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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研究的现实关怀与历史学者的社会责任 ——孟宪实教授访谈录(上)
来源:《杭州文史》第23辑  作者:  日期:2021-11-22

2020年12月,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孟宪实应邀来杭,主讲第21期杭州文史小讲堂。其间,孟宪实教授接受《杭州文史》专访,分享了求学、工作经历,研究生涯转折以及对中国文化延续性问题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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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宪实


大学毕业远赴边疆

1979年,您考入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后远赴新疆工作。请您谈谈这段求学、工作经历。

这段经历其实挺简单的。那时候上大学跟现在不一样,虽然同在一个班里,但是大家的情况往往大有区别。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是高考恢复的第三年,所以同一个班里有跟我一样的应届生,还有参加工作很久的知青、“老三届”,大家的年龄差距挺大的,差个十来岁都很平常。

当初读中学的时候,对于大学学什么基本没有概念。老师也不太懂,家里的大人也都不明白。我们那时候上大学跟现在不太一样,没有那种兴师动众地送到学校的情况,都是自己去。当然选专业也是自己选。我最开始想学文学,可惜语文考得不好,历史这一科的分数最高,所以就被历史专业录取了。因为我第二志愿选的是南开大学的中国史专业。

当时南开大学历史系已经分世界史和中国史两个专业方向了。世界史专业对外语有要求,中国史专业没有。我高考那年还可以数学和外语两个科目二选一,我没学过外语就选了数学,自然到了南开以后也是学中国史专业。那时学校的氛围还是从“文革”刚过来的状态,老师们讲课充满激情,很多观点也仍然受到“文革”的影响。又因为是改革开放之初,反思“文革”的热潮也很强烈,所以学校里也经常举办各种会议,讨论重大的社会问题,比如承包制的问题、封建主义的问题、中国社会形态的问题等等,非常热闹。学校的环境很自由,讨论问题没有禁忌。对于刚刚进入大学校门的中学生来讲,还是很有帮助的,思想被解放了,虽然具体哪里解放了当时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关于专业选择,我曾经有过动摇。那时候学校比较自由,我就到各个系去听课,做了一点横向比较。我开始想学中文,以为中文系是讨论怎么搞文学创作的,但后来去中文系旁听后发现,其实他们是研究别人的文学创作、研究作家的,并不是要自己当作家。我还到哲学系去听课,也得出了相似的结论。哲学系的人研究的是哲学家,研究别人怎么当哲学家,别人怎么搞哲学研究,而不是自己当哲学家。但历史系不一样,历史系是教你怎么做史学家的,不仅仅是研究别的史学家,也告诉你怎么研究历史。经过一番对比,我感觉历史学好像更直接一点,就是叫你干历史的活,而不是研究别人怎么研究历史,所以最后我还是觉得学历史好。

那个时候对我个人来讲,一是从原来什么也不知道或者只知道教科书中说法的中学生,一下子进入学术大风暴的惊涛骇浪之中,感觉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人家讨论的问题那么深,掌握的资料那么具体,我们什么话都插不上,连一个像样的问题都提不出来,只能在那儿傻呵呵地干听,所以自己感到很有压力。二是从乡下到了城里。其实那个时候城乡差别还没那么大,但是已经很大了,城里的同学和我们乡下同学,那简直就是来自两个世界一样,其实后来回头想想那也是很正常的。

这个事让我琢磨了很久。你看城里的同学什么事情都知道,那是人家信息来源多,比如说他知道刘晓庆是谁,我就不知道刘晓庆是谁。刘晓庆的电影我看过,但在乡下看电影,谁去看字幕,看电影就是看热闹。大家只知道电影中的人物,不知道演员的本名叫什么。看足球也是看热闹,一个个运动员都分不清楚。跟城里的同学差距很大,这个怎么办呢?还是要学习,但还不好意思去问,就悄悄地观察,看看他们平时都干什么、怎么干。后来明白了,原来他们也不是天生就会的,也是后天习得的。比如有的同学喜欢足球,有的同学喜欢电影,他们在图书馆就看那方面的杂志,有的还做笔记。得知他们是这样知道消息的时候,我一颗心才放下来了。别人知道那么多东西,这也都是学的,我要学也能学会,就是学不学的问题。后来我就觉得,算了不学了。

