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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新江:莱顿负笈正少年(之三)
来源:北京大学古代史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  作者:  日期:2019-06-26


【荣新江教授《学术精品的追求——莱顿的布瑞尔书店和它的出版物》,原载《中国典籍与文化》2003年第3微信版有删改,征引时请以原发表版本为准。Brill书店现已译名博睿书店,为保持全文旧貌及行文统一,仍采旧名。】

 

刚到莱顿的时候,因为还没有安排好固定的宿舍,我先投宿在一个名叫Nieuw Minerva的小旅馆里。一条蜿蜒曲折的小河就从我住的房子前面流过,跨过门前的一座小拱桥,沿着河边小路再走一段“S”型的弯路,就来到了在国际东方学界久负盛名的布瑞尔书店(E. J. Brill)。

 

布瑞尔书店的logo

 

然而,起初我并未敢贸然走进它的大门。因为初到莱顿,兜里还没有多少钞票。众所周知,和美国的学术书相比,欧洲的书向来是比较贵的;这其中布瑞尔出版的书就更贵了。听说他们经常是先把书印出来,卖掉一部分,其余的则存放起来,以后再根据市场的需求情况,加价出售。因为欧洲的书和中国以及部分美国书不同,并不在书上明码标价,而是临时贴价签,所以价格的高低往往是随着需求而上下浮动的,这样固然可以用低价买到一些旧书,但大多数情况下,是要花高价来买搁置多年的崭新的旧书。对于当时出国前每月助学金只有51元钱的我而言,一本书一百多元简直不啻于天价。

在荷兰,较少人光顾的书店,常常是店门上安个机关,外面的人一推门,“叮咚”一声,里面的人听到后方出来应客。而友善的荷兰人亦颇精明,在你逛书店时,必先问你喜欢什么书,再拿出你感兴趣的好书向你兜售,不过价格都是高得令人咋舌。而看到好书就一心想买的我,囊中实在羞涩。为避免陷入这种尴尬境地,起初我常常只是在晚饭后到布瑞尔书店的门前逛一下,看看橱窗里展出的书,并不走进那扇我向往已久的大门。

在这座风景宜人的宁静小城里,外来的读书人有时是十分孤寂和苦闷的。在这里,周五就算周末了,周六除了卖食品的店铺之外,全都关门。到了周日,大街上几乎没有人影,整个城市显得空荡荡的,只有过一个时辰传来一次的教堂钟声还能让人感觉到一丝生气。

这对于在国内习惯了星期六为周末的我来说,一时还难以适应;而周日里零零星星的人影,也和北京城里到处熙熙攘攘的人群形成巨大的反差。好在很快我就找到了一个消磨周末的好办法——逛书店。有朋友告诉我,每周六布瑞尔书店都卖旧书。于是,在198410月初的某一天,我第一次踏进了布瑞尔的大门——虽然只是一扇不大的门,但对我来讲,这扇门的背后,却是一座和莱顿大学图书馆一样神圣的殿堂。

走进这个不大的店面,左右两面墙是摆满了布瑞尔出版物的高大书架。一个年轻人站在中间一个大木板台面后,台面四周高出的框里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许多旧书,三三两两的人站在前面翻检。很快,我也加入其中。可要想从这堆没有任何分类,互相叠压的外文书中找到与自己研究领域相关的书,实非易事。

当然,这也可能和自己此前从无这样找外文书的经验有关。在北京时,除了去灯市东口中国书店机关服务部的那间小屋里搜寻一番外,没有其他的找外文书的机会,而中国书店的店员对于书分类很到家,我经过一两次的全面搜索之后,就知道了门道儿。以后每次去时,就不必通检一过,只需在各分类下找相关的书就行了。

但这次不同了,英文、法文、德文、荷兰文、意大利文等各种语言的书放在一起,内容涉及东方学的各个方面,而且埃及学、阿拉伯学、伊朗学、印度学的居多,而我比较容易明白的汉学的书籍则少得可怜,因此有时费了半天力气,却几乎一无所获。好在每周六旧书堆中都有“新书”添入,自此我常在周六前往布瑞尔书店淘书。这既打发了难熬的周末,又过足了淘书瘾。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不过,说实在的,我当时的学术眼界不宽,又不打算作藏书家,所以买书的首要原则是有用。如此一限制,能够找到的书实在太少,好些次都是悻悻而归。即便如此,也有令人激动的时候。有一天,当我看到一本1968年出版的A. L.Basham编《迦腻色伽年代论文集》(Papers on the Date of Kaniska)时,异常兴奋,尽管价格不菲,还是咬牙买了下来。

