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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青青:发现南宋三贤堂——宋画《山水图》上的西湖史实
来源:宋史研究资讯微信公众号  作者:  日期:2023-12-29


发现南宋三贤堂

——宋画《山水图》上的西湖史实

文丨姜青青

作者简介:姜青青(1960年5月出生),曾任杭州日报报业集团编委、新闻和发展研究所所长,高级编辑,主要从事宋代文化方向研究。

摘  要:南宋马元忠《山水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未收入《宋画全集》)反映了苏堤三贤堂的南宋样貌。由这幅画再对照其他宋版地图、宋画以及相关文献记载,可以确证,近年新建的苏堤三贤堂定址有误,其故址应当位于苏堤第三桥(望山桥)和第四桥(压堤桥)之间,而且当在相望西山的苏堤西侧。此外,对比《山水画》与《西湖清趣图》上的三贤堂,可见两者之间是存在差异的。马元忠此画虽非工笔界画,却因“取景”于西湖苏堤,加之笔墨之间对西湖“实景”多有着意,故而为后人提供了诸多南宋西湖的“细节”。

关键词:马元忠《山水图》  苏堤  三贤堂

一、《山水画》“取景”三贤堂的意义

走在西湖苏堤第二桥(锁澜桥)与第三桥(望山桥)之间,与小瀛洲“三潭印月”隔水相望的东侧绿地上,可见一座新建的黛瓦红柱长廊建筑,北廊入口匾题“水西云北”,长廊中堂匾题“月香水影”,南廊入口匾题“晴光雨色”。长廊前有硕大湖石,镌刻“三贤堂”(图1)。湖石相对处的中英文对照说明牌称:“三贤堂亦称先贤堂。南宋宝庆二年(1226),为纪念白居易、林和靖、苏轼三位西湖先贤,临安府尹袁韶在锁澜桥与望山桥之间,建立三贤堂,元初堂废。2021年,在原址附近重建三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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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苏堤三贤堂现状,长廊东望小瀛洲 (姜青青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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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2 宋版《咸淳临安志·西湖图》局部(原刊姜青青《〈咸淳临安志〉宋版“京城四图”复原研究》)


南宋苏堤三贤堂旧址确实就在这附近吗?

南宋三贤堂在苏堤具体哪两座桥之间,文献记载并不一致。《咸淳临安志·西湖图》(图2)在苏堤第三桥和第四桥之间,标有“三贤堂”地名。[1]该书记载三贤堂迁建苏堤时,引临安府尹袁韶的上书说:“搜访久之,近踏逐到废花坞一所,正当苏堤之中。”[2]这里虽然未说具体桥段位置,但若是迁建于第二桥和第三桥之间,不宜称“正当苏堤之中”。《梦粱录》记载:“第二桥名‘锁澜’,桥西建堂,扁‘湖山’。咸淳间,洪帅焘买民地创建……第三桥,名‘望仙’,桥侧有堂,扁‘三贤’,以奉白乐天、林和靖、苏东坡三先生之祠。”[3]又,南宋末年诗人董嗣杲《西湖百咏》中的《湖山堂》诗序:“在苏公堤先贤祠北第二桥下”,《三贤祠》诗序:“在苏公堤第三桥下”。[4]

也有记载三贤堂在苏堤第二桥至第三桥之间的。《武林旧事》记载:“(苏公堤)第二桥(原注:通赤山麦岭路。名‘锁澜’)。湖山堂(原注:旁有水阁,尤宏丽)。三贤堂……”[5]此外,杭州孔庙“杭州碑林”所藏元碑《西湖书院重修大成殿记》《重修西湖书院记》,在记载元世祖至元三十一年(1294)三贤堂重建于杭州城内西湖书院时,均说是从锁澜桥北迁移过来。

谁是谁非?

