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项技术革新及其普及,改变人们对事物的看法,进而改变此后的社会形态,这类事例绝非罕见。在中国,纸的创造(毋宁说是指作为书写材料的纸的实用化)和印刷术的发明,作为新技术而备受瞩目,更使得社会生活发生了巨变。纸的发明被认为是在公元2世纪初;而印刷术虽然在10世纪以前就已诞生,但直到10世纪左右为了印刷书籍才开始真正实用化。平田昌司的论文《从纸与印刷所见的汉语史断代》(《山口大学文学会志》第三十九号,1988)考察纸与印刷术的发明给汉语史(特别是其记录史)带来了怎样的影响,论证了在东汉与北宋时期,这两项发明给汉语史带来的巨大质变。另外,清水茂《纸的发明与东汉学风》(《东方学》第七十九辑,1990)也指出:纸的发明给书籍普及和信息传递带来了巨大变化,进而产生了学风嬗变,并导致了东汉末年知识阶层对体制的批判。同样,清水茂《印刷术的普及与宋代学问》(《东方学会创立五十周年记念东方学论集》,东方学会,1997)论述了宋代由于书籍的普及,以往士大夫阶层的生活伦理开始向普通民众渗透,与此相应产生了朱子学;朱子学之所以以福建为根据地,与那里是当时的出版中心或有关联。
有关纸的发明暂且不论。印刷术肇始于唐代、盛行于宋代,这种观点如今已是常识,从以往中国印刷史的相关记述大致可见,人们对宋代的论述耗费了许多篇幅,而对宋以后的历史,尤其是明清,只停留于比较简单的陈述。
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倾向,存在几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迄今为止,中国的印刷史都是仅仅作为技术发展史而被记述下来的。技术史家的着眼点在于某一技术被发明的某一时间点,对这之后的发展不太关注,这种情况似乎颇为普遍。就明代印刷进行专题论述的论文为数颇少,其中之一便是K.T.Wu(吴光清)的“Ming Printing and Printers”(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7,1943),然而他的论文也多是从新技术的侧面——套版印刷、木版插图、铜活字、覆刻本的制作等来把握明代印刷的特征。
另一个原因是,出于民族主义立场认为中国的印刷术,特别是活字印刷的发明先于约翰内斯·古登堡(译者注:Johannes Gensfleisch zur Laden zum Gutenberg,约1400~1468,德国人,西方活字印刷的发明者)的发明。在迄今为止的中国印刷史中,中国的活字印刷被大书特书,仿佛失去了轻重平衡。但是,与能用26个字母标记的欧洲语言情况不同,印刷汉字文献必须制作的活字难以数计,曾经的活字印刷未必是最佳方法。事实上,采用活字印刷的,常限于以宫廷为中心的部分富豪(在此意义上,由乾隆皇帝命名的“聚珍版”颇具象征性);相反,廉价的坊刻通俗书籍则是由木版印刷。这才符合当时的真实情形。
偏重于宋代印刷、重视活字印刷,以往的中国印刷史都是在这个框架内书写而成。笔者则对这些印刷史的叙述持有怀疑。
当然,在年代更久远、书籍文献更珍贵的意义上,同时也在美术价值上,我对宋版书受珍视没有异议。只是,如果从我们今日对图书馆的利用感受来看,偏重宋版的想法实有不妥之处。现在藏于世界各大图书馆的、常为我们查阅的中国图书几乎都出版于明代以后——其实大部分是出自明代后半期,说是嘉靖(1522~1566)、万历(1572~1620)以后的版本也不为过。这不仅对于任何以明代为对象进行研究的人来说是如此,即使是先秦文献、唐代书籍,我们也几乎都是依据明代以后的版本来阅读的。另外,即使存在宋版,人们通常也不是观看其实物,而是阅读后世的覆刻本(包括今天的影印本)。思考中国书籍的历史时,认为在明朝的嘉靖、万历时期发生了某种巨大变化,这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论述到此,我们已经可以预设一个反论。宋元版书籍之所以稀少,是由于宋元时代和现代在时间上间隔巨大,在时间上距离越远,留存的资料就越少。相反,明清与现代的时间间隔较小,留存的资料也就较多,是否真是这样呢?就此疑问,我想以下图做答(图1):两图均以时间为纵向,以出版量为横向。如果假设宋代以来出版量大致为一定数量时,现存书籍册数就应如图A所示,呈均衡的金字塔状,这描绘出年代越古书籍越少的形态。然而实际上,如同我在第一章第一节所考察的书籍数量,书籍册数的演变大致呈现为图B,即:宋元及明初、中期的书籍稀少,嘉靖、万历以后的极多。即便加上现已散佚、仅从目录得知的宋元版书籍,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而且,如果我们假设在嘉靖之前发生重大战乱,流传下来的书籍一时间遭到毁灭,图B那样的形态也就能理解。而事实上那时并未发生战乱,相反,倒不如说如同第三章第四节所述,可以认为,明末清初的战乱促进了用以传递信息的作为媒介的出版物的发展。书籍的现存状态之所以呈图B那样分布,只能认为是由于明朝嘉靖、万历时期发生的巨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