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梅在杭州大学学习 【口述者简介】吴国梅,女,1944年生,1958年进入杭州 丝绸印染联合厂,缫丝工。 我是1958年8月进的杭州丝绸印染联合厂( 以下简称“杭丝联”),那一年我才14岁。后来很多人问我:“你怎么那么小年纪就 去做工人了?”说到底还是因为家里穷。回头看看,我这一辈子,都和丝厂有着解不开的缘分,这还得从我父辈说起。 家从破庙搬到丝厂 我爸爸的老家在嵊县(今嵊州)三界镇,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9岁的他就跟着大伯跑到上海谋生。先是在环球铁工厂(创建于1928年,专门生产丝棉毛麻纺织机械,1954年公私合营后改为上海船用辅机仪表厂)当学徒,后来做机修工。抗战爆发后,很多企业开始迁往大后方云南昆明,爸爸也跟着工厂从上海来到了昆明。1944年2月26日,我就在云南昆明出生了。 杭丝联缫丝车间生产场景 爸爸做机修工久了,因为技术好,很多工厂都想挖他过去。我4岁那年,杭州有家虎林丝厂的老板邀请爸爸去做机修工。于是,我们全家又从昆明迁到了杭州。那时候,我妈妈肚子里已经怀了我弟弟。爸爸带着我和比我小一岁的妹妹吴国华,还有怀孕的妈妈,来到陌生的城市杭州。一大家子,没有钱,租不起房子,就只能住在虎林丝厂旁边的一个破庙里。这个庙现在可能找不到了,大概是在大学路一带。 可是,没过多久,妈妈即将临盆,庙里的尼姑就不让我们住了,理由是庙里见不得血,要把我们赶出去。妈妈整天以泪洗面,跑到佛像前去参拜,希望能得到收留。1948年9月,弟弟吴国强在庙里出生。 也不知道是不是迷信,真的冲撞了神明,第二年,妈妈就得了精神病,疯了。 厂里听说了这个情况,老板就把我们全家接到丝厂配电间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住。大概7平方米左右,挤了五口人,这才安顿下来。 我的童年就在丝厂里度过,全家吃住都在丝厂。妈妈得精神病后,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丝厂里有个食堂,我跟着爸爸去食堂吃饭,吃完后,再把饭打回家,分给妈妈和弟弟、妹妹吃。厂里的老师傅对我们一家都很照顾。小小的我,在车间跑来跑去,看师傅们缫丝、编丝,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好玩。师傅们见我好奇,有时候也会让我帮着做些最简单的辅助工作。 所以,从童年开始,我对丝厂就一点都不陌生。在丝厂蜗居的日子虽然清苦,但也很快乐。等我上学后,爸爸攒了些积蓄,终于有钱在外面租房子了,我们一家从丝厂7平方米的小房 间搬了出去。 杭丝联织造车间 “童工”身份进入杭丝联杭丝联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的国家重点建 设项目。1956年成立“纺织部杭州丝绸印染联合厂筹建部”,在拱 宸桥工业区开始建厂,由周恩来总理亲自批准兴建。1958年1月,由纺织部下放地方管理,同年改名为“地方国营杭州丝绸印染联合 厂”,地址位于拱墅区丽水路72号。这是丝、绸、印染生产全能的 国有大型企业。 1958年,正好“大跃进”开始,全国上下掀起轰轰烈烈的生产运 动。新成立不久的杭丝联急缺工人,尤其缺熟练工。那时候,爸爸所 在的虎林丝厂已经改名叫“杭州缫丝厂”,厂里的很多老师傅被派去 支援杭丝联。 我当时刚刚读了半年初中,看到杭丝联招工,就动了心思。我在 家里排行老大,有3个妹妹、1个弟弟。妈妈有精神病无法工作,全靠 爸爸微薄的收入维持生计。一个人要养7张嘴,家里的困难可想而知。于是,我跑去找爸爸厂里的老师傅,想让他们带我去报名,“我不读 书了,我要去当学徒,帮家里减轻负担”。 老师傅们自然知道我家的情况,就同意了。但有个问题,我只有14岁,还不到招工的年龄。在熟人的介绍下,我以学徒的身份进了杭 丝联。但是,没做几个月,厂里就知道了我是个童工,没有办法,不能违反招工制度,只好让我回去。 