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峻之乱是东晋的一次流民帅与门阀士族之间的权力斗争,最后也引发了叛乱。 苏峻是一个流民帅,其军事力量是流民组成的。流民军队的第一个特点,是战斗力相当强大。实际上,流民军队也几乎是东晋政府能利用的真正有战斗力的军队。就如王敦之乱中,王敦活着时,虽然跋扈,但一直也还没有直接篡位,至少还保持了表面的稳定。但王敦一死,其后继者无法继承其威望权势,就只能直接武力逼宫,打算改朝换代了。王含和沈充联军进攻,兵临建康,十分危急。在这种情形下,苏峻、刘遐等流民帅之兵迅援建康,很快扭转了局势,乱事悉平。苏峻立下大功后,驻军历阳,任历阳太守。 流民军队的第二个特点,就是有较为明显的私人军队色彩。所以,流民帅也天然具有军阀性质。对于朝廷来说,这些力量总是具有威胁性的。 晋成帝时,庾亮当政,希望能解决流民帅问题,决心征苏峻入朝,甚至不惜逼反。为此,庾亮还进行了军事部署,一方面命监淮北军事的郭默为后将军、领屯骑校尉;一方面任命弟弟庾冰为吴国内史,用以防备苏峻。庾亮的这一个任命庾冰的部署,就是针对将来可能出现的东部战场,预先做准备。 最终,苏峻联合了另外一名流民帅祖约,一道起兵讨伐庚亮,公开叛乱。随后,庾亮再任命了会稽内史王舒行扬州刺史事,吴兴太守虞潭督三吴等诸郡军事,也是为防备苏峻,为可能的东部战场做好部署。 庚亮的这些部署,充分说明他对东部三吴地区的重视程度,因为三吴地区是朝廷的最重要的支持地区。在矛盾公开化之后,庾亮一直不许其他地方的军队入援,实际上就是希望能不将战争规模扩大。他的计划可能是希望能在长江上截住苏峻的军队,至少能形成一个双方相持的局面。在这种情形下,三吴地区就可以成为中央军的后方支持。 苏峻之反,基本上可以说是被庾亮逼反的,所以庾亮对战争的出现,是有充分的准备,三吴正是他十分重要的部署地区。 结果出乎庾亮的预料,苏峻军队的战斗力相比中央军,要强很多,所以苏峻军队进展顺利,步步紧逼,终于攻克建康城,而庾亮也只好仓皇出逃。 苏峻执掌朝政后,马上开始攻吴郡的庾冰。而庾冰仓皇只身逃往会稽。这个逃亡过程中,就经过了钱唐。 《资治通鉴》记载: 峻遣兵攻吴国内史庾冰,冰不能御,弃郡奔会稽,至浙江,峻购之甚急。吴铃下卒引冰入船,以蘧蒢覆之,吟啸鼓枻,溯流而去。每逢逻所(逻所,谓津要置逻卒之所),辄以杖叩船曰:“何处觅庾冰?庾冰正在此。”人以为醉,不疑之,冰仅免。峻以侍中蔡漠为吴内史。 这段记载,也载于《世说新语》之《任诞第二十三》: 苏峻乱,诸庾逃散。庾冰时为吴郡,单身奔亡。民吏皆去,唯郡卒独以小船载冰出钱塘口,蘧篨覆之。时峻赏募觅冰,属所在搜检甚急。卒舍船市渚,因饮酒醉还,舞棹向船曰:“何处觅庾吴郡?此中便是!”冰大惶怖,然不敢动。监司见船小装狭,谓卒狂醉,都不复疑。自送过荆江,寄山阴魏家,得免。后事平,冰欲报卒,适其所愿。卒曰:“出自厮下,不愿名器。少苦执鞭,恒患不得快饮酒;使其酒足余年毕矣。无所复须。”冰为起大舍,市奴婢,使门内有百斛酒,终其身。时谓此卒非唯有智,且亦达生。 从这两段记载中,可以看到,一、当时钱唐是从吴郡到会稽的必经之途;二、特别是《世说新语》提到“郡卒独以小船载冰出钱塘口”。这个所谓的“钱塘口”,应该就是一条支流通往钱塘江的入水口,这条支流应该是经过钱唐县的,而且可能上接通往吴郡的水道。换句话说,这个“钱塘口”,很可能是南朝常见的柳浦渡口。而这条水道,应该就是当时江南运河的最南端的一段。 