这番话时，精神矍铄，神采飞扬。他把精神全部寄托在绘画上，心目中的西湖便变成了美好的画面。 　　

还有一次我去看他，他正在着手画“吴山远眺”，表现吴山至钱塘江“江湖汇观”的浩瀚景色。这幅画画在一张近斗方的画幅上，他先用手指在图中准备要想画些房子的位置上比划了一下，接着用笔在画幅上勾勒挥毫。他先用一支秃笔蘸着焦墨、浓墨还有沉积的宿墨在纸上由近及远点簇起来，在钱塘江的位置上留下了一条空白，再在上面加上几只帆船。然后伏下头去四周瞧了一下，觉得前后脱节，便又用另一支羊毫笔蘸着淡墨水，上下点簇，将脱节部分烘染一遍，其时画面即产生空空蒙蒙、氤氤氲氲的韵味。此时才饮了一口茶，稍作休息，不时看看画面，又抬起头，似在冥思寻句。片刻，即在画上题了“吴山第一峰头立，左右江湖顾盼雄”。从他的创作过程中，可以窥见老人家踏遍西湖山山水水的生活积累，因为只有长期的生活积累，方能在创作上有出入生风、神雄气畅的佳构产生。纵观余老的山水画作品，氤氲崔嵬，意境极其高远，使我感悟到事物的真谛——“百丈源头，飞瀑之下，必有深潭”也。 　　

1994年春天，我为写一本《师生缘、书画情——我与刘海粟大师》的书稿，赴香港拜访百岁老人刘海粟先生。那几年刘老辗转法国、美国、台湾等地举办画展，回来后即住在香港女儿刘蟾家。当我一坐下，他立即提起余任天先生，刘老说:“你们浙江杭州出了一个余任天先生，至今已过世了足足10年，我落笔闲来时，还想念着这位大师。”接着他又说：“我在他生前曾有两次托人求他墨宝，准备专题研究，但都未能如愿。1980年初春，西泠画院成立时，我们相会于西泠桥畔的西泠饭店，我特地邀请他去上海畅谈艺事，他都谦和地婉言谢绝了。这样使我对他更加肃然起敬，但也成了我终身一件憾事。冰心啊。您能常去他家向他学习，这是您的荣幸，‘识曲知音自古难’啊！”刘老又接着说：“以后看来，浙江三杰，即是黄宾虹、潘天寿、余任天了。”然后，刘老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可惜过世得太早了，回顾这位大师，困顿一生，但他对艺术励精蓄志，不息追求，他的山水画浑厚酣畅，意境深远，确实超越了前人。”接着，刘老补充了一句说：“困顿、痛苦，很多人都会在人生道路上遇到。在某种意义上讲，穷也是财富，在历史上曹雪芹不做官，在郊外喝稀粥，却写出了不朽的名著《红楼梦》。我们学校初期的华东艺专，设在江苏无锡，无锡不是有一个拉胡琴的瞎子阿炳吗？他是一个道士，一生潦倒，住在惠山的破庙角落里，连饭都吃不上。这破庙就靠近惠山脚下的二泉。他去世前一年，中央音乐学院民族音乐研究所派无锡籍的杨荫楼教授到无锡找到阿炳，录下了二胡曲子《二泉映月》与《听松》。还约好来年再来录《梅花三弄》，可是没到来年阿炳就去世了。他的这首《二泉映月》曲子，真像天上的飞龙划破了音乐界的夜空，饮誉国际。现在我们在香港听到《二泉映月》的交响乐、小提琴伴奏，其味道都不如原曲趣味隽永、质朴、幽深。所以我认为余任天先生的艺术成为大家风范，亦是他一生清贫、淡泊，在甘于寂寞中坚守出来的艺术成果。” 　　

师母夏伊乔在旁边接着问我：“据说他诗做得也很好，潘天寿先生还请他治印。冰心，您跟他学习时，是否见过他赋诗呢？”我说:“他做诗时我常在旁，而治印，我去这几年，因他视力很差，有如像黄宾虹先生晚年的视力，已多年不刻印了。诗倒常做，书法常练，画画每天不断的。”我为刘老及师母背了一首余老先生《西湖即事》的诗：“明媚西湖三月春，加红补绿路无尘。相逢态度语言好，到处精神面貌新。”师母将我背诵的诗写在纸条上递给刘老，刘老阅后，随即高兴地吟咏起来，吟了多遍，连说:“好诗！好诗！”接着他说：“诗言志，人品、诗品，有如贵州茅台酒般的醇厚。”刘海粟不轻易称赞别人，听到他这番话，我十分高兴。余老先生对我们晚辈极其谦和，亦送了多幅山水画给我，还不时为我的拙作题词或题诗堂。余任天先生一共为我题过8幅画，仅1981年一年中，就为我题了《九华凤凰松》、《太湖春早》、《黄岳一线天》、《雁荡小龙湫》等4幅诗堂。特别是我创作的《长征颂》长卷，他赋诗题写:“开天事业溯从头，大渡金沙水急流，主席诗词三十七，领看画笔记春秋。”龙蛇飞舞，点明画意，使我的画作大为增色。我受到余老先生的影响，也踏遍西湖山水，先后创作了《西湖百景图》与《西湖长卷》。我在杭州举办西湖百景图系列画展前，常带去一些山水画请他老人家指正，他看得很仔细，还在画上摸摸看看，有时还用放大镜照来照去，为我的西湖山水画题了“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诗句。题后意犹未尽，又拿出一张很大的长条纸张给我题词。但他因视力很差，要用手上下、左右一摸，才知道多长，能写几行字，字数能写多少，好像用手能“听”得出来，并叫我将纸拉直，提笔一挥而成。当时我不无担心他老人家越出行距，写出纸端，而他写时结合“意念”而成，笔画好像背默出来似的。他写的题句是:“画至宋人书至唐，典型皆备国之光，创新试看陈君笔，师古法今各取长。”上款写陈冰心绘画展览，下款落老先生名字。书体大小相间，写得非常舒畅，苍劲恣肆，大气磅礴，真是一幅精美绝妙的墨宝。

作者系著名书画家

文章原名《回忆我与余任天先生的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