近读南宋马元忠《山水画》,得见苏堤三贤堂的南宋样貌——由这幅《山水画》对照其他宋代图像与相关文献记载,最终可以确证,近年新建的三贤堂定址有误,其故址应当位于苏堤第三桥(望山桥)和第四桥(压堤桥)之间,而且当在相望西山的苏堤西侧。

马元忠《山水图》(题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未收入《宋画全集》第四卷(台北卷)。据该院典藏资料系统记录,此画作品号“故-画-00346600003”,绢本设色,团扇式装裱,23.6×25.8厘米,曾为《故宫书画图录》等书著录。[6]可见这幅宋画曾是清宫旧藏。画的左下有“马元忠”落款,但他的生平信息暂时未见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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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南宋马元忠《山水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院方载录的此画内容与技法见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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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元忠《山水画》信息登录表

上表记录未见任何具体地点信息。但经与一些南宋西湖图的比对,可以辨识并确定,此画内容取自南宋西湖苏堤第三桥(望山桥)和第四桥(压堤桥)之间的景物。

先看《山水画》的长堤左侧,两堵青瓦粉墙分别在左右两杆红色望柱前折拐,形成一条横出长堤而入湖上的夹道。留意这两堵呈曲尺状的粉墙,各围着一座只露出攒尖顶和屋顶的亭子。夹道尽头过一拱桥,一条甬道径对一座回廊大门。回廊转折而成围墙,圈成“半个”方形空间,其内中轴线上,主体建筑左右各连接一挟屋,正对大门。再留意回廊大门右前侧,是一座攒尖顶六角亭,与该亭相对称的位置上,即画面左侧边缘,尚存半身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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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3 宋元佚名《西湖清趣图》局部 弗利尔美术馆藏

对照描绘南宋西湖景致的《西湖清趣图》[7](图3/4),在苏堤第三桥和第四桥之间,也存在与《山水图》几乎相同的景物:两堵粉墙各围住一座攒尖顶亭子,中间一条直通湖上的走道,过一小桥直抵平台上一座建筑的大门,且大门右前正好有一座攒尖顶六角亭,与其相对称的地方也有一亭(此画恰在这座亭子的位置处作拼接,故而该亭被裁切也仅存半身)。而《西湖清趣图》上的这处建筑群,正是三贤堂。宋史研究学者、画家傅伯星视此建筑群为三贤堂,文史学者陈珲持相同观点,并认为《武林旧事》记载有误。[8]

经此对照,可见这两幅绘画所绘地理环境和建筑形式基本相同,由此可证《山水图》所绘就是三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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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4 南宋李嵩(传)《西湖图》局部,三贤堂在苏堤第三桥和第四桥之间(原图第六桥跨虹桥被孤山遮挡)上海博物馆藏


我们再看第三幅绘画南宋李嵩(传)《西湖图》(图4),它给后人判断三贤堂在苏堤上的具体地理位置,提供了形象直观的佐证:在苏堤第三桥和第四桥之间,也有一处建筑群,虽为画中远景,但意象清晰,非三贤堂莫属。

上述一幅宋版地图和三幅南宋绘画,它们之间的相互佐证,再结合相关文献考证,可以确证:三贤堂确切位置当在苏堤第三桥和第四桥之间。今天重建于苏堤的三贤堂,其桥段定位与东西坐落均有偏颇。

历史学者陈高华认为:“对于艺术史以外的其他学科来说,绘画图像是一类珍贵的历史材料”。[9]马元忠《山水图》描绘的三贤堂景象辨识度较高,给后人认识南宋苏堤的建设风貌带来了具体而重要的画面,是以此画不仅有一定的艺术价值,还具有西湖历史文化研究上的文献意义。

二、西湖三贤堂的兴废

三贤堂始建于西湖孤山广化寺,最初因其中的竹阁遗迹而祀奉白居易,之后又加上了林逋与苏轼,故名。有学者认为,“苏轼逝世后,在崇宁年间一度被列入元祐党籍而备受歧视,由此看来,三贤堂的创建时间当在两宋之交。”[10]

《乾道临安志》记载:“三贤堂,在孤山竹阁。有白乐天、林君复、苏子瞻三贤像,后废不存。”[11]三贤堂第一次被废的原因是,宋高宗在孤山创建四圣延祥观,竹阁随广化寺被迁至北山路口,三贤堂则被废弃。[12]

