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是在什么背景下修建的呢?杨素修筑杭州城,就是在开皇十年平江南叛乱的时候,也就是说,他是在战争还在进行中,就开始修建了。 杭州城的修建时间,最多也只有一年。因为江南之乱爆发的时间,是在开皇十年十一月。可以想象,杨素集结军队、平乱作战,到杭州城收复为止,这个过程,最快也当需要一个月左右吧?那么,杭州建城的开工时间,最快也只能从开皇十年十二月开始。而杭州城建好后,杭州州治迁入杭州城的时间,也就在修建的第二年,即开皇十一年,具体月份虽然不知,但即便算是在十二月吧,那距修建开始的时间,最多也不过一年整而已。 当然,一年的时间,如果征发夫役足够多的话,也是能建起一座大城的。不过,从开皇十年十一月开始,到江南之乱的最后平定,当在开皇十二年左右了。所以,整个杭州城建城的过程,全部是在战争期间完成的。在此情形之下,大规模地征发夫役是基本不可能的。如果以较少数量的夫役,在一年时间内,来修筑达三十六里之大的城池,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另外,杨素修杭州城的目的,基本上是出于军事目的。 杨素当年创建杭州城,只有一个地理坐标,那就是“柳浦西”,就是说,杭州城在柳浦以西的地方修建起来的。毫无疑问,杭州城与柳浦渡口关系非常之密切。谭其骧也曾讨论过柳浦这个渡口的历史和在交通上的重要意义。而我认为,杨素在柳浦渡口以西建城,正是看中了此地有很高的军事价值——控扼住了跨越钱塘江的南北交通线。所以我们可以判断说,杭州城最初就是杨素出于军事目的而建造的。首先就是因为,柳浦确实是一个有极为重要的军事价值的津渡要地。柳浦,又称柳浦埭,位于凤凰山下的钱塘江边,而隔江遥望的渡口则是西陵(今西兴)。柳浦——西陵,这是六朝时期跨越钱塘江南北的最重要的一条航线。作为一个渡口,首要的功能自然是交通。不过,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个渡口的军事功能非常明显。 历史上第一次出现柳浦之名,就是和一次战争有关。刘宋泰始二年(466),宋将吴喜曾率众渡江追击叛军:“自柳浦渡,趋西陵。”正是利用了这条航线。 柳浦的军事价值的第二点体现,是此地从刘宋文帝时候,就有驻军——新城戍。新城戍的具体地点现在尚未能很确指,不过在柳浦附近,当无可疑。新城戍的设置,重要目的之一,就是要保护柳浦的。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卷九十二有一个精彩论断:“盖西陵在平时为行旅辏集之地,有事则为战争之冲,故是时戍主与税官并设也。”顾祖禹的这个“平时为行旅辏集之地,有事则为战争之冲”的说法,完全可以同样用来评价柳浦的军事价值。实际上,新城戍的驻军在萧梁时期,多达五千人,这是个相当大的驻军了。这从侧面反映了柳浦这个渡口在军事上的重要性。 杨素自己也曾亲自指挥过一次渡江战役。开皇十年,杨素开始平江南之乱,其中最困难也最关键的一役正是渡钱塘江击败会稽高智慧的军队。当时高智慧的实力很强,尤其是水军,据说有“船舰千艘”,屯据了各个要害之地。杨素最后派出奇兵数千,乘小船数百,从侧翼偷偷渡江,击破高智慧在岸上的营垒。 随后杨素再从正面发动大举冲击,这也打了整整一天,“自旦至申,苦战而破”。这次战役中,杨素水军主力在钱塘江边的屯扎所在,多半也应该是在柳浦。 经过这次苦战,让杨素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钱塘江的险要被南岸的会稽独占,如果发生叛乱,那会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所以,从军事制衡的角度来说,必须要在钱塘江北岸建立一个足以抗衡的重镇。 这种在大江南北各设重镇,互相制衡的做法,不乏例子。就以唐代为例,在长江、运河这个要冲上,在北岸是扬州,在南岸则是润州(今镇江),扬州、润州一直是唐代的军事重镇,设置都督。唐后期还分别是淮南道和浙西道的会府(一道的治所称“会府”)所在。之所以夹江设置两大重镇,首要目的就是互相制衡,保证运河南北航线的安全。 杭州城军事性的第二个体现,在于杭州城的建造特点,乃是“依山筑城”,就是倚靠着凤凰山筑城。依山筑城的军事性是很明显的,因为山本身是个很好的防御体。如南京城,被赞为“龙盘虎踞”,与这里有个钟山,关系至为密切。