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3日下午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邓小南 如期开始《宋代政治制度史专题》的讲授 但今天这门课有些特殊 邓小南教授在这学期结束后就将退休 这门课是作为“在职教师”的她 在北大开设的最后一门课程 邓小南是我国著名历史学家邓广铭之女 她以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的身份进入北大 深刻传承了父亲的学风与品质 她在毕业后留校任教 所授课程广受欢迎、一座难求 并从2016年至今 担任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院长 她曾获国家级高等学校教学名师奖 她主讲的课程 也曾被评为国家级精品课程 悠悠四十余载时光 北大已深深嵌入她的生命之中 她的学生都以“成为像邓老师那样的人” “做出邓老师那样的学术” 进行自我期许 下课铃敲响的一瞬 邓老师伫立讲台的身影并 非历史的定格讲台之外 依旧是学术赓续,斯文涵育 邓小南老师的一堂宋史课 2022年11月23日周三下午,邓小南老师走进北京大学地学楼308教室,准备上课。这是她为历史系研究生开设的《宋代政治制度史专题》课程。选课名单上原本只有17个人,但实际上,加上旁听生,教室里总共来了近30个同学。他们自发地将可活动桌椅往黑板前推,以便坐得靠近一些,然后放好书包、电脑、水杯,等待正式上课。
邓老师先简单回顾了之前讲授的内容,然后才进入正题。她吐字清晰,讲话不疾不徐,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这节《宋代的文官选任》并无太多特殊之处——课堂一如既往地丰富、精彩、信息量巨大。同学们认真地听讲、飞速地记录、跟随老师思考。邓老师的讲授平稳、连贯,逻辑缜密,深入浅出。从宋代文官选任的不同层次,到官员的课绩与磨勘、官资和资序,她娓娓道来,不时与同学互动,或者通过一些古今类比,帮助大家理解记忆。有时候担心说不清楚,她会站起来,用粉笔在身后的黑板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来。 但这门课又的确有些特殊——邓小南教授这学期结束后就将退休,这门课是作为“在职教师”的她在北大开设的最后一门课程。受疫情影响,目前全校的课程都改为线上线下融合,之后的几讲,邓老师也可能通过线上课程的方式进行。因此,这堂师生能够围坐在一起“疑义相与析”的课程实在珍贵。正式上课前,她一度忧虑有突发情况,课程只能转线上,因此“当时我做了两手准备,急急忙忙修改了课件。如果不能板书,有些内容学生可能不理解,得把板书内容放到课件里。”此刻坐在教室里,面对学生们一双双求知的眼睛,邓老师难免感慨。自1985年留校任教至今,37年的教学生涯历历在目,带过的学生、参与过的读书研讨会、指导过的论文、自己在这方园子里度过的时光......一时间都在她脑海中浮现。 余音悠长 她在讲台上书写传奇 2007年,邓小南老师第一次在北大开设《宋代政治制度史专题》。相比追求面面俱到,她更希望这门专题课可以培养学生寻找、研读、分析史料的能力。“中国历史相对来说始终是强调统一的,虽然朝代有很多更换,但制度的延续性其实很强。我希望通过这门课建立起学生的历史脉络感。”聚焦文官制度,则与她一直以来的研究重心有关。如今,这门专题课已经走过了15个年头,邓小南老师也在教学相长中不断调整着,“我过去是先阅读讨论再讲,现在是先讨论再讲,这样学生在讨论后带着问题来听课,才会印象深刻。”