这是1960420-22日伦敦召开的迦腻色伽年代学术研讨会的论文集,然而迟至1968年才由布瑞尔书店出版。本书汇集了印度学、中亚学、汉学各个领域的专家的文章,从语言、历史、考古、碑铭、文献、钱币等诸方面探讨了迦王年代这一中亚史上的难题之一。我对其是早闻其名,未见其书,所以一看到就毫不犹豫地拿下。

 


1968年出版的A. L. Basham编《迦腻色伽年代论文集》(Papers on the Date ofKaniska

 

记得最为高兴的是,某次我竟然买到了贝利(H. W. Bailey)教授的三个论文抽印本。我当时正在编“于阗研究论著目录”,对于这位于阗文研究泰斗的每一篇文章,是每见必复印的,而这三篇中就有我尚不知晓的一篇,虽然是论述奥塞梯语(Ossetic,一种伊朗语方言)的文章,但当时觉得只要出自贝利之手,就一定是有用的,而且发表在《英雄史诗的传统》(Traditions of Heroic and Epic Poetry,London: The Modern Humanities Research Association, 1980)论文集里。

这类文章,回国后几乎无处寻觅,自然还是先买下来再说,而且这种抽印本往往是一个荷兰盾(当时合0.73元人民币)一本,也不算贵。以后,我还买到过法国梵文学家菲利奥札(J. Filliozat)的《古代印度科学》(Les sciences dans l’Inde ancienne)抽印本、德国梵文学家瓦尔德施密特(E. Waldschmidt)的《吐鲁番写本中的三件佛经残卷》(Drei Fragmente buddhistischer Sūtras aus den Turfanhandschriften)抽印本。现在想想,那时买到的好抽印本虽说不多,但每一次对我来说,都是很兴奋的。

 


 


张广达先生与作者合撰的《于阗史丛考》第一版(左)及增订本(右)

 

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喜欢上了抽印本这种既便宜、又实用的小册子。因为一本论文集或者杂志里,可能并不全是你需要的文章,往往只要其中某一篇或某几篇,若把全书买下来,不仅经济上无法承受,而且家里有限的空间也让人不得不顾及。所以,在我眼里,抽印本是最节省空间、最实用、最耐久的学术精制品,这也就是我为何一向喜欢收集抽印本的原因。

抽印本其实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买来作为留念或是当作馈赠圈内朋友的佳礼。1991年、1996年,我又回莱顿,再访布瑞尔书店,看到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放着一个木制方盒子,里面都是抽印本,价钱从一盾到几盾不等,而且多半都有欧洲东方学家的签名,颇具收藏意义。我曾买到过伯希和(P. Pelliot)的一个抽印本:Quelques texts chinois concernant l’Indochine hindouisée,因为书店深知伯希和文的价码,所以标价8个盾,较之那些一盾一本的要高得多,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作为留念。有时候,如果能买到几本朋友感兴趣的权威学者的抽印本送给他们,在我看来,应该会是一份非常别致的礼物,若是上面还带有该学者的签名,定会让朋友兴奋不已的。

      至于布瑞尔本店的书,我自己当时到底买过什么书,已经想不起来了,也没有在书架上找到什么,可能就没有买什么本版的原价书,因为它们实在太贵了。不过,因为当时张广达先生让我帮助北大图书馆联系购买8卷本的德·胡耶(M. J.de Goeje)刊《阿拉伯地理丛刊》(Bibliotheca Geographorum Arabicorum,1879-1939; 1967年重印),我就建议有些书可以由北大图书馆订购。这个意见得到张先生的认同,于是我陆续把一些重要的书目和订购所需信息抄寄回国,请北大图书馆来购买。当时在北大图书馆的一位副馆长帮助下,图书馆陆续买进了许多包括布瑞尔书店出版物的东方学专业书刊,不仅为博士生的培养,我想对于北大相关领域的研究都有推动作用。