孝宗乾道五年(1169),“郡守周淙重建于水仙王庙之东庑”。[13]当时的知临安府事周淙利用宝石山下水仙王庙(祀钱塘龙君)东侧厢房,重建三贤堂。因为苏轼《书和靖林处士诗后》有云:“……我笑吴人不好事,好作祠堂旁修竹。不然配食水仙王,一盏寒泉荐秋菊。”周淙取这首诗中的“配食水仙王”之意,故而将白、林、苏三人祔祀于水仙王庙。

半个世纪后的宁宗嘉定十五年(1222),时任临安知府的袁韶觉得周淙的做法不甚妥当。苏轼诗中只是说到林和靖可以“配食水仙王”,周淙却把苏轼连带白居易也一并请入“配食”,这是不是太抬举水仙王了?水仙王庙坐北朝南,当时的场景是:华彩鲜丽的水仙王像居于正堂之上,三位先贤的塑像只能“俯首”居于祠庙一侧的厢房之中。原来周淙将三贤堂迁建于水仙王庙,一大用意是期望以三贤名望抑制原来庙中的喧闹氛围。然而收效甚微,遇上旱季祈雨时候,官府搭建的帐篷遮拦三贤堂,毫无敬重之意。更有一班吏卒喧嚣其间,箕踞堂前,祠谒三贤应有的礼敬氛围荡然无存。

于是,袁韶在这年上书朝廷,说“正当苏堤之中”的地方寻得一所荒废的花坞,“前挹平湖,气象清旷,背负长冈,林樾深窈,南北诸峰,岚翠环合”,提议将三贤堂迁建于此。[14]

事后吏部侍郎程珌《三贤堂记》也说此地风景绝佳:“规度逾之,得之堤防,稍西百步,宿号花坞,后垄如屏,众木摇天,前峰如幕,晴岚涨烟,十里湖光,一碧澄鲜。”[15]点出了花坞之地在苏堤西侧百步方位(约合今天的150米)。在南宋李嵩(传)《西湖图》苏堤西侧(图5)上可以看到花坞“后垄如屏”的具体情形。这其实就是历代西湖治理中屡屡遇见的葑田侵湖现象。南宋诗人方回入元后的《湖里葑田》一诗也说:“苏公堤畔水如天,又见侵疆筑葑田。遥望横斜似棋局,飞乌翘鹭自争先。”[16]湖上横斜交织的葑田土垄,望过去就像棋枰上的网格。因而,《三贤堂记》和《西湖图》,都真实地反映了南宋中晚期苏堤以西湖面的实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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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5 南宋李嵩(传)《西湖图》中的苏堤第三至第四桥段,左下圆图为三贤堂放大图 上海博物馆藏

袁韶提议得到朝廷许可后,“遂于此地筑叠基址,且辟大逵,与苏堤贯连,鸠材命工,建立堂宇,奉安三贤……其祠堂之外,参错亭馆,周植花竹,以显清概……又有堂三,曰‘水西云北’,曰‘月香水影’,曰‘晴光雨色’。”三堂题名分别点出三贤歌咏西湖的诗作名篇。[17]程珌《三贤堂记》说:“千杵筑堤,万斧治宫,栽花莳竹,石梁卧虹。昔有旗亭,徙之桥北,一径窈然,与人世隔。如宫水精,如屋琉璃。乃奉三贤,即而祀之……僝工于壬午之腊,竣役于癸未之春。”[18]这里言简意赅描绘出三贤堂建造和园林上的一些细节,并记载了营造工期时间,即开建于嘉定十五年(1222)冬季,竣工于次年春季。

袁韶迁建三贤堂原是为了让三贤免受滋扰轻慢,用为教化之所。但此后他却有违初衷,一举不当,招来了社会舆论的讥讽。宋元笔记记载,苏堤三贤堂建成后,袁韶“大榷酒利,虽湖上三贤堂亦令卖酒。有题诗于壁者曰:‘和靖东坡白乐天,几年冷落在湖边?如今往事都休问,且为袁韶办酒钱。’韶闻而愧之,几住卖。”[19]题壁诗说,以前你们仨总是抱怨在水仙王庙被冷落了太久,现在你们终于火了,别再啰嗦,赶紧襄助知府大人多卖几个酒钱吧。临安府尹榷酤征税本是分内事,但袁韶在三贤堂的此举显然过分了。幸好他闻过则改,三贤堂里卖酒吃的咄咄怪事终被制止。

