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很习惯在一个展览里追逐宝贝和具体的“物”。那么,一个全是拓本的展览,一眼望去,“啊,都是古代人写的字”,密密麻麻,有什么看头? 12月15日,浙江省博物馆孤山馆区西湖美术馆开幕的新展览:湖山镌永——杭州西湖历代摩崖题刻拓本展,我们看到了200多件写在石头上的字。 西湖之所以成为世界遗产的普遍价值,在于历代文人在其间留下的印记,对西湖景观的改造与生成。摩崖就是实物存在的信史。西湖摩崖题刻,是一千多年杭州西湖景观发展史的实物见证。 西湖摩崖题刻的内容,自南宋起就被《咸淳临安志》等方志收集记录,清代以来由于乾嘉金石学的鼎盛,更是大量被记录于金石志之中,如丁敬的《武林金石录》、倪涛的《武林石刻记》、黄易的《武林访碑录》、阮元的《两浙金石志》等。 本次西湖摩崖展,主要展示浙江省博物馆所藏的清、民国时期旧拓本,以及杭州市园文局、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管委会、西泠印社等机构及下属单位所藏的当代新拓本,共计208件。 我们看这句介绍似乎一下子get不到重点,208件是什么概念? 1. 原石已毁?还好有他 第一次把杭州的摩崖石刻展全。本次展览的策展人、浙江省博物馆吴越国历史文化研究中心(筹)副主任魏祝挺回答。 展全的概念是什么? “能找到的资料都找到了。有的没上展,只是因为实在摆不下了,或者不够好。最好的都上了。” 一楼飞来峰,二楼吴山、凤凰山、南山,地下一层北山和定山——你住哪个山头的?走进展厅,老杭州可以先来一句暗号。 展览没有按时代分单位,而是按山头——城内诸山、南山、飞来峰、北山、定山5个单元。城内诸山就是指吴山和凤凰山,在古代属于城内。城外的南山,从慈云岭一直到龙井。北山指的是宝石山、栖霞岭、葛岭和孤山这一片。飞来峰因为内容最丰富,单独成章,放在一楼,一进门就能看到。而定山因为有大量唐宋刻,所以也专门设一个单元。 按山头分,有一点好,山头里的同一个景点,唐宋元明清是怎么一路变化过来的,可以集中展现。 石头坚硬,不易消失,也容易消逝。西湖群山的石头,有多少块?又有多少块还“有字”?千百年来,由于自然和人为原因,有一定数量的西湖摩崖题刻已经风化和遭到破坏。但是,清代以来的传拓风气,保存了大部分的摩崖题刻,我们仍能一窥原貌,略补缺憾。208件展品,一大部分来自馆藏旧拓片。 除了旧藏,还有一部分,连阮元这些历代金石学者也从未发现的题刻,由当代金石爱好者奚珣强,也就是杭州金石爱好者群“至微堂”的老奚首次发现,这次展览也一并公之于众。 魏祝挺说,按照老奚的说法,他已经找完了。实际上已经不会再有唐宋新品增加了。如果说得再精准一些——覆盖杭州西湖周边群山,自唐代以来西湖摩崖题刻的全部精华,这是第一次完整展示。 我们来说说什么是精华和第一次。分时代,先说唐代的第一次。 这次展出唐代题刻有13件,包括飞来峰5件、定山风水洞7件、吴山1件。 吴山和定山的题刻,历代金石志中都有记载,但是飞来峰的这5件中的3件——唐天宝六年(747)源少良等神尼舍利塔题名、唐永贞元年(805)王澹等天竺寺题名、唐萧悦等天竺寺题名,以及吴越天福四年(939)冷求李安开路记、宋康定元年(1040)司马池司马光南屏山题名、宋熙宁三年(1070)郑獬章惇等莲花峰题名等,均为历代无考品或失落已久的题刻,全部由奚珣强找到,在本次展览中首次面世。 下天竺那些连阮元认为早在乾隆年间就已经被人凿毁的唐代摩崖题记,都被老奚和“至微堂”一一寻回。 老奚说,就是笨办法。 有人说,这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实体版。 阮元在《两浙金石志》中著录过一处摩崖石刻,被列为浙江唐代摩崖之最——唐源少良等题名。