布瑞尔书店出版的书确实是贵,但大多数也确实是极富学术价值的精品,这正是布瑞尔书店出版经营的方针。

1683年,鲁希特曼斯(Samuel Luchtmans)在莱顿创办了一家出版社。到1848年,开始使用布瑞尔(Brill)这个被鲁希特曼斯家族接管了的家族名称,这一举动也标志着他们服务于学术界的传统的开始,这个传统一直延续至今。数百年里,它出版了许多著名学者的专著、论文集、纪念文集,以及一些丛书、学术期刊和百科全书。布瑞尔以学者的著作作为自己的出版基础,而且在十九世纪末叶,为了编辑出版《伊斯兰百科全书》,他们组织了包括俄国巴托尔德(W. Barthold)在内的一大批优秀学者之间的国际合作。

它出版的学术刊物,如《通报》(T’oung Pao)、《东方经济与社会史学刊》(Journal of the Economic and Social History of the Orient),都是东方学以及汉学领域的一流刊物,近年创刊的性别学刊物《男女》(Nan Nü)、考古学刊物《东亚考古学刊》(Journal of East Asian Archaeology),都是跟进学术新潮流的重要举措。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它还是莱顿大学(1575年创办)学术成果的出版者,比如《莱顿汉学研究丛书》(Sinica Leidensia),就陆续刊布了莱顿大学汉学院教师的著作或编辑的论文集,而且迄今仍在不断刊出有影响的论著。

第一次在莱顿时,作为一个“穷学生”,我把大部分的奖学金都用在了买最直接相关的著作和旅行支出上,未敢放开手脚满足自己对布瑞尔出版物的猎取心理。19915月再访莱顿时,因为有一项研究资金的支持,使我能够把自己垂涎多年的布瑞尔图书,几乎一网打尽。现在当我翻出当年布瑞尔寄书的发货单,不仅所购图书皆记录在案,当时及事后的一些想法也很值得说说。

汉学方面的书,首先当然是我在荷兰留学时的老师许理和(E. Zürcher)教授的《佛教征服中国》(The Buddhist Conquest ofChina, 2 vols., 1972)。其次是法国汉学泰斗戴密微(P. Demiéville)的《佛学研究论文选》(Choix d'études bouddhiques (1929-1970), 1973)和《汉学研究论文选》(Choix d'études sinologiques (1921-1970), 1973)。

以后,我在巴黎买到戴老的《吐蕃僧诤记》(Le concile de Lhasa,Paris, rep., 1987)、《王梵志诗与太公家教》(L'oeuvre de Wang leZélateur (Wang Fan-tche) suivie des Instructions Domestiques de l'aieul(T'ai-kong kia-kiao): Poèmes populaires des T'ang (VIIIe-Xe siècles), Paris 1982)等书,还复印了一些《文选》未收或以后发表的文章,算是把他的论著大体收集齐备了。还有J. C. Perry编《唐代社会论集》(Essays on T’ang Society, 1976)这部欧美学术界少有的几本专论唐代的文集。

 

戴密微(P. Demiéville)、《吐蕃僧诤记》(Le concile de Lhasa)及中译本第一版(右)

 

与中亚有关的伊朗学方面的书,是我当时最想买的,因为这些书在中国最不易见。从85年到91年,我常常对着我带回来的那堆当年在莱顿做的卡片发愣。那次一口气把《伊朗学丛书》(Acta Iranica)中有关的几本都检了出来:

恒宁(W. B. Henning)《论文选集》(Selected Papers, 1977)。这两卷恒宁的论文选,囊括了恒宁的几乎全部学术成果,主要是他解读、刊布吐鲁番出土中古伊朗语(包括帕提亚语、中古波斯语、粟特语)各类文献的成果,也有研究敦煌出土粟特文古信札、丝路北道吐火罗问题的名篇。

麦肯吉(D.N. MacKenzie)《英国图书馆所藏粟特语佛教文献》(The BuddhistSogdian Texts of the British Library, 1976<span style="margin: 0px; padding: 0px; max-width: 100%;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word-wrap: break-word !important;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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