苏堤三贤堂存世也有半个多世纪,直到宋亡之后被圮废。南宋诗人方回入元后,写有一首《三贤堂已无,官卖其址》:“三贤无像亦无堂,败柳犹垂赤土墙。官卖神祠有前例,熙宁丞相起坊场(原注:江南卖酒谓之春场)。”[20]此后至元三十一年(1294),三贤堂重建于杭州城内西湖书院,[21]由此退出西湖景区。

至于先贤堂,它确实在第二桥和第三桥之间,营建时间却要晚于三贤堂。《咸淳临安志》记载得很清楚:“先贤堂,宝庆二年袁安抚韶又请于朝……杭居吴会,为列城冠,湖山清丽,瑞气扶舆,人杰代生,踵武相望,祠祝未建,实为阙文……乃取本郡自古名德,许箕公而下凡三十四人,及孙夫人以下五代,具述事迹,刻石作赞。”[22]建于宝庆二年(1226)的先贤堂与建成于嘉定十六年(1223)的三贤堂相比,晚了三年,而且奉祀的对象均为本地籍贯先贤,且人数甚众。故而“三贤堂亦称先贤堂”之说有误,这是不同的两座纪念堂。


三、“两座”三贤堂的异同


三贤堂迁建苏堤之后,文人雅士揽胜西湖有了新的景点。程珌有“四方来观”之说,时人也有诗云:“要识湖山真面目,偷他冷月访三贤。”[23]或许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有了马元忠作画《山水图》。

《山水画》视角大致取45°鸟瞰角度。这与南宋时期诸多西湖题材绘画的创作视角一脉相承。[24]从绘画布局来看,三贤堂建筑群及其背景西山,成为此画的重点。但画师又通过右侧的“压堤桥”压住了右边空间:桥上红栏杆和桥堍红望柱,和跨桥而来的三名打伞游客,以这样的艳丽色彩和动态人物,活跃画面右端,使整幅画产生了艺术上的平衡感。

这幅画的艺术特点在院方相关表单(见前表)上记录得很清晰,即远山采用披麻皴笔法,山脚湖岸和堤岸路边等处多用苔点表现,建筑、舟桥、长堤、人物、植物等采用写意手法,并无类似界画那样的细腻精致之笔。而且对照写实画作《西湖清趣图》可以发现,《山水画》为了在有限的画面空间中表现出这段长堤的主要景物,将三贤堂与压堤桥之间的实际空间比例进行了的压缩。因而,《山水画》以艺术手法描绘的苏堤一段景,与实际情况当有一定距离。

对比《山水画》与《西湖清趣图》(图6)上的三贤堂,可见两者之间是存在差异的。

首先,看入口一带的四个细节:一是入口两旁的围墙构造非常相像,但围墙内《山水画》仅有园亭存在,《西湖清趣图》则画有长势茂盛的丛竹。二是入口处《山水图》上没有门,只有两杆红色望柱,而《西湖清趣图》却有一座红色木衡门,如同古代城市坊巷口两柱夹道、横梁题匾的牌坊。三是两幅画随后均绘出一座拱桥,但详略各异。四是《山水图》在拱桥之后为一甬道,两侧设置栏杆,栏杆之外岸芷汀兰,而《西湖清趣图》过桥接一方整平台,临水四周围以栏杆,植以桃树,但水面上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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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6 宋元佚名《西湖清趣图》中的三贤堂 弗利尔美术馆藏


上述四个细节,究竟以谁为是?前面引述的袁韶之言“周植花竹”,以及程珌说的“栽花莳竹,石梁卧虹”,可见三贤堂一带陆地种有花卉和竹子。是以《西湖清趣图》所绘更符合袁、程记载,《山水图》仅有水生植物。而在拱桥的描绘上,也是《西湖清趣图》更多细节,更胜一筹。再说门,对照南宋李嵩(传)《西湖图》局部放大图(图5左下),细看之下可以发现有一座由立柱横梁构建的木衡门。因此,还是《西湖清趣图》的图像更接近事实。