面对苏峻的统治,三吴地区的地方大族这次空前统一,一致对外。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苏峻本人是流民帅,并非士流,得不到世家大族的认同。《苏峻传》谓其:“本以单家,聚众于扰攘之际。”故田余庆说,他的“门第与品格均不得入于士流”。不仅地方上大族不愿追随苏峻,就是被苏峻重用的一些官员,也随时准备反抗。 比如,当时苏峻派遣尚书张闿“权督东军”,其实就是临时统领东部三吴地区。而张闾却与王导私下沟通。王导以太后的名义,号召三吴“起义兵”。 《资治通鉴》记载: 司徒导密令以太后诏谕三吴吏士,使起义兵救天子。会稽内史王舒以庾冰行奋武将军,使将兵一万,西渡浙江;于是吴兴太守虞潭、吴国内史蔡漠、前义兴太守顾众等皆举兵应之。潭母孙氏谓潭曰:“汝当舍生取义,勿以吾老为累!”尽遣其家僮从军,鬻其环佩以为军资。可以说,三吴地区几乎是众志成城,空前团结,一致对外。三吴义兵的主要基地,还是以会稽为主。这自然也还是因为会稽郡隔了钱塘江,有一道屏障之故。 据《晋书》卷七十六《王舒传》: 时吴国内史庾冰弃郡奔舒,舒移告属郡,以吴王师虞騑为军司,御史中丞谢藻行龙骧将军,监前锋征讨军事,率众一万,与庾冰俱渡浙江,前义兴太守顾众、护军参军顾飚等,皆起义军以应舒。 这里所谓的“移告属郡”,是对的。因为此时王舒的身份,是以会稽郡太守,行扬州刺史事,所以扬州属下的东部属郡,当都应该听命王舒指挥。这样,东部战场的总指挥已经出现了。 而庾冰则成为了先锋,急着要收复“失地”吴郡。前面提到的苏峻新任命的吴国内史蔡谟和张闾都是属于“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很主动地表示“以庾冰当还旧任,即去郡以让冰。”主动让出吴郡,还给庾冰。 有趣的是,据《王舒传》:“舒率众次郡之西江,为冰、藻后继。”王舒领军驻扎在西江,西江当是指西陵。这种部署,与王敦之乱时虞潭的部署,如出一辙。 东军起义兵之后,苏峻本来还想缓和一下关系,据《王舒传》说:“峻闻舒等兵起,乃赦庾亮诸弟,以悦东军。”不过这种调和显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苏峻所能依赖的力量,也只能是自己的部下。 《资治通鉴》记载: 苏峻闻东方兵起,遣其将管商、张健、弘徽等拒之;虞潭等与战,互有胜负,未能得前。 与此同时,支持朝廷一方的军队,共同推举了荆州刺史陶侃为盟主,而“陶侃表王舒监浙东军事,虞潭监浙西军事,郗鉴都督扬州八郡诸军事;令舒、潭皆受鉴节度”。 可知,这时候又出现了西部战场和东部战场两线作战。而其中东部军队也依然是从属于西部军队的指挥。这和之前王敦之乱时的情形一样。 东部战场的具体进程,则可以再细分为两路。据《晋纪》: (苏峻)遣管商、张瑾、弘徽寇晋陵,韩晃寇义兴。 可知当时苏峻的军队主要分两路进击,一路是往太湖东边的路线走,经过晋陵郡,前往吴郡等地,而一路是往太湖西边的路线走,目标先是义兴郡,还包括宣城郡等地。 而东军也针对性地以两路迎战。据《王舒传》: 舒假众扬威将军、督护吴中军事;飏监晋陵军事,于御亭筑垒。 顾众本来就是前义兴太守,所以由他率军为西路指挥官;而顾飏则成为东路军的前锋指挥。 顾众