记得被劝退的那一天,我很失落,一个人从拱宸桥默默地步行回 家,眼泪一直在眼窝里打转。心想,完了,书读不成,现在工也做不 了啦。 谁也没有想到,我走到半路时,厂里突然有人追上来,喊我回 去。原来,车间小组里的老师傅都在帮我这个童工说话,说我肯吃 苦,脏活、累活都愿意干。加上工厂那会实在太缺人了。就这样,我 正式在杭丝联留了下来。 练得手指骨变形 经历“童工”事件后,我怕工厂不留我,就更加拼命干,什么活 都抢着做。 吴国梅(中)教杭丝联女工编丝 厂里一共有3个车间,其中缫丝车间又分为选剥、缫丝、复整3个 工段,我被分在复整工段做编丝工。一般蚕茧到工厂后,先到选剥工 段进行分类、分等级。次的去掉,好的才能用来缫丝,像一些不够饱 满的、有污斑或者有洞的蚕茧剔除出来,适合做丝绵被,而双宫茧之 类抽出来的丝又可以拿来做厚一点的织物。选出的好蚕茧进入缫丝工 段抽丝,最后拿到复整工段由复摇工种翻成大 子编丝。编丝是保证 生丝外观和内在质量的工种。 编丝时,需要先把抽出的丝绕到 子(一种络丝工具)上。一个子起码有5公斤重,这对当时个子瘦小的我来说,实在有些分量,人 也够不到,我一坐下来就没法操作了,那就只有全程站着做。后来木 工特地帮我把凳子加高了,这才可以坐着编丝了。 别看编丝技艺简单,手法还是很有讲究的,既要编得好,编得 快,出来的丝还要均匀。去工厂前,老机修工爸爸就和我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们做工人的,首先一定要把技术学好,要么不做,要做 就一定要做好。自己的本领学好了,有了一技之长,走到哪里都不 怕。”爸爸简单的几句话,像警钟一样回荡在我整个工人生涯中。我 一点都不敢松懈,唯一的办法就是苦练基本功。 俗话说得好,“熟能生巧”。我家住在葵巷一带,工厂在拱宸桥 附近,为了多干一点,我住在厂里,半个月才回家一趟。白天跟着师 傅学,每天早晨天蒙蒙亮,我就赶紧起床,洗把脸提前跑去车间,这 样可以占到位子,争取多一点时间练习手艺。晚上下班后,回到宿舍 又关起门来自己练习。 如此一来,虽然练得手指上的骨头都变形了,但只要功夫深,铁 杵磨成针,很快,我的编丝技艺突飞猛进。1964年,市里总结了我的 编丝操作经验,在全市缫丝业中进行推广。后来,很多编丝成品业内人士到车间一看,总说“品相最好的就是吴国梅编的”。再后来,每 次省市领导、外国元首等到杭丝联参观考察,为他们展示编丝技艺的 都是我。 为杭丝联争光 1959年前后,工厂人手不够,加上开展劳动竞赛,我们复整工段10个编丝工,常常连日连夜三班倒,争取多出口丝绸,多创外汇。 我不怕苦,一开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拼命赚钱,家人才能吃饱 饭,才能改变贫困的命运。累了,我就在车间闭眼睛打个瞌睡,醒来 继续干活。在那个热火朝天的时代,厂里经常组织工人开会,动员大 家,“多出一根丝、多编一根丝,就是多抽帝国主义一根筋,就是为 国争光”。慢慢地,我才意识到,我一个小小的编丝工,拼搏在自己 的工作岗位上,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小家,原来还是为社会主义繁荣 做贡献,顿时浑身来了劲。我暗自下定决心,“我要编好丝,为杭丝 联争光,要为国争光”。 那时我的工资是36.5元一个月,如果超额完成任务,每个月厂里还 会额外发一些毛巾之类的生活用品。我进杭丝联后,几乎每个月都超 额完成任务,1959年甚至提前3个月完成了全年任务,产量远远超过其 他工人。那一年,我第一次被评为杭州市先进生产(工作)者。 我记得在国货路的市人民大会堂里,召开了先进生产者表彰大 会,敲锣打鼓,盛况难忘。这下,我干活更加有劲了。 第二年,我又被评为杭州市先进生产(工作)者。连续两年被评 上,还是不多见的。我有些诚惶诚恐,跑去找工会说,“觉得自己做 得还不够好,把机会让给别的工人吧”。这下,反而轮到工会主席为 难了,“无论从编丝产量和质量上来说,大家推荐的都是你。而且你 不仅自己做得好,还帮助别人在生产上进步”。 当时,生产上提出的口号是“多、快、好、省”。