当然,在技法上《山水图》属于山水画,重在写意,而《西湖清趣图》是界画,偏于写实,两者的艺术构思、景物取舍和风格技法各不相同,并不能强求一律。而且,三贤堂存在苏堤半个多世纪,这期间四周花木或因季节枯荣,或因病害凋萎,其入口木门受寒暑风雨的自然侵蚀而有重修、更替和变化,由此造成三贤堂建筑细部和生态环境在不同图像之间的差异,当属正常。

再看,主体建筑的差异。两者均绘有黑色墙面的廊庑,且廊庑里外都有垂柳栽植。《山水画》上的廊庑更为规整,四方围合三贤堂的主体建筑;廊道进门处设有栅栏,内外壁上洞开类似壸门状的半圆形窗户;正堂为一主两挟屋,当是奉祀三贤之堂;之后便是一片空地。《西湖清趣图》上的廊庑不甚规整,营建于主建筑两旁与后侧。两侧廊庑各又接出一廊道,旁通一南一北水岸边的两座位置对称的水堂,水堂为双脊三开间构造,其红格子窗甚为少见;主体建筑前设围墙,中开门厅(两边各有一耳房),入门厅后为正堂,也是一主两挟屋;紧贴正堂之后又有一后堂。

两幅画之间的主体建筑只有正堂有相似度,其余建筑在形制上颇多差异,甚至彼有此无,不一而足。造成两者之间差异的原因,除了画种风格的不同之外,或许《山水画》所绘为南宋中期初创未久的三贤堂,而《西湖清趣图》更像是南宋末年的构建。两者前后相隔数十年,而后者在前者基础上更有修缮、改建、新建之处,这也正是程珌《三贤堂记》末尾所歌“傥来者之能必葺兮,期分尔席之西东”[25]之意。


四、《山水画》反映的南宋“细节”


马元忠《山水画》虽非工笔界画,却因“取景”于西湖苏堤,加之笔墨之间对西湖“实景”多有着意,故而为后人提供了诸多南宋西湖的“细节”。大略说来有如下数点:

1.苏堤的“细节”

《山水画》中的苏堤从最左端到右边压堤桥堍,岸际水中排布了无数木桩。这或许就是程珌说的“千杵筑堤”的写照,是南宋修筑苏堤所留下的一个细节。《咸淳临安志》记载:“苏公堤,元祐中,东坡既奏开浚湖水,因以所积葑草筑为长堤……嗣守林希榜曰‘苏公堤’,邦人祀公堤上。后十年,郡守吕惠卿奏毁之。堤间啮于水,郡常随时修治,讫罔克久。咸淳五年,朝廷给钱,命守臣潜说友增筑。载砾运土,填洼益庳,通高二尺,袤七百五十八丈,广皆六十尺。”[26]《舆地纪胜》记载:“乾道中,孝宗命作新堤,自南山净慈寺门前新路口,直抵北山。”[27]

杭州自五代以来,修筑堤塘必有打桩。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笔者曾在三潭印月小瀛洲西岸水中,见到百年以上的固岸木桩。但文献记载无论是苏轼在北宋元祐五年(1090)开建此堤,还是历任州府长官的随时修治,抑或南宋孝宗乾道年间的重修,度宗咸淳五年(1269)的再次整修,都未言及打桩之法。《山水画》形象地反映了南宋时人们在苏堤打桩固堤,修治“堤间啮于水”的一个细节。

南宋夏圭《西湖柳艇图》所绘堤岸一角,也有一排木桩(图7)。这也印证了《山水画》中苏堤岸际木桩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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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07 南宋夏圭《西湖柳艇图》局部,右侧堤岸水面上可见一排木桩。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2.西湖舟桥的“细节”

