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杭州人 魏祝挺是杭州人。 这是他在新书《吴越国塔幢研究》(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后记里的第一句话。 有点意外的。听他讲了这么多年的话,没有一点杭普话发音。查一下身份证,1983年出生,爸爸和爷爷都在农大(今浙大)图书馆工作,他从小在农大长大,同学都是全省各地老师的子女,“所以我在小学里没有说杭州话的环境,等到初中以后我就不会说了。我爸妈对我说杭州话,我对他们说普通话。” 但他喜欢和同学一起爬杭州的山。 那次,和同学爬到圣果寺,看到造像,他就坐在那儿思考,这个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说明牌也没说清楚嘛。 上周日(5月21日)晚上的钱报读书会,在弥陀寺里的晓风·明远书屋,临近尾声,魏祝挺指着PPT最后一页,一张地图——钱镠在杭州建筑罗城,明确写到了霍山,我们现在坐着的地方,正在吴越国腰鼓形的罗城城墙上。 钱报读书会上的魏祝挺 陈嘉昀 摄 红色为钱镠建的腰鼓城范围,魏祝挺标注了寺院、舍利塔 再说另外两件和大家认识的魏老师不太搭介的事情。 他本科学的是国际政治,毕业找工作进了房地产公司。后来又想考研了,考上浙大,但读的是日本语言文学里面的日本文学,文学里选的还是古文——日本的古典文学,选的方向,又是日本平安朝汉文学。 读书会上,说到这个反差,大家都笑了。跟魏祝挺现在从事的吴越国佛教文物考古研究,相差十万八千里。 2010年毕业找工作,魏祝挺考了很多地方,偶然间考上了浙江省博物馆,却是以日语语言文学硕士的身份,应聘的是外事秘书岗位——又一个不搭介。 很少有单位的外事秘书招日语学生。之前10年和之后10年,浙博没有招过日本语言文学专业毕业的学生,只有魏祝挺一个。这是毛昭晰的特别要求,为了与日本同行做深度交流。毛老师在日本亲手参与创办的博物馆,如今已成为当地的重要文化地标。 2013年,工作了三年以后,小魏又有想法了,想做研究,第二次攻读硕士研究生,考了当年毛昭晰设立的浙大文物与博物馆学系,导师是李志荣。但在2014年的4月面试前,他不知道李志荣是谁,也不知道她正是做石窟寺调查研究的。 2014年,他在浙博武林馆地下一楼看了一个展览,名字叫《心放俗外》,展出的是定州双塔(静志寺、净众院)地宫出土的文物。三百多件藏品,这是连古人都看不到的东西,他很震惊。定州静志寺塔多次被打开,藏了隋代、唐代到宋代历代的供养人的题记,不同的供养品,依据这些来区别年代,供养什么东西,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习惯,已经不是我们在地表看到一个塔这么简单。 杭州人都熟悉保俶塔、六和塔,大家的印象里,就是一个塔么,但看不到里面的学问。看了这个展,他发现,塔里面原来有这么多东西。 鎏金錾花银塔(隋) 底径6.6厘米,高16.2厘米,束腰仰莲状塔座以承托塔身。《唐定州静志寺重葬真身记》所记大中三年(849)“十月因徙弥勒大像于正面,发旧基得石函二,一大一小,大函内有四珉像,金银钗钏诸多供具,内金函,函中有七宝缭绕,银塔内有琉璃瓶二,小白大碧,两瓶相盛,水色凝洁”中所指鎏金铜函中的“银塔”当为此物。 读书会上,他身边坐着的嘉宾黎毓馨,第一次听到这件事,身体往前倾了倾,很惊讶。这个展的策展人,正是他。 2001年,黎毓馨主持发掘雷峰塔遗址后,生出第一个念头,就是研究定州双塔。过去断代时,人们都认为这是北宋的塔。 钱报读书会,黎毓馨和魏祝挺。陈嘉昀 摄 2014年初春,浙江省博物馆动议举办定州两塔文物展,历史部主任黎毓馨以“二次考古”的方法,确定静志寺真身舍利塔塔基地宫曾经改建,继而考校地宫出土碑文铭刻与遗物之对应,于是认定塔基地宫所存供养物,自北魏兴安二年始,历经隋大业二年、唐大中十二年、龙纪元年、宋太平兴国二年,把年代提前了120年,和雷峰塔的时间一致。 