那时候运动比较多,我觉得体育的核心问题是自己锻炼,所以我就去搞各种各样的体育运动,但是我对体育新闻就一点都不上心,到最后还是分不清楚体育明星谁是谁。那个时候我们是7个人住一间宿舍,平时大家都回宿舍吃饭,有的同学就掌握了发言权,又讲新闻又讲故事,讲得很热闹。慢慢地大家各自注意力就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应该去考虑、研究一些问题,按老师的指引去看些书。那时候想的最多也是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城乡差别。

这是从个人生活阅历和切身感受生发出来的问题,是最迫切的问题。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研究之后,我才了解了政治经济学、社会主义建设问题,才明白了什么是工农业生产剪刀差。剪刀差其实就是城市剥削农村,国家为了收拢资金,有意地在政策制定上偏向城里,这对农村来说不公平。因为粮食是定价,其实农民的付出比这个定价要高得多,但是粮食的价格是国家定的,农民定不了。农业产品价格低价值高,工业产品价格高出它的实际价值,这样一来就出现了工农业产品剪刀差,而且越到后面差距越大。弄懂了这些,我才知道这是造成城乡差别的一个基本原因。后来我又想发达国家没有这个问题吗?看得多了,发现发达国家没有这个问题。因为它是市场定价。当然发达国家的年轻人也不愿意在乡下生活,那是文化问题。乡下毕竟还是单调、枯燥、人少,还是城里活跃,城里的事情多、故事多、参与度高,所以不论是什么国家,人口分布都是以城市为核心,这样城市成了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乡村的边缘化具有必然性。

那个时候正好赶上两个事件,对社会主义国家影响很大。

一是波兰成立了团结工会。波兰属于东欧,是社会主义国家,他们的工人运动领袖莱赫·瓦文萨(Lech Walesa)在国家的工会组织之外,另成立一个工会,叫“团结工会”。当时电视上天天报道波兰的新闻。我就想既然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会代表的是工人的利益,那为什么工人自己还要成立工会?当时有一种解释是,瓦文萨这些人背后是有西方势力支持的。但是西方势力支持一两个人是可以理解的,不可能让一群人都获利。为什么那么多工人支持他?是不是社会主义制度有需要改革的地方?但当时对于这些问题真的还说不清楚。后来又知道瓦文萨的团结工会变成政党了。

还有一件事,是柬埔寨的共产党解散了。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共产主义运动这么有理想,代表了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向。共产党是共产主义运动的领导,领导者怎么能解散呢?所以这个事件对很多人的冲击还是很大的,尤其是对学生来说,简直是爆炸性的冲击。后来慢慢才知道波尔布特他们搞柬埔寨大屠杀,搞恐怖主义的暴政,严重背离了社会主义最起码的原则,确实逼得天怒人怨,再也没有人支持他了。这些问题是有点政治性的,我后来也没再就这些问题深入下去,最终还是选择做本行。

我们毕业的时候,还是统一分配工作。那时候大家都会考虑毕业以后干什么。有人受了当时一些影视片的影响,意气风发,要去改革政治,当改革家。后来毕业分配搞行政的也有,但也没有人成为政治家。我当时就觉得搞政治没戏,我认为要获得成功条件太多,努力仅仅可能是原因之一。所以我觉得还是做自己愿意或者喜欢做的事情比较好。我还是喜欢做学术,继续做学术有两个途径,一是考研究生,但是我们家人口众多,兄弟姊妹5个,就我做中学老师的父亲一个人养家糊口。我就想着先工作挣点钱,帮家里减轻负担。那到哪里去工作呢?我想去大学,我们那时候本科毕业是可以去大学工作的。但当时因为个人原因,我的毕业分配经历了一点波折。我先是要求去西藏,但家里知道后很反对,我父亲还特地从老家跑来学校。学校方面答复,西藏可以不去,不过只剩了青海、新疆两个地方让我选择。我选择了新疆。

为什么选新疆?从专业上讲,新疆有吐鲁番文书,虽然那时候学界还没有很认真地对待吐鲁番文书的问题。再就是新疆有边塞诗派,能够出现一个在全国有影响的创作团体,就意味着新疆的文化氛围要更好一点。所以最后我选择了新疆。

我分配很晚,11月份才到新疆乌鲁木齐。那时候分配不是直接到单位的,是先分到自治区组织部,有一个专门的部门管大学生分配,大家一去了就都住到招待所,然后等他们再往下分,分到哪也不知道。新疆的大学比较少,我先联系了新疆大学,但迟迟没有回音。我有一个同班同学分到了新疆师范大学,我就试着联系了一下,那边很快给了肯定的答复。就这样我去了新疆师范大学历史系,一下就工作了11年。


误打误撞到学术前沿

后来您又从新疆去了北京大学求学,这段经历,对您的学术研究有哪些影响?