从战争的进程来看,东部军队的战斗力还是比较弱,相对于战斗力强悍、战争经验丰富的流民军队,更显得力不从心,节节败退。 《晋书》卷一百《苏峻传》记载: 管商等进攻吴郡,焚吴县、海盐、嘉兴,败诸义军。韩晃又攻宣城,害太守桓彝。商等又焚余杭,而大败于武康,退还义兴。 先看东路军。这里提到管商等大胜后,曾焚吴县、嘉兴、海盐等地,其中海盐应该是最远的地方了。因为东路义军最后的防线,还在钱唐,没有退回钱塘江以南。 据《王舒传》可知,最后退至钱唐: (庾)冰、(顾)飏等遣前锋进据无锡,遇贼将张健等数千人,交战,大败,奔还御亭,复自相惊扰,冰、飏等并退于钱唐,(谢)藻守嘉兴。贼遂入吴,烧府舍,掠诸县,所在涂地。 再看西路军的战争过程。“韩晃又攻宣城,害太守桓彝。”可知苏峻的西路军攻下了宣城郡。随后苏峻的东路、西路军合军进击吴兴郡。这大概是因为苏峻的东路军在成功进占了吴郡之后,可能从吴郡出发,沿着荻塘等水道,往西突袭了吴兴郡,导致西路义军又大败。 据《王舒传》: 吴兴太守虞潭率所领讨健,屯乌苞亭,并不敢进。时暴雨大水,贼管商乘船旁出,袭(虞)潭及(顾)众。潭等奔败。潭还保吴兴,众退守钱唐。 管商本来是东路军,此时西击吴兴郡,两军合力,击败了在吴兴郡驻扎的虞潭军,以及在义兴前线的顾众。然后苏峻军队沿着东苕溪上溯,一路攻下了余杭。这当是苏峻在西路方面进展的最远地方。《咸淳临安志》记载:临安县有临安山: 一名安乐山。在县西南十八里。高一百丈,周二十三里。《太平寰宇记》云:县取此山为名。南有郭文宅基。《晋书·郭文传》:文自余杭山来临安,结庐山中。县令万宠尝迎置县治。及苏峻之乱,破余杭,而临安独全。人以为知几。 当时余杭被苏峻军队焚毁,而临安县则没有波及。可知苏峻军队至余杭县为止。 这样,东路、西路义军都基本上退回了钱唐。钱唐已经成了义军在钱塘江以北的最后一个据点。是否坚守钱唐,成了一个争议问题。 据《王舒传》: 或功舒宜还都,使谢藻守西陵,扶海立栅。舒不听,留藻守线唐,使众、飏守紫壁。 可知,当时有人提出了要退回钱塘江以南,全力防守西陵的建议。但王舒没有采纳,而是一方面守住钱唐,一方面将军队集中在“紫壁”。 王舒还很重视海上防线的防守,“舒更遣将军陈孺率精锐千人增戍海浦,所在筑垒。”这里的“增戍海浦”,有可能是会稽郡沿海的港口之处。这显然是为了防止苏峻军队越过杭州湾直接进逼会稽郡基地。 王舒的这个决断是正确的。因为不守住钱唐的话,那么钱唐以南的会稽郡是基本上守不住的。历史上几乎所有从钱唐渡江而攻会稽的军队,都获得了成功。这也可以说明,钱唐之地对会稽郡而言,是一个控扼要害之地,可以说是会稽郡的一扇门。这扇门是绝对不能轻易放弃的。 《晋书·顾众传》中,顾众等人也有这样的看法: 时贼党方锐,义军沮退,人咸劝(顾)众过浙江。(顾)众曰:“不然。今保固紫壁,可得全钱唐以南五县。若越他境,便为寓军,控引无所,非长计也。”临平人范明亦谓众曰:“此地险要,可以制寇,不可委也。”(顾)众乃版明为参军。明率宗党五百人,合诸军,凡四千人。 看来,紫壁又是一个保卫钱唐的要害之地。那么,紫壁具体在哪里呢? 中国历史地图——东晋
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卷九十一《秀州·槜李城》条下,有一个考证说: 东晋咸和中,苏峻作乱,顾众监吴郡军讨之,为峻将张健所败,退屯柴壁。或劝众渡浙江,众曰:“保固柴壁,可得全钱唐以南五县。若越他境,便为寓军,控引无所,非长计也。”临平人范明亦谓众曰:此地险要,可以制寇,不可委也。众因与明合军复进,健败走。或作紫壁,误矣。 显然,顾祖禹认为,“紫壁”是“柴壁”之误。这个柴壁,即春秋吴越时期所见的“柴辟亭”。但是,这个说法颇有可疑。 