杭州城依山而筑,是否确实有军事的考虑呢?刚好,我们找到同样的一个例子可以对照,这就是杨素在这时所建的另外一个新城——苏州新城。根据《吴郡图经续记》说:“江左遭乱,(开皇)十一年,杨素帅师平之。以苏城尝被围,非设险之地,奏徙于古城东南横山之东,黄山之下。”杨素考虑到苏州城建在平地上,无险可守,故在苏州西南的横山脚下,建了一个苏州新城,显然是充分考虑到依山建城的军事优势。杨素新建苏州城和迁州治,和他在杭州所做的完全一样。这反过来也可以说明:当时杨素建杭州城时,首先,这是他的计划,而非偶然行为;其次,他优先考虑的就是军事因素。最后,我们之所以说杨素建杭州城首先考虑军事因素,还可以通过一个侧面角度来证明。所谓的“大杭州城”,即今天杭州城南部这块土地。其饮水很成问题,一直到唐代建中年间刺史李泌导西湖水入城,才得以较好解决。“自是民足于水,生齿日繁”,从此杭州居民才开始逐渐多起来。这个事实反过来告诉我们:隋朝初建时的杭州,人口必定稀少,不成规 模。所以,杨素即便想造一个大杭州城,也没有必要将这块没什么居民的土地给包围起来啊? 隋杨素创建的杭州城实质是一个军事堡垒性质的子城,面积较小,周长当也不长。但究竟是多长呢?目前研究中,隋代“大州城”最大的一个推算范围,也是北不过体育场路,东不过中河。而宋代的城墙范 =围是很清楚的,其北到今武林门,东到东河。所以,宋代城垣的范围,显然是远大于所谓的隋“大州城”的。两者必定不会同为三十六里,可以无疑。 其实,在修杭州州城的同时,杨素也下令修筑了南方好多个其他城池。如前引苏州横山山麓的新城外,还有会稽子城等。苏州新城大小不可知。会稽州城的大小,则有据可查。据宋代的《嘉泰会稽志》记载说:“《旧经》云:子城,周十里……熙宁中,沈立为《越州图序》云:杨素筑子城十里。”可知,隋越州州城为“子城”,方圆“十里”。 隋代的杭州州城直接的数据目前找不到。不过可以通过曲折的方式来判断。隋代州城,到了唐代依然是州城,到吴越之后,则成为吴越国的王宫所在,也称“子城”。到北宋时,又再成为杭州州治所在。而到了南宋时,州治子城就变成了临安皇城(或称大内)。虽然其间会有修补增减,但大致应该是一直沿袭的。也就是说,南宋皇城的范围,大致应该相当于隋杨素所修的州城。而南宋皇宫城的大小,据陈随应《南渡行宫记》中提到了“皇城九里”。据此我们可以反推:大概隋代杭州州城差不多是九里左右。这个数字,是和隋时会稽城“十里”差不多。 现代的考古发掘的报告,也给出了差不多的数据。唐俊杰、杜正贤的《南宋临安城考古》详细描述了南宋皇城的四面城墙,这个范围,周长差不多也是十里左右。可与文献相印证。 我们前面提到,“三十六里九十步”前面,可加“今城”二字,也就是说,三十六里这个数字,乃是宋代州城的周长。 其实可以根据一个很简单的事实来判断:那就是宋代的文献为什么只记载隋代州城,而不记载宋代州城的长度呢?这不太合理吧?所有宋代的记录中,关于杭州州城只有一个数值——“三十六里九十步”。 如果这个数值是隋州城的长度,那宋州城肯定要比这数值大不少。但何以宋代的文献只记录了隋代州城长度,而不记载宋代州城的长度呢?这是因为从《淳祐临安志》开始,人们不自觉地认为隋朝州城和宋朝州城是一样的,这个数据无意中既当作隋代数据,也当作了宋代数据。人们并没有去质疑这中间的矛盾。而到了今人,却更盲从文献记载,也一样忽略了这个很明显的问题。 证明宋代州城的直接证据,就这样“被消失”了。不过,我们可以大概估算一下宋代州城的周长。最简单的方法是将明清的杭州城与宋代杭州城做一比较。《民国杭州府志》卷五说:“府城周三十五里有奇。”这个杭州府城,是明清两代的杭州府城。明清杭州城基本沿袭了元末张士诚建造的规模。这次修整的调整有变化,主要是南边缩,东边扩。将宋、元两个州城叠加起来看,虽然位置有差异,但大致可以看得出,相差不大,而宋城似乎略大一点。所以,如果明清杭州城有三十五里之数的话,那么宋代州城有三十六里之数,也就很可信了。 换句话,如果隋代杭州城也有三十六里的话,岂非和明清城差不多大了?而主流观点对隋代杭州城的四面城墙位置推测,是远不足这个数据的。这更加可以反证隋代州城三十六里不可信。 废了这么多口舌,辨析了一个问题,那就是隋唐杭州城是个小小的子城,在凤凰山脚下,和钱塘县城相隔甚远,形成了双城对峙的局面。所以,我们还得介绍一下隋唐的钱塘县城的情况。 隋唐的钱塘县城在六朝时代就存在,其城墙修于何时不可考,但隋唐时期钱塘县应该是有城墙的。其范围大致如何呢?在后代方志及其他文献中都阙载。 