为啥是之最?看题刻时间:天宝六载(747),距今1275年。这是杭州最早纪年的唐代摩崖石刻。 在相关金石文献中,这个题名多有著录。原石究竟在哪里,藏在西湖哪个角落,已无从知晓。各机构及民间,也从未有拓本现身。 奚珣强在西湖群山的犄角旮旯跑了十年,也没找到,几乎放弃。 去年12月13日,照例是巡山日,下天竺一块崖壁上的元代榜题,很好认,在普通人看来,就是字大!上面刻了三个大字:璎珞泉。这是元代僧人行之的榜书景名。 但是,借着手电的光,奚珣强看到了这三个大字下面的蛛丝马迹。对照前代金石学者的文本著录,石头上的这些字迹,是三处题刻,而且是不同年代——一处唐刻、两处宋刻(北宋一处,南宋一处),也就是说,跟考古地层一样,这处年代最早的唐刻被叠压在宋人和元人的题刻之下。 1200多年后,被奚珣强的眼睛发现了。 唐源少良等题名 “这方题刻的发现,真的就攻克了很多摩崖的难题,把杭州摩崖的历史提前到了1200多年前。”魏祝挺在展览开幕导览时,有些小激动。 他说,阮元也不一定见过这个拓片,清代人可能是依据古代记载。因为唐刻被元刻“璎”字叠压,那么能完整记录唐刻的这个人,肯定是一个元代以前的人。 唐萧悦等天竺寺题名,也是老奚找到的。 萧悦是白居易的好朋友,官很小,只担任过太常寺奉礼郎、协律郎,主要负责祭祀和节庆礼仪之事。他生活节俭,画画很好,画竹子最拿手,有一次为白居易画了十五根竹子,白居易回复一首《画竹歌》。 萧郎萧郎老可惜, 手颤眼昏头雪色。 自言便是绝笔时, 从今此竹尤难得。 阮元虽然在《两浙金石志》中记载了这一方题刻,但是,他说原刻当时就已经被毁了。谁知道,又被老奚找到了。他在一次讲座里说,我们见不到白居易在杭州的痕迹,但萧悦的题刻,让我们可以感受到白居易诗中描写人物在这片山水之中的行迹。这是唐代西湖文化最有价值的证明。 唐萧悦等天竺寺题名 208件展品,20%都是首次展出、首次面世。魏祝挺说,源少良、萧悦、王澹,这三方唐刻,至少从阮元开始就认为已经不存。200年来,它们第一次现世,第一次展出拓片。 2.原石已毁?还好有他们 说完了当代人的第一次,来看看吴越国的第一次。 浙博拿出了一件从未展出过的拓本:吴越国第二代国王——文穆王钱元瓘的神道碑,943年刻,历经1000多年。 神道碑是什么? 在地面的墓葬建筑中,石碑、石表、石兽,组成了一个墓前的神道,通向最后的墓葬。神道碑,就是竖立在墓表的石碑,仅限于帝王和少数显贵勋臣可用,内容重点是宣扬墓主的功德。 文穆王钱元瓘的墓建在玉皇山脚,就在现在的南山公墓。早年被盗掘,“文革”时,神道碑等损毁殆尽,目前已知唯一现存的拓片,藏于浙博,为“古物保管委员会浙江分会”所拓。 吴越文穆王钱元瓘神道碑 魏祝挺说,五位吴越国王的神道碑里,钱镠、钱弘佐的早就不存。钱弘倧没有按国王礼葬,钱弘俶的墓在洛阳,也没有以吴越国王礼葬。所以实际存世的只有钱元瓘吴越国王神道碑,我们还可以看到唯一的拓片。 除了唯一,这块神道碑还有一层重要性。 吴越国王的神道碑,由当时中央政府的宰相撰写。比如钱镠的,由后唐宰相杨凝式写,钱元瓘的神道碑由后晋宰相和凝撰文,后晋大臣权令询书写,并亲赴杭州宣赐碑文,于天福八年刻石勒铭,代表了中原王朝对这位国王的官方评价,评价当然很高,文章回顾了他的一生,细数人生高光时刻,比如狼山江之战中,他以阿拉伯火油摧毁淮南舰队,以第七子的身份继任为两浙之主。 吴越国王都是中原王朝的“天下兵马都元帅”或“天下兵马大元帅”,所以我们看到这块神道碑的碑首写的是:大晋故天下兵马都元帅守尚书令吴越国王谥文穆钱公神道碑。 钱元瓘的墓志,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考古发掘中,在南山公墓中发现。