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西子湖畔,停有一艘名为“不系园”的美丽游舫。游舫的主人汪然明,曾订有一纸《不系园约款》,规定须是“名流、高僧、知己、美人”,才有借舫的资格。这使我想起,民国初年的苏曼殊,如果早生数百年,想必是可以借舫的吧?
苏曼殊身世凄凉,少小出家。他曾自谓“遭世有难言之恫”,这大抵是因为终其一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据传,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在日本横滨英商万隆茶行当买办时,曾与所雇的一个名叫若子的日本下女同居。此女于清光绪十年八月(1884年10月)生下苏曼殊,产后不满三月即离家出走,苏曼殊是由其父的侍妾河合氏(名亚仙)抚养长大的。光绪十五年(1889),苏曼殊5岁,随父回国。光绪二十四年(1898),苏曼殊东渡日本,重游横滨,入大同学校学习,“曼殊”即为其当时所用的字。苏曼殊性喜遨游,一生漂泊,常往返于中国、日本之间,游迹遍及暹罗(泰国)、锡兰(斯里兰卡)、印度、南洋群岛各地。
苏曼殊精通多国语言,一生著述颇为可观。他最为脍炙人口的小说《断鸿零雁记》,若干年前,我曾怀着一颗猎奇的心读过,记忆中似乎特别醉心于他文辞的优美。不想前些日子,借来柳亚子编的《苏曼殊文集》,重新翻阅一过,对于他的那种略带香艳的清词丽句,居然颇多不耐。而且,说句大不敬的话,苏曼殊也就那么三板斧,观其书信,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什么“秋风飒起,落叶打肩”啊,什么“怅惘天末,忆想成劳”啊,真是令人气闷。
不过这和尚超乎常人的悟性,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苏曼殊文集》的插页上影印着他的墨迹,早年的字丑怪无匹,不过三、二年间,字体大变,一勾一划,宛若名家。无怪乎能和眼高于顶的章太炎等人交上朋友。他的文化水平,好像起点更低,因其幼年毕竟未能认真学习汉语,故初到上海时,其汉文水平实在不甚高明,至于音韵、平仄尤其一窍不通,但他却立意要学作古诗,于是陈独秀便承担起教授苏曼殊作诗的责任。开始,苏曼殊习作由陈改正,而后陈亦无能为力,继由章太炎教正,但章也只是敷衍而已,大多还是靠苏曼殊自己。
苏曼殊既读又写,诗句、诗意渐至佳境。至于为何能倏忽间以清词雅韵雄踞南社诸耆老之上,多少是有点令人费解的。柳亚子尝言:“曼殊的文学才能,不是死读书读出来的,全靠他的天才。”我却以为未必尽然,苏曼殊固然天资聪慧,但与他的勤奋恐亦不无关系。
他的诗不用典,不发议论,懂得用形象说话,每以寥寥数笔勾勒出如画的意境,是我向来喜欢的: 孤村隐隐起微烟,处处秧歌竞种田。羸马未须愁远道,桃花红欲上吟鞭。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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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曾评价说,苏曼殊的诗“出于定庵,而又加一脉清新的近代味。用词很纤巧,择韵很清谐,使人读下去能感到一种快味”。
近代著名人物,多有与苏曼殊关系至密者,譬如陈独秀、章太炎、柳亚子……相对于其友人的复杂高深,苏曼殊就像一抔纯朴的泥土、一滴清亮的水珠,陈独秀曾不无感慨地说:“在许多旧朋友中间,像曼殊这样清白的人,真是不可多得了。”他还以为,令大家引为笑柄的苏曼殊的贪吃,却是其见举世污浊,遂起厌世心理,因而采取的自杀策略,所以乱吃乱喝,以求速死,最终还是死于乱吃乱喝而导致的肠胃疾病。这就未免有些过于夸张了。
关于苏曼殊几乎与其才名相埒的贪吃,杭州南屏山下白云庵的意周和尚曾回忆说,苏曼殊的“手头似乎常常很窘,老是向庵里借钱,把钱汇到上海一个妓院中去。过不了多少天,便有人从上海带来许多外国糖果和纸烟,于是他就不想吃饭了。独个儿躲在楼上吃糖、抽烟”。据说,他离开爪哇时,囊中尚有百金,可他居然全用来买了糖果,而不待海轮抵岸,这百元糖果竟已被他吃完。章太炎在《曼殊遗画弁言》中,也记有苏曼殊在日本“一日饮冰五六斤,比晚不能动,人以为死,视之犹有气,明日复饮冰如故”。其实苏曼殊的暴饮暴食,大半出于任性使气,只能说是他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与厌世实在风马牛不相及,而且并不值得称道。至于说苏曼殊以世人皆醉惟其独醒,有点曲高和寡,倒是事实。
苏曼殊素有“革命和尚”、“爱国诗僧”之誉,同所有奉行无政府主义宗旨的革命者一样,他鼓吹暗杀、起义,崇尚独行侠的生活。辛亥革命时,苏曼殊正在印尼云游,获知消息后,不胜向往,他在《致友人书》中说:“迩者振大汉之声威,想两公都在剑影光中,抵掌而谈。不慧远涉异国,惟有神驰左右耳。”又说:“壮士横刀看草檄,美人挟琴请题诗,遥想公等此时乐也。”后来袁世凯窃国,他血气贲张,发表《释曼殊代十方法侣宣言》,后人也称之为《讨袁宣言》,历数袁世凯祸国殃民的种种罪行,慷慨表示:“衲等虽托身世外,然宗国兴亡,岂无责耶?”但是,尽管他满腔热情、不遗余力地为革命奋斗,中国近代革命史上仍然极少提到他的名字,甚至连他的好友柳亚子晚年也说:“曼殊不死,也不会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怕也只会躲在上海租界内发牢骚罢了。此人只是文学上的天才,不能干实际工作。”
民国七年三月二十二日(1918年5月2日)下午4时,苏曼殊因患肠胃病,医治无效,圆寂于上海广慈医院,年仅35岁。苏曼殊原籍广东香山(今中山),1924年6月9日,孙中山出资千金,由其友人柳亚子、陈巢南等葬于杭州西湖孤山北麓,并建有曼殊塔,上刻生平。“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距苏曼殊墓不远,便是孤山放鹤亭。亭的后面,长眠着梅妻鹤子的林和靖;亭的旁边,曾是“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的明末女子冯小青的葬处。孤僧、弱女、高士,这令人刻骨铭心的孤山的精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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