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词人夏承焘在其所著《天风阁诗集》中云:“宋词人周邦彦墓在楚村。”夏承焘为一代词宗,于文学考据与批评之学浸润颇深。于柳永与周邦彦词尤加细勘,此语必非无因而发。 笔者查《咸淳临安志》卷87云:
周都尉邠墓、周待制邦彦墓,并在南荡山。子孙今居定山之北乡。 又《梦粱录》卷15亦云: 都尉周仰、待制周邦彦、少师元绛三墓俱在南荡山。 清李卫制《浙江通志》照录其文。 周邠当为周邦彦之叔父,尝与苏东坡有旧交,东坡在杭之时,时常与之相交游。苏东坡有与周邠交游诗并次韵周邠诗数首。《梦粱录》中的“周仰”当为“周邠”之误。夏承焘一语颇简略。按张道《定乡小识》记载:南荡山是在钱塘定山北乡,加上“子孙定居定山之北乡”一句来看,这一记载确与夏承焘的记载暗合。周邦彦及其子孙与之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人,北宋词人。近代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曾著有《清真先生遗事》,对其生涯多所考证。 △ 图丨周邦彦 《宋史》记载,周邦彦少时“疎隽少检,不为州里推重,而博涉百家之书”。关于其早年的事迹,鲜有记载。周邦彦首次崭露头角是在宋神宗元丰年间入京就读于太学之时。当时,宋神宗为变革北宋积贫积弱之局面,起用王安石为宰相,实行变法。北宋时期,采“与士大夫共天下”之国策,士大夫参与政治之热情为前代所未有。而太学诸生也是参与政治之“士大夫”中的部分中坚力量。尤其在元丰太学改革之后,更多的学子能通过太学获得远多于参与省试的名额,太学生势力得以扩大,继而发展成为影响北宋后期政局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靖康之变”中,正是太学生的运动促使北宋朝廷一次次起用主战派李纲主持防务,一定程度上延续了北宋的政治生命。周邦彦所在的元丰时代,太学生的政治觉醒程度恐怕还未有北宋末年那样高,但对王安石新政的赞扬或批判在太学中是多有讨论的。周邦彦在此时,考虑的恐怕更多是个人的政治前途,他摸准了宋神宗和王安石喜好奉承的弱点,写下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汴都赋》。在这篇长达数千字的大作中,周邦彦仿效汉《两都赋》之特色,对汴京之华丽大肆渲染,又隐含对王安石变法的赞颂与肯定。宋神宗一见而异之,特别召周邦彦至政事堂,命人朗读此赋,称赞久之,立刻拔擢为太学正。“由诸生擢为学官,声名一日震耀海内。” 历来以赋得官的,当推汉朝的司马相如,汉武帝读到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异其才能,司马相如因此而得到宠遇。周邦彦显然是想仿效司马相如所为,他的《汴都赋》献上后,果然得到了预期的效果。 后人在评论王安石变法时,往往诟病其用人政策,从周邦彦一事中也可以看出,宋神宗与王安石的用人政策上果然颇有问题。仅以一篇文章就提拔一人,以个人之好恶来选用人才,选拔人才的标准尚且如此随意,自然不能指望所选拔的这些人对新法的执行有何裨益。 而周邦彦没有想到的是:正是这篇《汴都赋》决定了他后半生的仕途。 在《汴都赋》告成后,在5年中,周邦彦没有获得任何提拔,因此,他更孜孜于辞章文藻,因为他看中了宋神宗喜好此道,因此索性将这一才能作为升迁的工具。但宋神宗去世以后,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掌握了权力,他们将王安石变法的所有措施一概废除。周邦彦因为那篇《汴都赋》,自然也被视为改革派中人。因此,周邦彦被外放为庐州教授,哲宗元祐八年(1093),38岁的周邦彦被任命为溧水令。 △ 图丨溧水 溧水今属江苏,风光旖旎,背靠无想山,中年政治失势的周邦彦只能寄情山水,他一生中最著名的一首词《满庭芳》就是作于此时: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近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说“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有患得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如此评价周词:“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王氏此语,并非一家之言,历来评价周词之人多有批判其意境的,如王世贞《弇州山人词评》中说:周邦彦“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事实上,就《满庭芳》一词来看,周邦彦并非不能“作情语”,而是“情”字往往暗蕴于“景”中,他在词作中往往极力铺排景色,在景色之中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笔者认为,倒是陈廷焯的那句“令人不能遽其旨”更为准确。 宋哲宗亲政后,新党再次得势,哲宗重新起用章惇、曾布等人,周邦彦在外流离10年以后,也被召回了京师。而召回的缘由却还是那篇使他声名显赫的《汴都赋》,热衷改革的宋哲宗对这篇“改革赞歌”也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召回周邦彦后,就干了一件和他父亲一样的事情:请人朗诵了一遍《汴都赋》。周邦彦随即被授予秘书省正字。