历史学系2020级本科生范睿哲说: 邓老师的课堂不仅仅是‘授人以鱼’,更多的是‘授人以渔’,即是把读书的方法、发现问题的方法,乃至历史学的眼光传授给大家,我们常常能在其中有柳暗花明之感。 讲授中,邓老师总是穿插许多类比来帮助大家理解。讲到磨勘的时候,她放了一张现代业绩考核图做示例;在讲解何为“制度文化”时,她举过“中国式过马路”的例子;为了讲清楚宋代官制“官”与“差遣”的分离,她又用现代公务员职务与职级分立的事例来说明...... 宋代政治制度,特别是官僚制度复杂多变,素来被视为宋史研究乃至中国古代史研究的一个难点。但邓老师的讲授深入浅出,妙喻连连,用现实中的行政运作帮助我们理解宋代的官僚体制,出入古今之间,不觉滞涩。真正好的历史研究就是如此,不仅增进历史认识,也会深化对现实的认识。 历史学系2022级硕士生孙润泽这样描述他对这门课的感受。 此外,邓老师也格外注重与学生的互动,“我们培养学生不是单向灌输,而是要带领他们一步步追问,养成找材料、读材料、做研究的好习惯。”她善于通过分享自己的经历和经验,启发、引导学生。80年代,邓小南在硕士论文写作时搜寻北宋前期的州县官考词,那时没有电子检索,只能用传统的办法翻书检索史料,找到近60篇。后来有了电子检索,她心中忐忑,担心有所遗漏,便用数据库重新检索,结果显示:一条不多一条不少,正好就是当初找到的那些。在课堂上提起这段往事,邓老师语重心长地说道:“使用电子资源,对研究确实起到很大的帮助,但也可能造成了一些读书习惯的改变,因此掌握读书的方法还是根本。” 临近下课时分,连续说话近3小时的邓小南嗓子已有些沙哑。她喝了点水,便继续讲下去。她走到讲桌前,拿出一本内外都用胶带贴贴补补过的斑驳的《宋史》,小心翼翼地翻开,向同学们展示了她读硕士期间,写作《宋代文官选任制度诸层面》时常用的这本书。重点部分几乎每一页都有铅笔做的密密批注和各种标记用的彩色便签。 铃声响了,邓老师这堂特殊的宋史课结束了。同学们围拢上来,邓老师拿起书本,翻开书页,对身边的同学们说:“我们唯有把书读到这个份上,才能有底气说‘这个问题我是真的追踪过’,才能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大家纷纷请她签字合影,一位同学抱着早已准备好的鲜花走向她,另一名同学则拿出一个金边木质相框递到她的手中,里面框着今年秋天,朋友为邓小南在燕园的银杏树下拍摄的照片。同学们依依不舍地站在邓老师身边,久久不愿离去,他们还想多和老师说几句话,多听几句老师的叮咛与教诲! 邓小南老师曾用“临行密密缝”形容自己和学生一起修订论文时,无数次的“叮嘱甚至絮叨”。邓小南老师曾用“临行密密缝”形容自己和学生一起修订论文时,无数次的“叮嘱甚至絮叨”。这一次,在她的执教生涯即将谢幕时,这种指示门径、砥砺人心的殷殷叮嘱,更平添了几分寄托来者的况味、绵延学问的期冀。在这一堂特殊的宋史课上,有宋一代繁复的职官迁转在她的剖析中条理井然,纷繁的史料经她的分辨,无不予人恍然顿悟之感。抽丝剥茧、娓娓道来背后,是举重若轻的功底、辄解众纷的从容。晚间六点下课铃敲响的一瞬,邓老师伫立讲台的身影并非历史的定格——讲台之外,依旧是学术赓续,斯文涵育。
春风化雨 她是学生敬爱的老师 学生们在燕园的几年,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学养的积淀、人生的追求、品格的塑就,都离不开这关键的几年。他们选择了北大,我们有责任给他们创造最有利的成长机会,要对得起他们宝贵的青年时代——这应该是北大教师严肃的承诺。 自1985年留校任教始,邓小南长期担任教学工作,包括北京大学文科实验班、历史系本科一年级的主干基础课《中国古代史(下)》、全校通选课《中国古代政治与文化》、高年级的选修课《宋辽金史》《传统文化与中国古代妇女》;同时也负责历史系和国学院的研究生课程,如《宋代政治制度史专题》《宋代文献选读》《唐宋妇女史研究》等。邓老师的课程广受欢迎、往往一座难求,已经成为校园中的佳话。她主持的“中国古代历史与文化”通选课被评为国家级精品课程,并获国家级教学改革二等奖。她指导的研究生,包括宋史方向和唐宋妇女史方向的博士与硕士,如今毕业者已逾50人......37年来,邓小南一丝不苟履行着她作为北大教师的严肃承诺,为北大人才培养付出了辛勤的努力。
