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树,山南陲,九日灵禽居上枝。知君种年星在尾,根到九泉杂龙髓。恒星昼霣夜不见,七度山南与鬼战。愿君此心无所移,此树终有开花时。山南金粟见离离,白衣人拜树下起,灵禽啄粟枝上飞。 ——谢翱《冬青树引别王潜》
至元十五年,江南释教都总统杨琏真迦在宰相桑哥支持下,开掘南宋六陵。
这一年,文天祥被俘,元军平定东川。陆秀夫、张世杰拥宋端宗赵昰流亡海上,四月,年仅九岁的赵昰因惊病交加而死。陆、张复立赵昺为帝,此时距离崖山之战,还有一年。
只要南宋未亡,在元军的铁骑下哀号的中原百姓,就还有一线希望。
但在元廷眼中,赵家天下已经是过去时了。
杨琏真迦身为僧侣,却“怙恩横肆,穷骄极淫”,几个前朝皇帝的陵墓在他眼中不算什么。他命人大肆发掘诸陵,将陪葬品掠夺一空,又将宋理宗的颅骨制成饮器,其余帝王的尸骨,都散落在草莽之中。
自然没人敢阻止他们。元廷已实际控制了中国大部分领土,几场屠城下来,敢于反抗的人们也没了声音。在杨琏真迦眼里,这些文弱的江南人和草原上驯服的牛羊没什么区别。
但是在发陵当晚,一个计谋已在平民与书生的附耳低语中成型。
当地的年轻人们趁着夜色,拿着注有各帝年号的木匣,潜入陵园,分别收集各帝的遗骨,再在天色未明时离开。这些从元朝僧侣的践踏下抢救出来的遗骸,被偷偷掩埋在兰亭山以南,上植冬青树为记。
这个主意,是一个名叫谢翱的读书人出的。
吹老单于月一痕,江南知是几黄昏。 水仙冷落琼花死,祇有南枝尚返魂。 ——谢翱《梅花二首》其二
南宋朝廷并没给过谢翱什么好处。他出身儒学世家,少有才名,十七岁赴临安应进士试,不幸落榜——然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是幸运的,落榜让他不用像很多文人一样,把自己的名节终身和宋朝绑定。
中国古代文人的操守和女子的贞节,在很多方面有相似之处。入仕类似于出阁,前朝遗民就像守节的寡妇,而亡国后在新朝做官的文人就好比夫死再嫁的女子,在封建道德的视角下总是被人看低一眼。
谢翱在进士试中落榜,这让他不必“失身”于一个即将灭亡的王朝。大厦将倾时不会有人指望他力挽狂澜,无力回天后也不会有人要求他以死殉国。新朝建立后统治者不会为了收揽人心逼他出仕,而如果他愿意出仕,身上也不会带着背叛者的污点。他不必像文天祥和陆秀夫,把自己牢牢锁死在一艘即将倾覆的大船上。他的人生还有无数可能,他还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
德佑二年正月,元兵攻陷临安。文天祥传檄各州郡举兵勤王,听到消息,二十七岁的谢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自己的未来。
他变卖家产,招募乡兵,带着这支小小的队伍从家乡出发,到南剑州投奔文天祥,被任命为谘议参军。次年,元兵由浙入闽,谢翱跟随文天祥转战两广、江西,最终不敌元军,文天祥为保存抗元力量,令谢翱离军归乡。
在文天祥身边的几年,是谢翱仅有的能为大宋做点事的日子。
他有才华,有抱负,如果早出生几百年,也许他能成为宋仁宗朝中诸多名臣中的一员;即使再晚些,也可以在南渡之后给惊魂未定的南宋王朝尽些力量,和李纲、赵鼎他们同处朝列,也不枉生为宋人。
但他生在这风雨飘摇的宋末,一切努力都没有回报,一切希望都没有结果,他能做的只是在听到文天祥的死讯后大哭一场。
残年哭知己,白日下荒台。 泪落吴江水,随潮到海回。 故衣犹染碧,后土不怜才。 未老山中客,惟应赋八哀。 ——谢翱《西台哭所思》
文天祥的死足以摧毁他最后的希望。宋朝不会再回来了,只能成为一个历史名词,和他曾在古书里看到的诸多朝代一样,静静地躺在褪色的墨迹间。作为它的子民,他的一切爱恨都将失去价值,化为青史上几行轻描淡写的叙述。
但他仍然坚持了下去,就像冒着生命危险偷偷掩埋南宋诸帝的遗骨一样。坚持本身就是意义。
宋亡后,谢翱隐居浙江,常独自行游于浙水之东,见到与文天祥离别时相似的景物,便徘徊顾盼,失声恸哭。他与志同道合的南宋遗民方凤、吴思齐、邓牧交游,成立“月泉吟社”、“汐社”,把亡国之痛倾入诗文之中。在宋末遗民诗人中,他的成就最高,明代杨慎誉之为“宋末诗人之冠”。
闲庭生柏影,荇藻交行路。 忽忽如有人,起视不见处。 牵牛秋正中,海白夜疑曙。 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 ——谢翱《效孟郊体》
元贞元年,谢翱病逝于桐庐,年四十七。
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一个无法挽救的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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