魏祝挺说,墓志残得很厉害,但神道碑的文字和墓志可以相互参校,应该都是和凝撰文,权令询书写的。 还有一件已经消失的,就是吴越宝大元年(924)钱镠开慈云岭路记。 慈云岭是玉皇山和凤凰山的一条分界岭。919年,钱镠兴建龙山。924年,为了贯通南北交通,钱镠劈山造路,属于当时杭州城市建设的大事件,这条古道成为钱塘江北岸通往西湖最便捷的的通道。 梁单阏之岁,兴建龙山。至涒滩之年,开慈云岭,使建西关城宇、台殿、水阁。今勒贞珉,用纪年月。甲申岁六月十五日吴越国王记。 吴越宝大元年(924)钱镠开慈云岭路记 同年,钱镠亲笔篆书,刻在慈云岭的山石壁上,就在现在将台山停车场的位置,也是龙华寺遗址。 可惜,钱镠亲书的这块山石,我们已经看不到了。看到的,是另一块石头。 高野侯亲眼看到了开慈云岭路记被毁。 这位画梅花出名的杭州画家,人称高梅花,也是位收藏家。他在日记里记过一件伤心事。玉皇山主要由石灰岩组成,可以烧制水泥等建筑材料,当时有不法之徒盗采石料,致使山体和名胜古迹受损,最恶劣的一次,就是张巨川案。1923年,他勾结几人将玉皇山山麓化名为龙岩山,倒卖给上海水泥公司作为采石场。 《西湖博物馆馆刊第一号》也记述了这件事:凿山采石,以为水泥。并将武肃王题名石壁摩崖凿去。 杭州的父母官陶镛得知后,实地勘察,采取措施关闭采石场,并发布了“杭县公署布告第一七一号”,规定:凡玉皇山界内,以及毗连支山,无论公有私有,永远封禁开采,倘敢故违,一经报告,定即拘案,严惩不贷。 我们现在在玉皇山东南脚的山岩上,就可以看到这块1923年刻在石头上的布告,也是一块伤心石。 2002年,浙江图书馆古籍部,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灵隐管理处副书记邵群看到了高野侯的哥哥高存道藏的拓本《旧拓五代慈云岭开路记》(民国二十五年版)。 这次浙博展出的,是馆藏清代拓本。 3.司马光《家人卦》合体首展 杭州现存字体最大的一方摩崖,是宋代的——定山风水洞“云泉灵洞”4个大字(弥陀寺靠后山那一整面石崖壁上的巨幅《佛说阿弥陀经》,是杭州崖壁最大的摩崖石刻,这次没有展出拓片)。 定山在哪里?反正假杭州人我是不知道的。魏祝挺定位了一下——从钱塘江边的六和塔沿江往西南方向,如今的杭州西湖区转塘、双浦一带,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就是定山,古时以此山命名这一地区。定山地区紧邻钱塘江北岸,交通便利,自古为杭州水路往返睦州(后世称严州)、歙州(后世称徽州)的必经之地。 定山地区有一个云泉山风水洞,唐宋时期的网红景点,白居易、范仲淹、苏东坡、赵抃等人经常来打卡,赋诗题名,留下了唐代以来的大量摩崖题刻,是杭州地区摩崖石刻中年代较早的一组石刻。不过,上世纪末,因为炸山取石,云泉山东侧山体留下一个巨大的缺口,所幸并未殃及慈严院这批唐代题名为主的摩崖石刻。后来,采石厂关停,风水洞重新开发成为旅游景点,直至今日。 风水洞,不是风水好。它有个风洞,常年出风,下面有个水洞,常年出水,合称风水洞。 水洞的摩崖比较有名,唐宋大咖题刻密集,随便举一例,这次也展出了——水洞的苏轼“到此一游”题名:苏轼子瞻。但是风洞的摩崖什么样,以前拓片没有展示过,“因为风洞塌了,现在没法拓,上都上不去。” 这一次,刻在风洞的宋皇祐二年(1050)元居中“云泉灵洞”榜书首次展出。 这方巨幅摩崖有三米多高,一共四个字,篆书,每个字有一米多宽。又是古物保管委员会浙江分会!他们居然爬到崖壁上把它拓了出来,我们今天才能看到真容。 还有一个宋代大家族也首次亮相。 司马光的《家人卦》《乐记》《中庸》三篇巨幅摩崖及周边阮元、黄易、钱泳等在家人卦题名的拓本,首次合体,面向公众展示。也就是说,整个崖面上的所有题刻,全都展示出来,这是第一次。 