先说西湖游船。《西湖清趣图》画出了南宋西湖游船的诸多细节(图8),弥足珍贵,但曾被质疑是“海船”,在西湖中不能航行,只能搁浅。《山水图》上出现的一泊一行两艘西湖大游船,船首、船身的形状和结构,与《西湖清趣图》所绘基本一样,船顶也都有撑船篙师的身影。事实上,前述夏圭《西湖柳艇图》和李嵩(传)《西湖图》上都有或停泊,或行驶的西湖游船。元初,马可·波罗对西湖游船留有深刻印象,他说:“湖上有大小船只甚众,以供游乐。每舟容十人、十五人或二十人以上。舟长十五至二十步,底平宽,常保持其位置平稳……舟顶用平板构成,操舟者在其上执篙撑舟湖底以行舟(盖湖深不过两步)。”[28]《山水画》和《西湖清趣图》以及《西湖柳艇图》《西湖图》中的西湖游船成为彼此之间的印证,马可·波罗的这段文字记载则是对这些宋画的最好注脚。因而,南宋西湖游船式样,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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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8马元忠《山水画》中的西湖游船(上)和《西湖清趣图》中的游船(下)

再说西湖的桥。《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宫苑金明池中仙桥:“桥面三虹,朱漆阑(栏)楯,下排雁柱,中央隆起,谓之‘骆驼虹’,若飞虹之状。”[29]张择端(传)《金明池争标图》画出了这座御苑中的“骆驼虹”。《山水画》中压堤桥的“排雁柱”构造可谓传承了北宋“骆驼虹”的造桥工艺,色彩上的“朱漆栏楯”也是一脉相承。南宋马麟《荷乡清夏图》中的西湖长桥,反映了南宋西湖桥梁的造型和风格等细节。但外形易见,色彩难说。《西湖清趣图》中的苏堤六桥和断桥等(图9),均敷设红色,因此曾被人视作洋彩而质疑画中非南宋景物。当《山水画》进入我们视线后,西湖桥梁敷彩红色的问题,不辩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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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9 自上而下:《金明池争标图》(天津博物馆藏)、《山水图》《西湖清趣图》《荷乡清夏图》(辽宁省博物院藏)中的桥梁

3. 三贤堂的“坐西朝东”

傅伯星先生《大宋楼台》一书收录的《重睹芳华——南宋西湖真貌探寻记》一文,专论和重构《西湖清趣图》中的诸多细节,其中根据这幅画重新勾画了《三贤堂复原线图》。[30]书中另一篇论述南宋后期建筑苏堤湖山堂的文章说:“(湖山堂复原线图)草图中朝东之屋按原图朝向,发觉有误,即古代除受地形限制,无向东之屋,故皆改南向。”[31]

2018年傅先生又绘制了全彩工笔画《三贤堂》(图10),其笔触细腻,描绘精致,屋宇典雅,景物秀美,深得宋人景观之妙。此画已将《西湖清趣图》中坐西朝东的三贤堂主体建筑,改为坐北朝南。次年11月26日,这幅画又作为《重睹芳华——南宋西湖胜景组画展》中的一幅作品,在杭州唐云纪念馆展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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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0 《三贤堂》傅伯星绘于2018年

而在马元忠《山水图》中,三贤堂主体建筑就是坐西朝东的格局。可见《西湖清趣图》所绘的三贤堂建筑朝向并无出错,无需将其扭作坐北朝南。

中国古代重要建筑确实以坐北朝南为多,以李嵩(传)《西湖图》和《西湖清趣图》上的先贤堂来说,其主体建筑确实为坐北朝南,傅先生等人重绘的《湖山堂》正确无误。

但事实上,古代建筑在朝向问题上并无统一规制。以宋代建筑论,临安城御前宫观万寿观(今杭州环城西路原都锦生丝织厂一带),就有坐西朝东的建筑。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五月五日,万寿观向朝廷申请扩建安放高宗皇帝神御(即肖像)的殿宇,其中有言:“逐处相视得本殿系是东向,其殿北壁别无地段增展。今欲于殿南壁增展,添盖殿宇。”[32]奉安高宗遗像的重要殿堂,也是可以坐西朝东的。