因为从当时军事形势看,义军基本都败退到钱唐了,苏峻军甚至一度攻占海盐,早已越过嘉兴一带。又《顾众传》中提到的范明,是临平人,而且看起来是宗族强豪。而钱唐郡姓中,就有“范”。则这个紫壁必定在钱唐县,很可能就是在临平此地。临平在钱唐县城的东北方位,其实正好也是当于从吴郡而来的必经之路上。因此在临平布置防线,正合道理。 守住了钱唐县,正如王舒和顾众都指出的,就可以保住“钱唐以南五县”。我有些怀疑,这个“五县”,当是“五郡”。这个五郡,正是会稽郡都督的五郡,指会稽、临海、东阳、永嘉、新安。 正如田余庆在《东晋门阀政治》指出的: 会稽郡除有这些作用以外,在军事上也有很大的重要性。据吴廷燮《东晋方镇年表·序》,东晋方镇,扬本畿句,荆地分陕,徐曰北府,豫曰西藩。江、兖、雍、梁,亦称雄踞,益、宁、交、广,斯为边寄。这些州虽轻重不同,但都有都督刺史以为镇守,当时所谓“军州”。是军州以外,以郡的地位而得列为方镇者,只有会稽内史一职。吴廷燮说:“会稽内史都督五郡军事,亦方镇也。”五郡,即是会稽(治今绍兴)、临海(治今临海)、东阳(治今金华)、永嘉(治今温州)、新安(治今淳安)。 会稽本为郡,成帝咸和二年(327年)十二月,当苏峻初起兵时,东晋朝廷徙元帝子琅邪王显为会稽王,会稽乃改郡为国。大概言之,东晋一朝凡是东方有事,则会稽内史以居职者资望深浅重轻,分别带都督五郡军事、监五郡军事、督五郡军事衔,无事时除另有原因者外,一般不带。咸和二年十一月,以吴兴太守虞潭“督三吴、晋陵、宣城、义兴五郡军事”,似为会稽内史督五郡军事职之滥觞。史籍可考的会稽内史带督五郡军事衔者,从王舒开始。 这段文字已经很清楚地说明了,王舒此时所掌管的治下就负责钱塘江以南的五郡之地。显然,一旦钱唐失守,钱塘江以南的五郡之地也就不保。 实际上,《王舒传》中提到: 是时临海、新安诸山县并反应贼,舒分兵悉讨平之。 可知当时钱塘江以南的五郡,已经出现了不稳定因素。可以想象,一旦苏峻军队过江,形势将不可收拾。 改“五县”为“五郡”,应该更能显示出钱唐县的重要战略地位。故做辨析如上。 正因为义军坚守住了钱唐县,扼住了南下会稽郡的路线,这就使得东部战场没有出现进一步的恶化。反而,在接下来的战争中,逐步出现了转机。 一方面是西部军队对东部战场的支持。《资治通鉴》记载: 王舒、虞潭等数与峻兵战,不利。孔坦曰:“本不须召郗公,遂使东门无限,今宜遣还,虽晚,犹胜不也。”侃乃令鉴与后将军郭默还据京口,立大业、曲阿、庱亭三垒以分峻之兵势,使郭默守大业。张健、韩晃等急攻大业。 张健、韩晃本来都是往南进攻的苏峻军队将领,此时反过来攻击大业等三垒,确实是起到了“分兵势”的作用。 另一方面,由于苏峻军队南下被堵,转而再度攻击吴兴郡。却遭到了东部义军的一次痛击。详情载于《晋书·王舒传》: 于是贼转攻吴兴,谭诸军复退。贼复掠东迁、余杭、武康诸县。舒遣子允之行扬烈将军,与将军徐逊、陈孺及扬烈司马朱焘,以精锐三千,轻邀贼于武康,出其不意,遂破之,斩首数百级,贼悉委舟步走。允之收其器械,进兵助潭。 虽然这次战役的胜利带有一定的偶然性,是“出其不意”偷袭得手。不过与此同时,西部战场出现了重大转折,苏峻在战阵中被杀。这一突然事件一下就导致苏峻军队全军瓦解。 有意思的是,王允之在苏峻之乱平定之后,因功“封番禺县侯,邑千六百户,除建武将军、钱唐令,领司盐都尉”。如前所述,王允之可能是史籍所见的第一任钱唐令,可谓与钱唐县有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