邓小南教授《朗润学史丛稿》书影 邓小南教授《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书影 邓小南老师的弟子、现任教于清华大学人文学院的方诚峰副教授,在博士论文后记中,对恩师“手把手”的指导念兹在兹。“她不顾自己的健康、时间,在学生身上花费了大量精力,所做已超出一个导师应尽的责任”。有的学生出了新书,会在扉页、后记中说,这本书“献给邓小南老师”。在她身上,历史学家的一丝不苟、严谨细致与为人师的温文质朴、儒者恂恂,柔和地共存。她的学生周佳,也是现今活跃于宋史学界的学者,忆及起初入燕园时,忐忑不安地交给导师第一篇学术札记。当这份作业再度回到她手中时,满纸披红是导师一字一句的修改,文末还附加了满满一页的指导意见。温柔睿智的启迪点拨、严格得近乎苛刻的学术要求,它们互为表里,构成邓小南老师指导学生的真实写照。 去年冬天,邓小南意外地摔伤了肩部,今年初做了手术后至今也未痊愈,但一年多来她仍坚持授课,精神令人敬佩。2021级博士生王通记得,“老师刚做手术那会儿还需要佩戴护具,我常常能清晰地看到她的左手因长期佩戴护具变得浮肿,整整比右手大了一圈。后来我才知道老师一直忍受着手术带来的疼痛,每晚都需服用药物才能入眠。”邓小南老师,就是这样的可亲可敬,恪勤匪懈!她无可挑剔的学行无疑带给学生强大的精神感召。这种感召,或是以文字书之——“2000年,我教一年级文科实验班,课间一会儿功夫,讲桌上多了一张字条,刚劲规整的字体写着:‘小南老师,我们爱戴您!’看着这简单朴素的一句话,竟至一时语塞。”以“成为像邓老师那样的人”、“做出邓老师那样的学术”进行自我期许,哪怕这位发声者并非邓小南门下的弟子,甚至不是北大历史系的学生;更多的是一种无言的潜流,它关乎一种学术范式的发轫、一种学风的成熟,比如她提出的“活的制度史”,在后学的实践和发扬中,已然成为中国古代政治制度史研究的典范。 邓小南老师在课堂上 即将退休,回望自己37年的教书生涯,邓小南用“尽心尽力”来形容。“我时常说,教书是门良心活儿。学生们发自内心的肯定,是对教师最好的回报。”有学生在自己博士论文的后记中写道,读研读博将近六年,不知不觉中“邓师与我往返的邮件共计1249封”,这数量让邓小南都感到十分惊讶,“邮件中少不了琐碎的叮嘱甚至絮叨,但学生记得这点点滴滴,还是让我感到慰藉”。在最后这节线下课的前几天,邓老师抓紧完成了与自己的两位硕士生、十位博士生每个人近乎两小时的谈话,对他们的学术研究和未来发展方向提出了建议。“我越来越感到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学生才是未来学界的中坚力量。现在必须把这些学生带好,不止是指导出一篇成功的论文,更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学术的意义何在、学术的方向何在。” 2019年11月4日,邓小南老师与学生们在文研院 学生带给我们活力,使得我们‘年轻’。能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学生的青春年华,我感觉愉悦而充实。 这是邓小南的心声,也是她教学生涯最好的总结。 克绍箕裘 她与北大的两代学缘 1978年,邓小南以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的身份进入北京大学。