除了朝东,宫廷建筑还有朝北的例子:北宋大内“(延和殿)殿北向,俗呼倒座殿。”[33]位于东京城西北角的御苑金明池,其中两座重要宫廷建筑也都北向而建:“入池门内南岸,西去百余步,有面北临水殿,车驾临幸,观争标锡宴于此……(棂星)门相对街南有砖石甃彻高台,上有楼观,广百丈许,曰宝津楼,前至池门,阔百余丈,下阚仙桥水殿,车驾临幸,观骑射百戏于此。”[34]官家至此,无论是去临水殿看舟船争标赛,还是去宝津楼观骑射、百戏,都得面孔朝北。

西湖三贤堂是一所纪念地方先贤的建筑,远没有宫苑建筑那样讲究。而且参照传统政治意义的“北面称臣”来说,建筑东向远比朝北更让人接受。三贤堂因地制宜建于苏堤西侧,坐西朝东的格局并无亵慢三贤之嫌。

4. 南宋“伞禁”制度

《山水图》所绘压堤桥上三名游客打着一顶黄色罗伞(或称“高伞”)的情景,或可作为宋代“伞禁”制度的一个注脚。

2013年《西湖清趣图》全卷在杭州亮相时,曾引起一场学术激辩,其焦点之一是白堤和苏堤等处大量出现打伞游客。[35]据《咸淳临安志》记载,袁韶于嘉定十三年(1220)知临安府,[36]在这之前两年的嘉定十一年(1218)七月,知临安府程覃因为施行“伞禁”引起城内太学生和武学生罢学抗议,而被免职。南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记载了这场“伞禁”风波的原委:

(郑昭先)奏疏请京辇下勿用青盖,惟大臣用以引车,旨从之。太学诸生以为既不许用青盖,则用皂绢为短檐伞,如都下卖冰水担上所用,人已共嗤笑。逻者犹以为首犯禁条,用绳系持盖仆,并盖赴京兆。时程覃实尹京,遂杖持盖仆……诸生至诣阙诉覃。覃亦白堂及台自辩。诸生攻之愈急……上即御批令学官宣谕诸生,亟就斋,免覃所居官,仍为农卿,诸生奉诏唯唯。[37]

从这段记载中,可见宋时“伞禁”宽严不一、没有章法的事实。对于太学生这次集体闹事,最终皇帝也不得不出面,亲下“御批”让诸生赶紧返回校舍,并撤了程覃的官职,对太学生打“擦边球”用“皂盖”一事听之任之,不了了之,这才平息了这场时称“百年所未尝有”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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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1 南宋佚名《迎銮图》局部,黄伞下、龙旗前身着红袍的骑者即宋高宗赵构上海博物馆藏

马元忠创作《山水画》之时或与程覃“伞禁”风波相去未远。细观此画,压堤桥上一仆二主,仆人擎伞尾后。其伞可辨识为短檐罗伞,颜色非青非皂,却与南宋佚名《回銮图》(图11)中高宗背后的黄罗伞很是相近(此画描绘韦太后所用为红罗伞)。《宋史》记载:“南渡后,乘舆出入,初未有仪。高宗将迎韦太后于郊,因制常行仪仗,用黄麾仗二千二百六十五人……绍兴奉迎太母,极意备礼……器物惟涂金,舆前用黄罗伞扇二,绯黄绣雉扇六,红黄绯金拂扇二,黄罗暖扇二。”[38]可见宋代黄罗伞曾是帝后仪仗用具,《山水画》这三名打伞人显然不是帝王家人,擎举这等罗伞招摇过市,纵然是权贵之辈,仍有违禁之嫌。只不过程覃“伞禁”风波过后,大家对这种现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山水画》反映了当时临安城社会广泛使用罗伞,却少有禁忌的事实。而放眼宋画所绘,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出现的牛车罗伞,南宋佚名《耕获图》出现的田间罗伞,南宋佚名《百子图》实现的童戏罗伞,与这幅《山水画》出现的游观罗伞,都可以佐证《西湖清趣图》中大量“高伞”出现的“合理性”,并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宋代“伞禁”制度在民间的弛废现象。

苏堤一段景,品宋甚分明。对后人来说,马元忠《山水图》未必是西湖绘画艺术的杰作,却是南宋西湖人文历史的一个重要“镜像”,其存史之功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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