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18 国际博物馆日”时,“杭州体验”公众号约我写了一篇稿子,希望我推荐几个杭州有特色的博物馆。杭州博物馆众多,据不完全统计,大大小小的博物馆、纪念馆、美术馆已不下百座,在国内仅次于北京、上海,是名副其实的“博物馆之城”。推荐哪几个好呢?我考虑再三,重点推荐了钱王祠边的西湖博物馆和拱宸桥畔的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 为什么推荐这两个馆?我的理由是充足的:西湖博物馆是国内第一座以湖泊为主题的专题博物馆,承载的是“龙飞凤舞到钱塘”的西湖的湖山记忆;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是国内第一座正式开放的以运河文化为主题的专题博物馆,记载的是被誉为“大地史诗”的京杭大运河的前世今生。这两座博物馆的建成开放,在当时都堪称开风气之先。而西湖和中国大运河,都已先后入选《世界遗产名录》,参观这两座博物馆,如同神游案头山水,可以零距离地感受世界遗产的魅力。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是我自己也存了一点小私心:因为这两个博物馆的筹建,我都亲身参与了。西湖博物馆的陈列文案就是我写的,那也是我写的第一个博物馆展陈文本,很有纪念意义;而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更是我一手筹建布展出来的,之后我还在那当了近五年的常务副馆长。所以,我跟这两个博物馆的感情还是挺深的,如同看待自己亲自抚养过的孩子一般。 虽然时间过去十几年了,但当时参与这两个博物馆布展筹建的经历却仍历历在目,清晰如昨。 三个人“打擂台”,小年轻拔头筹 2004 年夏的一天,是个休息日,我在家里突然接到了杭州市园文局文物处卓军处长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没有多说什么,就说杭州准备建一个西湖博物馆,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与陈列文案的写作?
西湖博物馆 此前一年,我刚在浙江摄影出版社出了一本画册《天堂明珠——杭州西湖》(刘中摄影,周新华撰文),应该说对西湖的历史文化还是比较熟悉的,所以听说这件好事情,非常高兴,满口应承。 过了没几天,我应邀去参加一个会议。会议由时任杭州市园文局副局长刘颖主持,与会的除了卓军处长,还有市园文局《西湖志》办公室的洪尚之老师,还有一位老师来自杭州师范学院(名字不记得了)。 这个会主要是讨论西湖博物馆的陈列文案写作事宜。刘颖副局长的意思,是组建一个文案写作小组,由洪尚之、杭师院的那位老师和我三人组成,每人分工负责一块。 对此我自然是没有什么异议。我那时才 30 来岁,自感资历尚浅,能有机会参与其事已是莫大之幸,更不遑多想。但在征求意见时,另两位老师却不约而同地表达了差不多的意思——最好不要以写作小组的方式,还是每人各写一个方案,回头来比较优劣好了。 既如此,刘颖副局长转过头问我,这样行不行?我说可以啊,我都无所谓。 我后来猜想,可能因为我还比较年轻,那两位老师觉得是跟一个后生晚辈一起合作写文本,挺丢面子的吧。 一个星期之后,大家交稿了。我因为刚写过一本有关西湖的画册,就参照那本画册的思路,理了四个单元版块:天开画图——西湖的山水”“钟灵毓秀——西湖的人文” 浚治之功——西湖的治理”和“天堂明珠——西湖的影响”。 当时人年轻,做事有劲头,我不但拟了一个详细的大纲(连单元下面的章节、细目都考虑到了),甚至连展览的前言也写好了:西湖是一首隽永的诗。千百年来,历代骚人墨客吟咏不绝,也写不尽那湖山林壑间流淌的灵动诗韵。 西湖是一幅秀美的画。是造化的神来之笔,截取东南形胜一角,便成纵是丹青妙笔也难描摹的天然画卷。 西湖是一本精致的书。每一页都附丽着动人的传说,承载着丰厚的历史,令人难以释卷,久久回味。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现在你见到的这个展览,则是一卷浓缩的西湖山水。走近它,你就在阅读西湖了…… 我从前曾经是个狂热的文学青年,积习难返,写陈列大纲的时候还是刻意地对文字作了一番修饰,弄得跟个散文似的。不曾想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三个方案汇总以后,我的那个方案最厚,看上去就已经是一份基本成型的陈列文案初稿了。而另两位老师只是写了一个薄薄几页纸的内容梗概。 看过三个方案之后,刘颖副局长当场拍板,决定由我来写西湖博物馆的陈列文案。 这一来不光是那两位老师颇感意外,连我自己也有点没想到。本以为是三个人“打擂台”,没想到却让我这个小年轻拔了头筹。 受此鼓舞,我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认认真真地写起文本来了。此前一年我曾经为马寅初纪念馆写过一个陈列方案,但那个馆规模较小,顶多只能算是练练手;严格意义上来讲,为西湖博物馆撰写陈列文案,应该是我博物馆从业生涯中的第一次,是有里程碑意义的。 从那之后到现在,我陆陆续续地为省内外博物馆、纪念馆写了二十几个陈列文案,但追根溯源,都要从西湖博物馆算起。 其实除了写陈列文案,后来连西湖博物馆的建筑方案评审、展陈设计方案评审我都应邀作为专家参加了,可以说是全方位地参与了西湖博物馆的筹建工作。到后来甚至传出一种说法,说是市园文局的领导对我颇赏识,有意要调我去西湖博物馆工作。这其实也并非空穴来风,在西湖博物馆开馆前夕,刘颖副局长的确给我打过电话,问过我的意愿。但当时我还是作为布展专家借调在中国财税博物馆,其时财税馆也正建得如火如荼,加上那儿的待遇也不错,所以综合考虑之后,我还是婉谢了刘局长的好意。