此时的周邦彦,在经历了10年的游宦生涯后,已经不复年轻时期的热衷功名,而变得恬淡知命。《清真集》中有名的一篇《瑞龙吟》就是此时所作: 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黯凝伫。因记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宋人陈振孙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说:周邦彦词“多用唐人诗语,渠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这首《瑞龙吟》就是这个评语的最佳注脚,词中脱化了唐朝诗人刘禹锡的名句“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在写景上,周邦彦极力铺张,堆砌了诸如“褪粉”、“试花”等华丽的辞藻,由景而入情,借怀念昔日的一位“旧家秋娘”,来隐喻自己的久别重归,回忆少年时代在汴京呼朋唤友、开怀畅饮的年华,又以“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的萧索景色归结,层层递进,勾连接榫,堪称宋词长调中的上佳之作。 △ 图丨书法《周邦彦词》 宋徽宗即位以后,蔡京等人得势,借“新政”粉饰太平,有着“新党”标签的周邦彦一路官运亨通,升为校书郎、考功员外郎,继而转任宗正,制礼作乐。在这一时代,周邦彦终于得以发挥其所长,对宋词的发展作出创造性贡献。 有宋一代,词这种文学形式有了很大的发展。在这一发展中,大体呈现了两种趋势:其一为注重音律,诸如柳永、晏殊等人,往往本于古乐,吸收唐温庭筠、五代《花间词》之遗风,他们本为通晓音律之人,因此在词作中尽力切韵合律,至姜夔等人,甚至不惜改正词意而求切律,在这一基础上,创制新调,开创新律。另一派则将音律降到次要地位,主张“不以词害意”,另辟蹊径,在词的内容上下功夫,一变以往的“绮罗香泽之态”,将词演变为一种“句读不葺之诗”。此风始于苏东坡,而黄庭坚、陆游、辛弃疾诸人沿袭之。 至于周邦彦,王国维给予以下评价: 先生于诗文无所不工,然尚未尽脱古人蹊径。平生著述,自以乐府为第一。词人甲乙,宋人早有定论。唯张叔夏病其意趣不高远。然宋人如欧、苏、秦、黄,高则高矣,至精工博大,殊不逮先生。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南宋唯一稼轩可比昌黎,而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昔人以耆卿比少陵,未为犹当也。 王国维给予周氏“词中老杜”的评语,可谓高矣。周邦彦在徽宗崇宁年间提举大晟府,负责朝廷礼乐之事。因此,他吸收唐人乐府之精华,“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而于音谱”,周邦彦是宋词的“集大成”人物,宋人柳永承袭唐五代之作,创造诸多长词慢调,但未能情景交融,而周邦彦则独到地吸收了苏轼等人的成就,将写事引入词中,以事连情景二端,将词的发展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峰。譬如其《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据宋人张端义《贵耳集》卷下云:“道君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巢括成少年游。”可以说是一首充满传奇色彩的词作。后人多有怀疑这一记载,众说纷纭。词作的缘起暂且不论,在这首词中,周邦彦巧妙地将一对情人幽会的情景与闺房的温馨陈设融会起来,传达一种充满情调的爱恋感觉,意味缠绵而又不落古来艳调的俗套,足见作者高超的驾驭水平。 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周邦彦因不肯依附蔡京,得罪权臣,再度被罢职出知顺昌。随后又调处州(今丽水),未几罢,居睦州(今建德)。是时,江南一带,因“花石纲”的荼毒,方腊起义军占据两浙。周邦彦在短暂回到故乡钱塘之江之畔后,不得不又走上了北去避乱的旅途,在前往汴京的天长道中、周邦彦回忆起40年前布衣上京意气风发的情景,感慨岁月之变迁,写下了一首《西平乐》: 稚柳苏晴,故溪歇雨,川迥未觉春赊。驼褐寒侵,正怜初日,轻阴抵死须遮。叹事与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 道连三楚,天低四野,乔木依前,临路攲斜。重慕想、东陵晦迹,彭泽归来,左右琴书自乐,松菊相依,何况风流鬓未华。多谢故人,亲驰郑驿,时倒融尊,劝此淹留,共过芳时,翻令倦客思家。 这首词是周邦彦一生中的告别之作,词中在回顾自己一生所经历的激烈党争、仕途浮沉之余,也对时局之纷乱表达了自己的隐忧。他用了大量的感叹之词,既感叹自己身世的坎坷,也感慨北宋末年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成为《清真集》中难得的苍凉之作。 正是《西平乐》一词写作的当年,即宣和三年(1121),周邦彦病逝于羁旅中的南京(今河南商丘)鸿庆宫。而北宋朝也在数年之后,遭遇金兵南侵,在靖康之祸中迅速崩溃,验证了词人晚年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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