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君初不愧虞唐,白首归来住洛阳。 入社莫疑频笑语,同朝各自抱行藏。 长年诗酒开三径,永日琴书共一床。 进退得时真有道,可怜谁复继余光。 这首题写在《会昌九老图》后的诗,作者是宋高宗赵构,创作时间不详,但是所述活动内容十分符合登基前年轻康王在北宋汴京呼朋唤友、饮酒吟诗、弹琴习书、优游卒岁的快乐情景。《宋史》高宗本纪对其幼年、少年时期的成长与学习经过有简略介绍: “大观元年(1107)五月乙巳,生东京之大内,赤光照室……二年正月庚申,封广平郡王。宣和三年(1121)十二月壬子,进封康王。资性朗悟,博学强记,读书日诵千余言,挽弓至一石五斗。宣和四年,始冠,出就外第。” 王子赵构资质不凡,身边不乏名师辅导,尤其父皇赵佶正是中国古代书画艺术史上的一座高峰。赵构在如此优渥的皇宫学习环境中受熏陶,文韬武略有着一日千里的精进,更是在心中播下热爱书法的种子。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天潢贵胄的综合素质关系王朝根本,不能等闲视之。汉朝自开创以来,就为皇子、皇女的学习提供了优渥的生活环境和极致的教育条件,并且形成健全制度。“《白虎通》曰,八岁入小学,十五入大学是也,此太子之礼。”龚延明教授在《宋代官制辞典》中介绍资善堂时说,汉时皇室入学之制,北宋依然沿袭,皇太子、皇子未出阁前就读学习场所资善堂,所学课程称为小学。据《宋会要辑稿·帝系二》可知,资善堂虽在宫中,并非只有可能成为太子的皇子才能入学,如政和元年(1111)二月二日,宋徽宗令定王赵桓、嘉王赵楷到资善堂听读,政和五年(1115),皇子建安郡王赵枢、文安郡王赵杞也可到资善堂听读。《朱子语类》卷7对于小学通常的学习内容有提及:“古者初年入小学,只是教之以事,如礼乐射御书数及孝弟忠信之事。自十六七入大学,然后教之以理,如致知格物及所以为忠信孝弟者。”清人胡渭撰《大学翼真》卷1对六艺的具体内容有说明:“礼(玉帛)乐(钟鼓)射(弓矢)御(绥策)书(文字)数(筹算)。”由此看来,早自资善堂读小学时,赵构接受了当时而言最为全面的基础教育,书法也已经启蒙。 宣和四年(1122),赵构成长至16岁,行冠礼后需要离开皇宫前往自己的王府独立生活。赵构作为太宗子孙,居所在睦亲宅,据《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13《宗学博士》:“南宫者,太祖、太宗诸王之子孙处之,所谓睦亲宅也。”其学习场所称为宫学,所学课程称为大学。文化课程如《宋会要辑稿·帝系二》记载:元祐八年(1093),宋哲宗诸皇弟、诸郡王、诸国公即将出就外学,宋哲宗下旨由国子监印九经及《孟子》等书各一部赐予。经学典籍的研读成为康王赵构的必修课程。吟诗作赋也是基本功之一。 父皇赵佶的书画艺术造诣登峰造极,本人虽然沉迷书画,但对于皇子皇女的文化教育丝毫不松懈。据《北狩行录》记载,宋徽宗身处五国城仍不忘与诸皇子吟诗作赋,“教子以义方之训”。诸王每去问安,宋徽宗皆留其“坐而赐食”,有时“诗赋属对”。 一次,宋徽宗出上联:“方当月白风清夜。”郓王赵楷对道:“正是霜高木落时。”宋徽宗又出上联:“落花满地春光晚。”莘王赵植对曰:“芳草连云暮色深。”赵植是十二弟,年龄比宋高宗小,由此推之,赵构幼时吟诗作词的文学修养也不在话下,《宋史·高宗本纪》记载“读书日诵千余言”,并不夸张。他在南渡避敌,暂居绍兴时曾用“渔父词”韵填词15首,其中有云:“水涵微雨湛虚明,小笠轻蓑未要晴。明鉴里,縠纹生。白鹭飞来空外声。”遣词造句简朴生动,意境空灵,颇见功力。 北宋自宋太宗赵光义以来书宗二王,且有《淳化阁帖》颁赐皇室成员。在崇尚祖宗家法的宋朝皇室,赵构书法临摹宋太宗令王著刻成的《淳化阁帖》,是不难想象的事情。 毕生追求书法艺术,更多缘故可能来自幼承庭训的引导,来自父皇赵佶因独步海内的书法成就所获得的爱戴与崇敬。《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83记载,绍兴二十九年(1159),赵构曾提及儿时喜书习性,“朕自少时,留心翰墨,至今不倦”。他在《翰墨志》中也回忆过自己对于书法的热爱: “顷自束发,即喜揽笔作字。虽屡易典刑,而心所嗜者,固有在矣。