西湖博物馆管内展陈 但没想到西湖博物馆开馆后不久,2005 年底我就接到了到拱墅区去筹建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的邀约,而且这一回还真的去了。所以后来有一次在运河文化广场搞活动时偶遇刘颖副局长,他还挺认真地用带点责怪的语气问我,当时想调你来西湖博物馆你不来,运河博物馆你倒是来了?我也只好笑笑不说话,心里想,此一时彼一时嘛,计划没有变化快。 从“三无”到半年后开馆,运河馆创造了奇迹 我 2006 年 2 月 28 日到拱墅区报到,正式参与运河馆的筹建工作。说来有趣,虽说我已在杭州呆了 17 年,但此前我还从没来过城北,连拱宸桥在哪都不知道,第一次去拱墅区政府时,还是拿了一张杭州地图,一路边走边问才找到的。
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 当时运河博物馆面临的情况,可以用“三无”来形容:一无专业人员(我是第一个来报到的),二无文物积累(之前只有一件清代香积寺塔东塔的石塔基,还被誉为“镇馆之宝”,在报上热热闹闹地炒了一阵子),三无文物征集专项经费(据说经费都投到建筑装修上去了)。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座空荡荡的建筑(不过平心而论,那座建筑倒是设计得不错,很好地结合了传统和现代感,不失大气)。 而上级领导给我的指示是,博物馆必须在当年的国庆节建成开馆。我记得当时原先省博物馆的同事曾来看过我,看到这般情形,说想在下半年建成开馆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除非出奇迹。 履新伊始,千头万绪,但最紧要的问题还是文物短缺。没有文物,那叫什么博物馆?因此,到运河博物馆报到没多久,我就开始了寻访大运河文物的行程。 现在回过头看,我发现当年征集运河文物的思路还是挺开阔的。我第一站去的居然是安徽淮北,隋唐时南北大运河流经的城市。因为之前有报道,当地村民曾经在已经干涸的南北大运河河道里挖出过不少当年运河沉船遗留的瓷器,窑口非常丰富。告诉我这个消息的省博物馆古陶瓷专家蔡乃武(他是我聘任的文物征集顾问)陪我一同前去,我们还真在淮北濉溪镇通往河南永城的濉永公路两侧发现不少盗洞,有些盗洞边还蜂拥着许多人,大约正在作业。见到我们来,还以为是公安来缉查,纷纷逃散。在路边一个村民家中,我们见到几大筐他挖出的瓷片,粗略地看了一下,有越窑、龙泉窑、长沙窑、定窑、磁州窑等唐宋时期著名窑口的产品,虽然破碎了,但还是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从这些晶光内蕴的瓷片中,或可依稀想见当年运河上舳舻相继的繁忙的商运景象。 之后,我又陆续去了扬州(古运河滥觞地)、北京通州(京杭大运河北方终点),以及山东的德州、临清、聊城、济宁,江苏的淮安、镇江等地,陆续有所收获。尤其从临清征集到一块明代嘉靖年间的大青砖(临清所烧贡砖历史上非常有名,建造北京故宫、十三陵的城砖都是临清所烧,所以有“临清的砖北京的城”之说)。在江苏高邮征集到一百余枚 1985 年运河清淤时从高邮运河底挖出的宋代铁钱(当年曾一次性挖出上吨的宋代铁钱,故有“河底挖出个宋钱博物馆”之说)。这些都是非常难得的收获。 但这样的“小打小闹”终归解决不了问题,而且一路寻访下来,我发现原先想通过“公对公”的渠道到运河沿线城市文博单位去征集文物不太可行。一来关于运河的文物本就稀少,二来运河沿线这些城市也多有自建一个运河博物馆的想法,想要借调或是购买基本上行不通。在屡试未果的情况下,我向当时的上级主管领导提出,是不是可以转换思路,转向民间,通过民间收藏组织的力量来试试?在征得同意后,我通过浙江省收藏协会和杭州市收藏品市场这两个渠道,向广大的民间收藏爱好者发出了征集运河文物的呼吁。 没想到这一尝试却是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不少曾经居住在运河边的民间收藏爱好者,纷纷拿出了收藏多年的运河中出土的历代文物,令人大开眼界:如大关桥北河里出土的数万枚唐开元通宝铜钱(出土时藏在一个水缸里);刻有“宣和六年”铭的宋代城砖、宋代的陶油灯和铁剪;明清时期的骨制银制铜制发簪、石刻和陶制的网坠,还有刻有“苏州府”字样的官斛、刻有“日进千斗”字样的小升、嵌有一粒当时谷粒的清代木制验谷器……林林总总,琳琅满目,民间真是一个聚宝盆啊!