因为这个展览,小魏在参加面试选导师时,面对眼前一排导师,说:我想学佛教文物、佛教考古。 李志荣眼前一亮。后来,小魏成了她从北大调到浙大后带的第一批硕士(一共两人,两个男生)。 完全零起点。 李志荣在北大带的一个硕士生汪盈,现在是辽上京遗址考古发掘领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她的硕士论文是辽塔的全调查——不是某一座辽塔。 “这种研究方法我就很喜欢。”这是实地调查,因为辽塔基本上没有文献,汪盈几乎全部跑遍后才写出了论文。 小魏看完后“非常震撼”,他跟李老师商量,想做吴越国塔的全调查,因为他生在杭州。 2. 怎么看到塔的内心 2015年到2016年,魏祝挺开始做调查,这本新书的打底,就来自这篇论文。但一开始调查,无数的坑在前方等着他。 他发现,吴越塔跟辽塔完全不一样,地面上基本已经没什么东西,吴越塔现存只有十几处,吴越经幢更少,不到10处。 吴越塔和辽塔有很大的区别。 辽国衰落了,后世无力重修,辽塔就孤零零矗立在荒野上,这片荒野在1000年前,是一个州城,整个州城没有了,周围的寺院等木建筑也不存在了,只剩下砖塔,像庆州白塔,还有朝阳北塔、朝阳南塔,就是如此。所以辽塔很适合做实地调查。 但在杭州,吴越塔碰到的情况就不同了。宋元明清包括当代,都会对塔进行重修,这和浙江地区的木构建筑是一个道理。后世有钱了以后,古代建筑就留不下来了,木构塔拆掉重造,砖塔呢,重新“包砖”,把旧的包进去,稍微好一点,像保俶塔就包了无数次,包出浆了,现在我们看到的保俶塔,包的是1933年的。也就是说,我们无法通过外表看到吴越塔的内心。 20世纪初期杭州保俶塔旧影(常盘大定拍摄) 怎么办? 砖塔会重修,即使不重修,残缺的砖塔在20世纪基本上都会倒掉或者被拆掉,因为北方的塔在荒野中,残就残了,残了还美。但杭州的塔如果残了,边上又住人,就有危险,那就要把它拆掉。 上世纪初到五六十年代,有人还会取塔砖,铺路的时候缺砖头,也会把塔给拆掉。浙江因此消失了几十个塔。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雷峰塔,还有萧山祇园寺四座塔,龙泉金沙塔、崇因寺双塔,衢州天王寺塔,天台赤城山塔、天台护国寺双塔,桐乡崇福寺双塔。这些塔,如今还能看到老照片。有老照片,说明它们撑到了近代,但都撑不过最近几十年。 1952年衢州天王寺塔拆毁前夕旧影 剩下的几座吴越塔,还在,我们还能看到。比如保俶塔和六和塔。但保俶塔是1933年重新包砖,里面的“地层”怎么样,我们无法看到。 苏州还有几座保存很好的吴越塔,比如著名的虎丘塔,还有灵岩山塔。上海有龙华塔。 古代人造塔修塔,都会在同一座塔里。等于说,一个塔,不同年代的人重复打开,就能分出各种“地层”来。 这就是个关键问题,塔不打开,怎么判断年代? 请注意,浙江已经没有木塔存世了,中国也只有应县木塔尚存,所以这里先不讨论木塔的问题,只说砖塔。 古代的砖塔要重修,会把塌掉的砖重新砌上去。如果损毁很厉害,人们甚至会在外面完整包一圈砖,等于把里面的完全包上了。当然,这种情况比较少。目前发现的完全一层一层包进去的,是辽塔里的朝阳北塔。 朝阳北塔有三个砖身,相当于三个地层,最外面的,也就是我们现在能看到的身体是辽代的。当年修的时候,打开塔,又发现里面是唐代的,而最里面是北魏的。 1000多年的“包砖”,如果不打开,你并不知道它的真实年龄,是北魏出生的。魏祝挺说,以前都说朝阳北塔是辽代的,因为它的外观都体现了辽代的特征,但打开以后发现里面是北魏的,那么现在就要重新定义了,它是北魏始建,唐代重修,辽代包砖。 吴越塔同理。如果能看到砖心,就可以断出年代,但如果看不到,该怎么研究? 