当时我受到“八九风波”的影响,被调离了教师岗位,到图书馆负责借书。借书也挺好的,可以给来借书的同学们提些专业建议。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觉得我工作很卖力,领导对我也很不错。这在某种意义上促成了我人生的重大转折。

因为那场风波的关系,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新生入学后都要军训一年,这就打乱了原来的教学计划,师资也被闲置。所以北京大学当时开办了一个助教进修班,全国其他高校的助教都可以参加。1991年,我参加了第二届助教进修班,到北京大学进修了一年。到了北京大学后,我发现老师讲的很多常识性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所以那一年我还挺努力的,写了两篇论文,写得还行,这样一来就给老师们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1994年,我正式考北京大学的研究生,老师们也挺欢迎的,当然也很顺利地考上了。

我在北京大学读研的时候,同届的硕士班,只有一个人跟我同岁,但他生日比我小,所以我是年纪最大的。其他的也没什么特别。当时我的想法是书没念到就得念,我已经来晚了,再晚点也没有关系,所以三年制的研究生学习阶段,我读了四年,因为读研期间,我去日本新潟大学待了一年。之后又读了三年博士,所以我名义上在北大待了七年。

在北大读书好处当然是很多的。我在新疆的时候就研究吐鲁番文书,通过吐鲁番文书研究唐史和高昌史的问题。在新疆大家都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也觉得吐鲁番可能是没人研究的,重要性没那么强,是到了北大之后才形成了“吐鲁番文书具有核心资料的意义”这样的认识。作为史学新资料,吐鲁番文书在北大很受重视。其实不仅是新资料的问题,它是一份具体的史学资料,和二十四史那种记载是不一样的。它提供的学术信息不仅具体而且丰富,可以很好地跟传统史料、传世史料形成对接和弥合,它们放在一起,作用是一加一大于二的。原来我研究的吐鲁番问题竟然是一个学科中心问题,是一个核心性的问题,这是我之前没有想到的。当时各种学术讨论,只要一说唐史的问题,都避不开吐鲁番文书。我后来也慢慢明白了,其实像《唐六典》中关于制度的记载和吐鲁番文书是可以呼应起来的。没有吐鲁番文书,对《唐六典》的理解可能就会出现问题,因为它是一个法律文本,写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但是很多细节表现不出来,只有通过这些法律文本具体执行过程中的文书,大家才能知道法律原来是这么执行的,很多层次才能体现出来。所以在研究制度史方面,吐鲁番文书的关键性是独一无二的。

研究得多了以至于后来有了一种怪癖,看到写唐代制度史研究的论文,如果没有用吐鲁番文书的资料,就会觉得这篇论文专业性上有待商榷。因为传世史料不知道被嚼了多少遍,从宋代以来大家就在用这些材料研究唐史,现在如果没有新资料,怎么可能写出有新意的论文。从最开始研究吐鲁番,到进了北大又进一步了解了敦煌,我糊里糊涂地就撞到了学术的前沿。

北大不仅是学术中心,老师们也很好。我进修的时候,写完文章祝总斌、吴宗国、荣新江三位老师都会帮我看文章,每个人都有修改意见,这样我就提高很快。祝总斌老师还教我怎么写文章,他说,写文章的时候,你和别人的关系一定要搞清楚,你不能整篇都介绍别人,要以介绍自己的观点为主,别人是你的注释,告诉别人你知道其他人的观点就成了,篇幅上要控制。这些老师的建议让我收获很大。我觉得北大作为学术高地,有几个方面很重要。

一是师资,每个老师在他的研究领域都很权威,所以给你指点的时候,几乎就是学界最高水平的指点。

二是北大有一种实事求是的学风,没有门户之见,关注的就是你的学习、你的研究。只要你不断努力、不断进步,很快就会被认可。

三是很重视学术前沿,在这里经常能听到最前沿的学术报告,大家也都很重视新资料,所以在这里学习,学术上的进步就会比较快。

我虽然年龄大一点,到北大晚一点,但是毕竟原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训练,所以收获可能就更多一些。后来我也当了老师,对于怎么样当好老师,其实都是照着北大老师们的样子在做。他们的言传身教,对我后来工作的帮助也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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