就像很多学者所指出的,唐代李泌六井的分布位置,正可以反映出当时钱塘县居民的聚居点所在。李泌是唐代中期的杭州刺史,他为杭州的城市发展做出了十分重要的贡献,那就是修了六井,为杭州居民提供了生活所必需的水源。就如苏东坡所指出的:杭州所在土地的地下,原来都曾是钱塘江的河道,所以地下水的水质又苦又恶。只有依山凿井,才有了泉水可以饮用,但是能供给的范围又不够广。可以想见,杭州地区的居民,只能大部分都集中于宝石山东麓和凤凰山、吴山一带,而今天西湖以东的地区,长期人口不繁,关键就是给水问题是个很大的瓶颈。 李泌所开的六井,并不是我们一般理解的井,而是一种类似于自来水系统。水源就是西湖,李泌在西湖边凿开几个出水口,然后用地下涵管引到六个出水口,这六个出水口就是所谓的“六井”,其名称是:相国井、西井、金牛池、方井、白龟池、小方井。说是“井”,但其形制未必都是如普通的井那么小的,比如六井之一的白龟池,据说“广袤四亩许”,其实是个小湖。 陆鉴三曾对六井的位置做了具体比对。这六井中,处于最北位置的是小方井,在“钱塘县治之南”,今庆春路附近;最南位置的,就是相国井,在今解放路;最东位置的也是相国井,是最靠近清湖河的一个。 根据六井,我们来推测唐代的居民聚集区。虽然六井最北在庆春路位置,但往北乃是钱塘县治所在,其地早就是人口集中区,所以钱塘县城的北界,当在钱塘县治以北位置,可能会到体育场路左右。而南边很可能大概就到解放路了,不会更远。 西边不用说,不会超过西湖,那么东边,是不是就到清湖河(浣纱路)一线呢?这种看法显然有误。因为六井的目的在于引西湖的淡水进入城区,其方式是用地下涵管。那么,地下涵管自然就没有办法通过清湖河。六井之所以都分布在清湖河以西,是因为其引水方式导致的结果。并不能得出结论说,河以东就没有居民聚居区了。 当然,还有一个问题是:实际上,城墙所围出来的区域,与居民的居住区,并不总是吻合的。有时候聚居区会超出城墙之外,形成城外之“城”;有时候城墙之内也会有大量的空闲荒地。如宋代的杭州城内,东部地区面积其实挺大的,但居民稀少。苏轼的文章中就提到过,茆山河所经之地很荒凉,少人居住云云。 所以,我认为最可靠的证据,还应该是城门的位置。在南宋《临安志》中曾提到几个已经废弃不用的城门:“城中又有门曰朝天门,曰炭桥新门,曰盐桥门,今废,土人犹以门称焉。” 这些城门“今废”,是指在南宋时不再作为城门使用。这大概是因为后来吴越钱镠筑罗城,因为东边城墙往外扩展,所以,原来唐代的城墙就变成了在城内,城门也在城内。城墙大概早就倾颓了,而城门依然会被人记忆,这应该是因为当时城门所在位置必是道路所经。城墙没有意义了,但是道路肯定会一直沿用下去,而城门的名字也就因为道路的延续而被人们沿用下来了。不过有了城门位置,自然可以推断城墙的走向了。 我们看这三个门,朝天门的位置比较清楚,即后来的镇海楼。在吴山东麓。现在还重建了此楼,称鼓楼。我认为,朝天门当是吴越夹城(环绕原隋唐州城)的城门,故与钱唐县城无关。 另外这两个门:盐桥门和炭桥新门,则很可能就是唐代钱塘县城的城门了。根据其名字可知,盐桥当在盐桥附近,而炭桥新门当在炭桥附近。这两座桥在《临安志》有记载,在《京城图》也有标注。 盐桥所在的河,就是盐桥河,显然是河因桥名。盐桥河即中河。中河在小河之东,两河相去不远。则唐代钱塘县的城墙,必在两河之间的位置。很可能是靠近中河之西,则中河在当时为城墙外之护城河。 炭桥,又名芳润桥。炭桥新门的具体位置大概应在“今中河丰乐桥西、旧炭桥东”。丰乐桥在解放路稍北的位置。从我们前面对六井位置的南边方位的分析,也正是在解放路这个范围内,两者是可以吻合的。 根据盐桥门,我们推断唐代钱塘县东城墙当在中河以西,根据新炭桥门,则南城墙当在解放路以北。北城墙可能在体育场路以南,西城墙自然靠近西湖。这样的一个范围,也许就是唐代钱塘县城的大概区域。 有意思的是,在白居易的有关杭州的诗里面,出现过“北郭”和“南城”这样的字眼,这个北郭自然是钱塘县城,而南城肯定就是杭州州城了。 总之,整个隋唐时期,都是钱塘县城和杭州州城的双城时代,直到钱镠修建起罗城,囊括了双城在内,才统一了江湖,出现了我们今天脑海里的“大州城”。 不过,有趣的是,钱镠又划割了钱塘、盐官两县地各半及富春县之两个乡,新创设了一个县,叫钱江县,因县境临钱塘江而名。北宋初期,改钱江县为仁和县。此后,杭州城一直都有两个县:钱塘县、仁和县。双城记通过另外一种方式,继续上演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