除非塔倒掉。 没错,这当然是能看到的。但80年代以后,塔是倒不掉的,我们国家在1982年颁布了《文物保护法》,有了文物保护,塔只能在80年代以前倒掉。而今,塔也不可能无故落架大修,你不可能去拆掉一个全国重点文保单位。 那只好哭了。小魏怎么能看到塔的内心? 3. 吴越国王下的死命令 魏祝挺在日本读日本古典文学,导师是日本研究白居易第一人。这位老师上课非常严格,一个礼拜上一次课,需要学生准备无数的材料,上课每人要“发表”。小魏要用一个月来找资料,如果材料准备不全,就要打回重做,再找一个月的资料,重新“发表”。 “他的研究方法就是把所有的资料全部都找出来,你必须在相关资料全都知道的情况下,才能写下一句话。所以,我需要把所有的文献材料全部搜全,才敢去看这件东西和下一个结论,才可以去推论,否则就会被某一套资料推翻。” 穷尽文献。这个方法,他用在了吴越塔的研究里。 如果说有文献记载,塔的始建年代是吴越国,或者是某一个重修年代是吴越,我们都可以把它定义为吴越塔,因为它已经把外观做成了吴越塔的样子。 为什么?因为,吴越塔有它的独特标配,也就是标准制式:楼阁式。 唐代砖塔不需要门窗,不需要回廊,不需要观景,你搭出层级就好了,这是身为塔的第一功能,否则怎么叫塔,中间的门窗楼阁并不重要。 日本的木塔也是如此,里面没有楼梯,所以日本古代木塔大都不能登,造出这么一个供养舍利的建筑就行。 但是,到了吴越国,可能是国王下了死命令,所有的塔都得把外观做到跟楼阁一模一样,必须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否则就不能通过审批。 所以,吴越塔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楼阁式,没有第二种形式。这种制度严格到哪种程度?不管是木塔、砖塔、砖木混合塔、砖仿木塔,还是石仿木塔,甚至铁仿木塔,光看外表,必须就是木塔的外观效果。然后上色。 包括铁塔。义乌双林寺铁塔,吴越国952年建,屋檐斗拱做得栩栩如生。 义乌双林寺铁塔残件 插播一句,我们现在看到老照片里一些烧成筒状的砖塔,不太像木塔,是因为木结构都烧没了,如果把木结构复原,应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非常罕见的。 中国的塔到中古时期,已经发展出各种各样的形式了,但吴越塔就是打死不用其他形式,一定是国王下过命令,有种执念,我们要用最传统的楼阁式来供养佛塔。而且,舍利有等级,最高等级的舍利要做成九层木塔,其次是七层塔,再次是五层塔。 4. 如果雷峰塔没有倒掉 以上,是用文献定义的方式对塔做研究。 我们都知道,做历史研究,还需要考古学的铁证。对于塔来讲,考古学上的定义,似乎更为“容易”。这条逻辑很简单:如果塔倒掉了,出了吴越国的造像记、吴越国的供养品,也能定出吴越。 举个著名的例子,雷峰塔。 如果雷峰塔没有倒掉,会发生什么? 雷峰塔安静地矗立在2023年5月的杭州,依然是100多年前老照片里那个胖胖的“砖筒”。 雷峰塔倒塌前 镜头拉近,前方有一块文保碑,第一句是这样写的: 全国重点文保单位雷峰塔,这是一座南宋的塔。文献记载,北宋宣和三年(1121),雷峰毁于方腊起义,但砖身尚存。南宋乾道七年(1171),有一位高僧智友,重建雷峰塔,花了二十年。 文献都这么写了,人们自然会把雷峰塔定义为一座南宋的塔。 但现在大家都知道,雷峰塔是吴越国建的,这条知识点深入人心,因为考古发掘发现了地宫、天宫的文物,都是吴越国的。 这个例子,也可以看到我们对塔定义的一个很大的误区——重建,就会把塔推倒重建。事实并不是这样。对六和塔,我们也长时间存在这样一个误区。 19世纪末杭州六和塔旧影(后期上色) 六和塔现在的介绍,南宋绍兴年间,高僧智昙募缘重建,所以现在把它定义为一个南宋的塔。