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出生于杭州,他对杭州有着很深刻的感情。在己亥年回乡,龚自珍的父亲已经73岁,在家中倚门而望。而同乡亲朋好友争相为龚自珍接风洗尘,杭州城中也早已传扬开了龚自珍出京所作诗句。龚自珍在杭期间,和曹籀、徐楙、慈风法师等同乡好友会面,又作诗凭吊多位已故的旧友。在陪同父亲钱塘江观潮的时候,他写下了一首留恋家乡的诗,存于《己亥杂诗》中:
家住钱塘四百春,匪将门阀傲江滨。
一州典故闲征偏,撰杖观涛得几人?
对于龚自珍来说,西湖水,钱塘潮,是他最熟悉的景色,在他的诗里,常常可以见到家乡杭州的元素。
《己亥杂诗》是龚自珍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学创作作品,曾经有学者对这一组共315首的大型组诗做了一个分类统计,其中用以抨击时政、关心民瘼、悲天悯人的叙怀诗达101首,约占三分之一;归乡途中酬答好友的赠别诗有34首,约占十分之一;借山水抒发自己心境的山水诗有6首;叙事或者表达理趣、咏物、题画等题材的叙事诗有52首,占总数的六分之一。另外两类一类是记叙他自己人生经历的怀旧诗,有65首;一类是叙述自己的爱情经历的情诗,有57首。这两类诗大约占据了《己亥杂诗》的五分之二之多。其中,一组“杭州有所追悼而作”的诗,尤其引人注目。
“杭州有所追悼而作”是一组共16首的七言绝句,这是一组怀念情人的悼亡诗,在中国古代,悼亡素来是文人墨客常用的文学题材。就杭州相关的诗人而言,曾在杭州为官两任的苏东坡,写过一首悼念亡妻王弗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传为千古绝唱。而出生于杭州的明代民族英雄于谦,著有悼念亡妻董氏的《悼内十一首》,于谦虽不以诗名世,但是他的诗被四库阁臣称赞为“风格遒上,兴象深远,转出一时文士之右”。他的11首悼亡诗情真意切,直抒心臆,较之那些雕饰过度的悼亡诗尤其具有真情实感。而龚自珍的这16首“杭州有所追悼而作”也和于谦的悼亡诗异曲同工,诗的意象虽然微带朦胧,但是语言平易,甚少用典,有着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这一组诗,龚自珍悼念的是一位早年在杭州结识的女性。有趣的是,龚自珍的诗文里,基本没有对他的第一任妻子,同时也是他的表姐段美贞的相关纪念,因此,这组并未署明追悼是何人的“杭州有所追悼而作”,也有研究者认为是对段美贞的怀念,亦有研究者并不同意这样的观点,因为从诗中描述的一些细节来看,龚自珍纪念的这位很可能并非段美贞。比如诗的第一首写道:
秋风张翰计蹉跎,红豆年年掷逝波。
误我归期知几许?蟾圆十一度无多。
从文字上看,龚自珍自叙和这位女性暌违11年以后,也就是所谓的“蟾圆十一度”,写下这组悼亡诗的时间是道光十九年(1839),而段美贞在嘉庆十八年(1813)就已经病故了,在时间上也对不上。况且在这组悼亡诗的第六首中如是写道:
云英未嫁损华年,心绪曾凭阿母传。
偿得三生幽怨否?许侬亲对玉棺眠。
“云英未嫁”,典出晚唐杭州诗人罗隐赠云英诗“我未成名君未嫁”。既然龚自珍在诗里说这位女性“云英未嫁”,说明她断然不会是曾经嫁给龚自珍的段美贞,而应该是另一位和龚自珍相知相识,并且有过一段爱情经历的女性。
那么,龚自珍认识的这位女子,究意是何人?我们只能从这16首诗中透露出的蛛丝马迹来探寻。龚自珍在诗中说这位女子所居住的地方:“小楼青对风凰山,山影低徊黛影间。”又说这位女子“九泉肯受狂生誉,艺是针神貌洛神”。她不仅容貌娇美,而且针线女红技巧特别好。在她去世以后,龚自珍收到了她生前亲手做就的“汗巾钞袋枕头衣”。可见,这位女子并不是沦落风尘的女子,而是一位生活在凤凰山脚下的小家碧玉。
在这一组悼亡诗中,龚自珍写了不少杭州元素。比如第七首说:
杭州风俗闹兰盆,绿蜡金炉梵唱繁。
我说天台三字偈,胜娘膜拜礼沙门。
杭州自吴越时起,广建佛寺,民间俗好佛教,有“东南佛国”之称。而七月十五的盂兰盆节作为佛教节日,尤其为民间风俗所重。龚自珍写下此诗时正值己亥回乡,到杭州时为七月初九,正好赶上盂兰盆节,就借此风俗,悼念旧日的情人。
又,第九首写道:
昔年诗卷驻精魂,强续狂游拭涕痕。
拉得藕花衫子婢,篮舆仍出涌金门。
这里提到的“昔年诗卷”就是龚自珍在道光六年(1826)所作的两首五言古诗《纪游》和《后游》,诗中描绘了龚自珍在当年春季赴京会试前,和这位女子同游西湖的场景。两首长诗中,极写西湖早春梅花开放的景色。有趣的是,龚自珍极写游览时的美景和所见,以及他在游览时的心理活动,而对女子的容貌样只字不提。这也是龚自珍恋情诗的一大特点。他擅长将描写对象“含而不露”,以花月冶游的悱恻缠绵,来侧面倾诉自己的情感。
同时,我们可以在诗中看到,龚自珍和这位女子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如第十首所写:
蟠夔小印镂珊瑚,小字高华出汉书。
原是狂生漫题赠,六朝碑例合镌无?
龚自珍自叙“自幼搜罗,志在补兰泉王侍郎之阙”,又珍藏汉凤钮白玉印,引为自己的“三宝”之一。他喜好金石,也自制印。所以他在整理心爱女子遗物的时候,也发现珊瑚小印一枚,上有汉代缪篆所刻的女子小字,为龚自珍镌刻赠送,以供雅玩。可见他所交往的这位女子,也是好金石书画之人。
在诗的最后,龚自珍用了反复咏叹的手法写道:
一十三度溪花红,一百八下西溪钟。
卿家沧桑卿命短,渠侬不关关我侬。
一百八下西溪钟,一十三度溪花红。
是恩是怨无性相,《冥祥记》里魂朦胧。
杭州西溪花坞一带,在清代就号称有“三十六庵,七十二茅棚”,清康熙年间的《流香一览》记有古庵三十一,自东晋年间始建白云堆以来,沿着花坞十峰十泉,庵堂林立,精舍清幽。龚自珍在这里用了西溪的景象,表达了对这位女子深刻的悼念之情,将全诗的意境推向了高潮。
这一组“杭州有所追悼而作”,是龚自珍情诗的代表作品,它记叙了一场爱情的始末,对细节的勾勒,对情感的铺陈,都体现出了极高的艺术水准。特别是诗中表现出了龚自珍微带“朦胧”但语言平易,情感真切的创作特点,他笔下含而不露的人物形象,和浓缩凝练的语言技巧,体现出了他作为清代中后期的一位优秀文学家所具有的极高天赋和极强的创作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