凡五十年间,非大利害相妨,未始一日舍笔墨。” 束发通常认为是年满15岁的别称,再加上50年,由此看来大约是赵构60多岁回顾自己书法历程时所说的话。揽笔作字之意,显然不是说15岁才开始学习写字,应该是指有模有样地练习书法,创作作品。即便以今天的书法教学而论,15岁写作品,已不算早。他对于书法的喜好与执着,受到父皇赵佶的影响可谓显而易见。元朝陆友仁撰《陈眉公订正研北杂志》卷下记载,赵构曾经回忆:“昔余学太上皇帝字,倏忽数岁,瞻望銮舆,尚留沙漠,泫然久之。赐宋唐卿。”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高宗手敕》钤盖“书诏之宝”玺印,书体风格有着较为明显的瘦金体特征,这份赵构登基之初的书作也是其幼年、少年时期书风受宋徽宗影响的明证。 高宗手敕 推崇二王,作为北宋皇室宗亲的正统书法观念,深刻影响到赵构身边近臣的书法理念。清朝倪涛撰《六艺之一录》卷157记载,宋唐卿在一则题跋中写道:“王羲之《兰亭诗序》真迹,唐贞观中御史萧翼就会稽僧得之,诏内供奉摹写赐功臣……今古摹刻、响拓奚翅数十百,卒非识者眼中物。按张彦远《法书要录》云,羲之复书此叙凡三十,终不类初。以是知无心之妙,亦不自知也。能造此理,可以学道。侨寓南安观知白所藏定武真本,旅愁顿解。建炎二年(1128)五月二十六日宋唐卿谨识。”宋唐卿对书法的热爱程度,以及他对书法的认知,足以使他与赵构成为书法艺术方面的知音。前引赵构赐宋唐卿书作,忆及汴京学书往事,并非毫无缘由。以宋唐卿为例,他作为贴身服务赵构的内侍,能够在建炎二年对于二王书法作品已经具备较高的鉴赏能力,对于书学著作有出口成诵的认知,显然在更早时期有较为全面系统的学习。他的认知对于赵构书法的学习如果不产生影响,赵构必然不会在题跋中交流书法心得体会。因此说赵构早在幼年、少年时期就已经接触二王书法,了解二王典故,所论不虚。正是由于对于书法临摹具有浓厚兴趣,对于书法史的学习颇有心得,此后赵构在运用书法知识展示自己的政治观点和政治主张时,可谓匠心独运,得心应手。 居住北宋汴梁(今河南开封)康王府邸的赵构,和众多兄弟姐妹一样,忙于学业和应酬,格物致知的文化课程如经史子集等,习之不倦;但骑马射箭一类的武学课程也毫不松懈。在赵佶与蔡京等人倡导的“丰亨豫大”治国理念下,举国呈现莺歌燕舞、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6《元宵》记载,冬至后,开封府就开始搭山棚,结灯山,聚集歌舞百戏,“鳞鳞相切,乐声嘈杂十余里”。张灯“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双龙飞走”,“万街千巷,尽皆繁盛浩闹”。“五陵年少,满路行歌;万户千门,笙簧未彻”。在营造盛世繁华、歌舞升平景象方面,赵佶可谓不遗余力,不仅亲自创作《瑞鹤图》描绘鹤群盘桓宫殿之上的虚假景象,还指示大晟府撰写乐词以“丰容宛转”为要旨。政和六年(1116),周邦彦提举大晟府时曾奉旨撰《烛影摇红》,词文云:“烛影摇红,夜阑饮散春宵短。当时谁会唱阳关,离恨天涯远。”美艳华贵,有儿女情长,无波诡云谲。赵佶在物质方面的享受也是穷奢极欲,声名远扬。叶绍翁在《四朝闻见录》中写道,宣和年间,朝中盛行用龙涎香、沉脑屑灌蜡烛,既可照明,还能香气四溢。 粉饰太平终究难平民怨沸腾,声色犬马岂能奈何滚滚铁骑?宣和二年(1120)十月方腊起义。靖康元年闰十一月二十五日(1127年1月9日)汴梁沦陷,次年北宋灭亡。据《宋史·潘贤妃传》可知,赵构正忙于构屋搭巢,先后迎娶邢氏、潘氏两位夫人,更为可喜的是在靖康元年(1126)下半年,潘氏已经怀有身孕。一位皇子的美好人生正在徐徐展开。随着局势直转急下,都城汴梁沦陷,宋高宗的大学之路戛然而止,邢王妃远拘五国城,康王府邸如鼓瑟琴的和睦场景永远定格。赵构与父皇赵佶从此天各一方,不复重逢。但是赵构此后一生都在试图走出北宋汴京沦陷的阴影,不论是治国理政还是书法学习,他将父皇赵佶作为反思的对象,特别是毕生追求书法超越,在真、草、行书法方面都有不凡成就,尤其是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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