《家人卦》摩崖石刻在南屏山北山腰“小有天园”旁,整个崖面有五六米长,三米多高,以前没有展厅能容得下它。去年,单张《家人卦》在浙江美术馆展出过,这一次,所有石面的九方摩崖拓片全部展出。为了崖面上的“一家人”能够整整齐齐,浙博把西湖美术馆的商店改造成了展厅,为《家人卦》量身定做。 4.乾隆在柳浪闻莺的三首诗 既然说到小有天园,必须请出乾隆帝。 我们很熟悉西湖沿岸的西湖十景御碑,苏堤春晓和曲院风荷有原件,现在我们逛西湖能看到。 但是,其他八块碑的原石基本已经不存,我们都看不到了,顶多只能看到康熙题刻的复原碑,比如断桥残雪、平湖秋月的碑,是用拓片做出来的,但是,也只有康熙的那一面十景题名的拓片,乾隆写的6首诗都没有。 魏祝挺说,乾隆的6首诗是写在碑身的背面、两侧面,碑额的背面和两侧面。苏堤春晓的是完整的,半完整的是曲院风荷,丢了碑额。 这次展览展出的拓片,是辛未年(1751)乾隆帝在柳浪闻莺题的前三首诗,为存世孤本,题在碑的背面和两侧面,但碑额也丢了,这是第三块近乎完整的西湖十景御碑。 乾隆帝辛未年(1751)柳浪闻莺诗 今年年初,老奚在飞来峰的香林洞又发现了乾隆的两个大型榜书:“秀拔”和“无不奇”,这次也新鲜展出。四爷有感,西湖的每一块石头都很奇怪。“无不奇”也是目前发现乾隆帝在杭州的唯一草书,他一般写行书的。 5.西泠印社的另一个名字 最后说说策展人的小心思和小花絮。 阮元、黄易、钱泳等清代著名金石学者在杭州访石留下的题刻,几乎在展览每个景点的尾声,都可以看到,等于一篇文章的“综上所述”。这是魏祝挺的有心设计。 “阮元会把他考证的文字,写在题刻上,这是历代都没有见到过的情况。”比如,他考证司马光《家人卦》的文字,就写在《家人卦》的边上。他不是说到此一游,而是说我考证这块石头这些字,是司马光写的。 看到这里,你有没有发现,“古物保管委员会浙江分会”多次在本文中出现,有种撑满全场的感觉。 这是什么机构? 这次展出的浙江省博物馆藏的旧拓片,95%为民国时期所拓,都有同一个章:古物保管委员会浙江分会。 1929年,宋美龄来杭州,要筹建现在的中山公园,把乾隆行宫划给了中山公园,西泠印社也在合并名单中。 当时的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也就是后来的西泠印社社长,支了个招。北京已经成立了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有北京分会,那就把浙江分会设在西泠印社,有了这块官方的牌子,西泠印社变成了中央机构的分派机构,自然也保下来了。 筹备展览时,魏祝挺在马衡年谱里找到了这段记载,1929年到1937年,西泠印社就叫这个名字,也证实了馆藏印有“古物保管委员会浙江分会”拓片的历史由来。西泠印社在1937年到1945年几乎没有开展活动,大家都避难去了。1949年到1950年,王福庵做主,把所有藏品全部捐给浙江省文管会。 那时,是西泠印社的鼎盛时期,文物考古也成为了当时西泠印社的新职责。 魏祝挺说,这批拓片的价值很高,基本把杭州摩崖系统性地拓了下来,像吴山、凤凰山等都是拓全的,只是少了一些片区。最重要的是,因为是100年前拓的,每一张都比现状要好。“像石屋洞题刻现在已经残得非常厉害了,而西泠印社拓的大部分刻痕都比现在要好,字口也比现在清楚。” 这次展览还展出了吴昌硕的《西泠印社记》、钟以敬“西泠印社”榜书、王寿祺等“圆石桌铭”、叶为铭《小龙泓洞记》。 此处有深意。 我们今天还能看到那么多拓片,就是西泠印社拓的。此为致敬。西湖景观生成最后的题刻,正是民国这些金石文人所题。可以说,西湖和摩崖题刻最后的景观,由西泠印社完成,在此做了一个定格。 这也是魏祝挺的心意。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