这令我喜出望外。结果用了短短三个月时间,就征集到与运河文化有关的文物及文献 1000 余件,基本满足了陈列布展的需要。 布展所需文物的问题暂时解决了,接下来真正的挑战是陈列布展。正式布展的阶段,恰逢七、八、九这三个一年中最热的月份。当时博物馆虽然已经招聘了六七个大学生,但都不是文博专业毕业的,对陈列布展不熟悉,一时还帮不上大忙,顶多只能跑跑腿,出点苦力,主要的重担就压在了我这个唯一的专业人员身上。一开始,为了抢进度,是全线铺开作战。将近 1000 米的展线上,各个单元、各个版块的陈列布展同步进行。但很快发现这样有问题,容易顾此失彼,欲速不达。一旦在布展中遇到问题,需要作出明确判断时,往往有两三个组同时找我,我纵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招架。于是我决定,把全体人员召集起来,集中火力办事,一个单元一个单元地推进,完成一个算一个。这样一来,反倒效率大大提高,布展速度也得到了有效的保证。 因为工作量实在太大,时间又紧,只好实行“五加二”“白加黑”的作息制,取消休息日,天天加班到深夜甚至是凌晨。到后期时,几乎每天都要到凌晨两点以后才能下班。时日一久,小年轻们开始吃不消了,一个个病倒。我后来只好调整一下,每天可以有一个休息的指标,让小年轻们自己去协调。而我自己则是天天泡在展厅里,不知疲倦为何物。也是怪,反倒是我这个年龄相对偏大的,倒像个不倒翁似的,精神健旺得很。或许,正是心里一种对即将看到的成果的渴望,在牢牢地支撑着我吧! 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已经参与过多个博物馆的筹建布展工作,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张都曾经历过,不算什么稀奇事。对我来说最大的挑战是,以往筹建这些博物馆时,我都是和同事们一起并肩作战,有事可以商量;而这个运河博物馆的布展筹建,只有我一个专业人员,难度大大增加。当然,我也可以最大限度地把自己的专业学识调动起来,付诸实践之中,因此还是特别有成就感的。所以,尽管疲惫不堪,但每天仍乐在其中。 其间还发生了一件滑稽的事情。有一天加班到凌晨,终于下班打车回家,可到了家楼下才发现钥匙找不到了(第二天才在展厅找到,不小心遗留在那的),连小区楼道都进不去。因为已经是后半夜快三点了,我也不忍心打电话吵醒家人,只好到家边上的“汉庭”酒店将就睡了几个小时。从前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感人故事,我第二天上班时把这个经历跟单位同事们一说,他们都笑得前仰后合,说周馆长你这个事迹简直可以跟大禹有一拼了。 当时为了赶工,布展中的许多做法都是超常规的。一般来说,发现原先的设计图纸不对,应该重新出一套方案。但在当时情境下,根本容不得我们这般按步就班地做。于是,就经常出现这样的场景:我和负责陈列形式的总设计师在现场商议好修改方案,就以展墙为图纸,绘出修改示意图,进而负责展墙装修的泥工、木工、油漆工轮番上阵,有条不紊地作业;等油漆一干,布展人员马上着手文物与辅助图版的布置;最后是做好清洁,装上橱窗玻璃……几个回合下来,大家都心有灵犀,配合默契,都笑称自己是一条龙服务的熟练工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布置一块图版时,发现喷绘效果不好,必须更换一块。而此时时针已指向零点,估计所有的文印店都打烊了,但按照计划,这个橱窗又必须在当天装上,怎么办?负责此次布展任务的装饰公司总经理许燕女士自告奋勇地提出,由她开车出去寻找是否还有通宵营业的文印店。我让其他工作人员趁机休息一下。等了足足一个多小时,到快凌晨 2 点时,许总带着疲惫的神色回来了,她居然真的找到了一家这样的店,完成了任务!大家都很开心,当然开心的另一个原因是,大家也借这个难得的机会,名正言顺、忙里偷闲地好好休息了一会。 2006 年 9 月 26 日凌晨 3 时许(这是我们加班最晚的一天),当第三展厅“沿运河城市”的最后一块椭圆形展柜的玻璃装好时,大家都累得瘫坐在了地上,半天动弹不得。因为这也标志着,运河博物馆的全部陈列已经布展完毕了。这距离上级要求的开馆时间,还提早了四天。在别人看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硬生生地还是扛下来了,创造了一个不小的奇迹。
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内景 10 月 1 日上午 9 时,作为 2006 年杭州市运河综合保护工程“一馆二场二带三园六埠十五桥”中的开篇之作,中国京杭大运河博物馆正式建成开放。 让我们感到高兴的是,运河博物馆开放之后,观众如潮涌入,还都给予了较高的评价,认为陈展形式很新颖有趣,内容也很丰富。国家文物局得悉消息,评价说这座博物馆的建成开放,堪称开风气之先,填补了国内博物馆界的一项空白。听到这些评语,我们感到由衷的欣慰和自豪。 作者系浙江农林大学文法学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