我们在编丝过程中,需要用到棉纱,原本是把棉纱先剪短,再打结,剪得长,打结 操作就容易,但也会更浪费。有次我跟随厂里去外面取经学习后,回来想出了改进生产操作来节约棉纱的方法,就是试着先用小拇指勾住 棉纱,再把两条串在一起打结,这样就省去了剪棉纱这个环节。从而 节省下了不少棉纱,达到节约和提高生产效率的目的。 1961年、1962年,我第三、第四次被评为杭州市先进生产(工作)者。1962—1964年连续三年被评为浙江省先进生产(工作)者,1964年我又被评为华东地区先进生产(工作)者,我和其他省先进生 产者的照片,在位于湖滨的杭州照相馆橱窗里展出。1963—1965年连 续三年,我又被评上了杭州市五好职工。以上所获得的成绩是党、领 导培育我,同志们帮助我的结果。现在回想那个激情飞扬的年代,我内心还在澎湃,一颗红心为生产,再苦再累都不怕,就是想着用自己小小的力量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 人终究不是铁打的。在生产过程中,我因为劳累加上有先天性心脏病,昏迷过两次。但早年我并不知道自己有这个病。1960年发生了 第一次昏迷。当时我和往常一样坐在车间编丝,那天太累了,也不知 道怎么的,突然晕了过去。等到醒来,发现已经被领导和老师傅送到 了车间的医务室。医生看我睁开眼睛,叮嘱我一定要请假休息几天。 我坐起身,慢慢清醒过来,披上衣服就往车间赶。医生急了,“你这 样不要命啊”。我说,不行啊,请假的话,车间一下子也没有人可以 顶上来,这样要影响生产的。真的,两次晕过去,我心里想到的都是 电影里人民解放军英勇战斗、牺牲生命的画面,轻伤不下火线,我也 同样可以。 直到20世纪70年代,我去上海看病,才发现自己有二尖瓣膜缺失引发的心脏先天性房颤。也正是因为这个先天性心脏病,我终身无法 生育。 女工雕像中的“我” 1965年,我21岁,成为杭丝联的团委书记,主要组织厂里的团员 围绕工厂任务,争当工厂生产的青年突击手,组织车间工人举行文娱 活动。做了两年后,我又回到复整车间做编丝工。 1970年,我以工农兵的身份进入杭州大学学习文史哲,我是班 长。1973年,我调到省妇联工作了8年,曾担任过副主任。1974年8月,我以先进工人代表身份参加中国友好代表团,访问过罗马尼亚和 阿尔巴尼亚等国家,我任副团长。20世纪80年代初,我又回到杭丝联,做过工人、党支部书记。1988年开始出任杭丝联制丝分厂工会副 主席、主席,一直到1994年退休。 吴国梅与丈夫结婚照 22岁那年的春节,我作为先进生产者代表,到留下部队去慰问解 放军。当时部队里有个纪政委听说我还没有结婚,于是介绍他的一个 亲戚和我相亲。男方叫洪晋高,比我大4岁,在南京十四研究所做工程 师,我们开始鸿雁往来。 我查出先天性心脏病无法生育后,开始对婚姻打退堂鼓。洪晋高 看出我的心思,安慰我,“没有孩子,我们俩相伴到老,也是一种幸 福”。1978年8月15日,我们两人正式登记结婚。那一年,我34岁。 结婚后,我还是一心扑在工作上。我们杭州、南京两地分居长达8年。1986年,丈夫见我始终放不下工作去南京,就主动辞职来了杭 州,进入杭州电子工学院(现为杭州电子科技大学)科研处做高级工 程师。我们终于在杭州有了个完整的家,安在了翠苑小区。 2000年10月8日传来消息,杭丝联退出了历史舞台。我当时很震惊,就好像承载着自己青春岁月的记忆突然被瓦解了。2007年,厂房 原址成了文化创意产业园,曾经忙碌的杭丝联车间,转身变成了洋气 的文创空间。我和老伴时常会去那里看看。 2014年,166文创园门口多了一组“杭丝联”女工雕像,一共4个女工原型人物,其中一个编丝工就是我。那一刻,我看着雕像,好像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机器轰鸣的车间、忙碌的编丝女工身影,那个在运河边几千人一起劳作的丝绸大厂,以及青春激扬、一心为祖国奉献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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