从讲台之下到讲台之上,悠悠四十余载时光,北大已经深深嵌入她的生命之中。但“北大”二字在邓小南生命中落下的分量,又何止于此。 1992年3月,刘凤翥、邓小南、邓广铭与田余庆(从左至右)在朗润园合影 “他于1932年夏考入北京大学,自那天起逐渐成为一个从内到外、深透而彻底的‘北大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邓小南教授的父亲邓广铭走出边鄙小城,一步步走进彼时的文化中心北平,自此开始以学术为志业的一生。1932年,邓广铭正式考取北京大学历史系,问学于名彦汪洋的人文渊薮,他的学术道路日益清晰。毕业论文《陈亮传》深受指导教师胡适的激赏,而时会与因缘两相激荡,在相继完成辛弃疾、岳飞、王安石等宋代历史人物的传记书写后,邓广铭的宋史研究旨趣日益显豁。四十年代初完成《〈宋史·职官志〉考正》后,他被陈寅恪先生推许以“他日新宋学之建立,先生当为最有功之一人”。 1952年,邓广铭先生在北京东厂胡同一号书斋内 作为学术界公认的“二十世纪海内外宋史第一人”,邓广铭不惟在现代宋史研究领域发凡起例,厥功甚伟,其所提出的研究中国史的“四把钥匙”——职官、地理、年代、目录,更被当今的文史研究者奉为圭臬,视作预流的根底与门径。而囿于时代动荡,那一代学人在学术领域上的大片留白更待雏凤清声去编织经纬。 青少年时期,邓广铭先生并未刻意培养或限制邓小南的兴趣和志向选择,但家中的藏书和父亲的言传身教,无疑对她形成了耳濡目染的影响:“父亲对我最深的影响,应该说是熏陶渐染的‘平日不言之教’。” 时至今日,邓小南依然记得家中安然宁静、无事打扰的时候,父亲端坐在书桌前,一边读书,一边用手轻轻摩挲着线装书页,那种发自内心的亲切感、别无所求的满足感。 1996年与父亲邓广铭在一起 1995年,邓广铭教授在北大校园 在某种程度上,对史学的热爱与上下求索的志趣已成为她不言自明的追求。“我知道,走上史学道路,父亲是感到欣慰的。”本科毕业后,邓小南老师继续考入北京大学攻读研究生,父亲邓广铭成为她的硕士导师。她称自己“在提及自己的学史经历时,最怕听到的是‘家学渊源’”,谦虚地认为自己“差距太远”。尽管对“家学渊源”戒之慎之,邓小南教授深耕宋史领域、用力于制度史研究,在学术范式上的推陈出新、首倡发明,恰为“克绍箕裘”一词做出最真切的注脚。书斋中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上下求索,讲台上传道授业、指点迷津的润物无声,两代人之间的薪火相传正是以这样朴素的方式延展开来。 邓小南在藏书捐赠仪式上 学问的薪火相传、绵延赓续亦以书事为见证,旧物为载体,形成异代的呼应与文脉的连亘——2022年3月16日,2022年3月16日,正值邓广铭先生115周年诞辰之时,邓小南教授和邓可蕴女士将其父邓广铭先生以毕生心血收集的353种、6458册线装书捐赠给他毕生学习工作的北大,捐献给北大图书馆,其中善本55种、507册,保存完好,具有重要的文物价值和极高的文献价值。 这些成箱的书,当年实际上是我父亲一本一本、一部一部,蚂蚁搬家式地买回来、凑起来的。我相信,捐在北大图书馆,会加深先父与北大师生之间的精神纽带。同时,在学校基金会的支持下,一定会成为代代师生人文学术传承的载体。 2022年8月29日上午,邓先生的2500余份笔记、手稿、讲义、来函、证书等档案材料也正式捐赠给北京大学档案馆。 北京大学图书馆邓广铭藏书区 燕园的人事代谢、学人的登场谢幕,其背后绵长的学脉不断,其代代相传的学术精神则以一种柔韧且强大的力量抵御着光阴的消磨,而邓小南老师这堂特殊的宋史课,也将沉淀为时间的标本,昭示着一代北大学人的耕耘与坚守。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