实际上,这座塔内部砖身还是吴越的,只是在南宋修过了而已。 魏祝挺在这本书中特地做了说明:留存至今的六和塔,内部砖塔为吴越至南宋所建,外部木构为清末所建,高约60米。1961年公布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所以,只有一座塔倒掉,你才能知道它是什么年代。” 小魏又要面壁哭泣了。 那么,文献真的就可靠吗? 宁波有一座塔,此时挺直了腰板:天封塔。 宁波天封塔 天封,是后汉朝廷来使纪念吴越国王钱弘俶命名。这是宁波城中最重要的一座塔,也是全国文保单位。史料记载,它始建于吴越乾祐五年,也就是952年。 上世纪80年代,这座塔进行了一次落架大修。这是现在不太能想象的事,就是全部拆光(塔拆了装回去,不能保证哪块是放回原位的,有些会替换)。拆出来以后,发现了南宋的地宫,出土天封塔地宫殿银殿、小银塔等珍贵文物140件,人们才知道,天封塔地宫为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修建。 好了,答案揭晓,天封塔是一座南宋塔。 如果没拆,我们就会认为它是一座吴越国的塔,因为文献这么写了。 所以一座塔不拆开来,光靠文献依然不可靠。 小魏要哭第三次了。 因此,魏祝挺对吴越塔的研究方式,处于边哭边调整状态——不断变化和形成。他分了三步走,第一步外观,第二步文献,第三步是考古——换句话说,只有考古是可靠的,但是“臣妾做不到啊”,不可能把浙江所有的塔全部拆掉,这篇论文是做出来了,那塔就都没有了。 做吴越塔的研究,就是这么痛苦。 在这本书里,魏祝挺依靠零散的吴越国塔幢地面遗存资料,将历史上曾经存在的吴越国塔幢尽可能全部调查考证出来,也就是倒掉的和没倒掉的都梳理了一遍,建立起一份吴越国塔幢的资料谱系。书里总共收录吴越时期舍利塔109处(另有59处存疑)、高僧塔30处(另有4例存疑),吴越时期经幢39处。 “倒掉的原因是历史原因或者自然原因,这些倒掉的塔能抢救出一些资料来,这是最重要的资料。明代人记得比较少,但清代人亲眼目睹过一些塔的倒掉,他也会记载这里面出了什么东西。”
书中还有一些老照片,来自日本学者常盘大定和关野贞的《中国文化史迹》,这是他们在1910年代到1920年代各自独立调查的成果。浙江部分主要为常盘大定调查,他在1922年到达杭州,拍了很多老照片,我们经常看到一张雷峰塔在20世纪初期老照片,其中一张便是他拍的。1924年,雷峰塔倒。他也能看到1933年重修前的保俶塔。这些时间节点都很重要。 20世纪初期杭州雷峰塔旧影(常盘大定拍摄) 结合这些老照片,再加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塔倒掉后的文物整理。1963年4月23日,由于塔基下沉,长年失修,东阳中兴寺塔倒塌。5月,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现场发掘清理,出土金银器、铜器、陶瓷器、漆木器、石器、玻璃器、经卷、钱币等200余件(组)。其中的线刻佛像石函、贴金彩绘石雕经函、墨书《妙法莲华经》7卷、多件铜阿育王塔、宝相花纹金盒、莲花纹银盒、扁圆腹绿玻璃瓶、鎏金铜观音菩萨立像,均为吴越时期舍入的珍贵文物。2018年,魏祝挺在东阳博物馆做整理,在塔倒掉50多年后,写了一份调查报告。 20世纪中期东场中兴寺塔旧影 1956年,龙泉三塔被拆掉修路;1957年,金华万佛塔倒;1965年,温州白象塔倒;1966年,瑞安慧光塔倒。这批资料也是魏祝挺吴越塔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当然最重要的一个成果,是2000年-2001年黎毓馨主持的雷峰塔遗址的发掘。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