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导读—— 《儒林外史》为清人吴敬梓创作,被称为我国文学史上一部杰出的现实主义长篇讽刺小说。它贡献了“范进中举”“王冕画画”等经典故事,多个章节入选过语文课本。“马二先生游西湖”同样经典,其走马观花看风景,一心想着美食的作派,和现代游客并无两样。“片石居”,是马二先生观吴山时,廖廖数笔点到的一处景点。本文作者、文史专家陈志坚教授,从这一处闲笔入手,将历史深处一个已经湮没的地名打捞了出来。 有着“纸上城池”之称的人文地理栏目“城纪”,吸引了各领域的作者、学者来共同挖掘我们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肌理与灵魂,不同领域的作者,也给“城纪”带来了不同的风情和气息。就像本文,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学者的严谨考据功夫。纸上考据犹如地下考古,为的就是拨开迷雾,廓清历史,呈现真实的故事,展现当时的社会风貌和人情百态。小说《儒林外史》中的一处闲笔“片石居”闲笔不闲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它属于杭州,反映了明清时期杭州才女辈出的真实历史。 陈志坚教授抽丝剥茧地考据出了两处片石居,各有各的特色和故事,令人信服。它们虽然在时光中渐渐湮没,却因为有心人的寻访,而将散落在时间罅隙里的城市微光收集到了一处。(李郁葱) 正文从这里开始—— 寻迹杭城⑤ 马二先生的“片石居”——《儒林外史》闲笔背后 清代杭州有两个片石居:一在西湖边断桥附近,一在伍公山上。《儒林外史》一书中,有提到马二先生游玩杭州的经历,其中一段提到了“片石居”,实际上是把这两个“片石居”进行了完美融合。 《儒林外史》中的这一闲笔,引出了“片石居” 进去见是吴相国伍公之庙。马二先生作了个揖,逐细匾联看了一遍。又走上去,就像没有路的一般。左边一个门,门上钉着一个匾,匾上“片石居”三个字,里面像是个花园,有些楼阁。马二先生步了进去,看见窗棂关着。马二先生在门外望里张了一张,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摆着一座香炉,众人围着,像是请仙的意思。马二先生想道:“这是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我也进去问一问。”站了一会,望见那人磕头起来。旁边人道:“请了一个才女来了。”马二先生听了暗笑。又一会,一个问道:“可是李清照?”又一个问道:“可是苏若兰?”又一个拍手道:“原来是朱淑贞!”马二先生道:“这些什么人?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吧。” 这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第十四回“蘧公孙书坊送良友 马秀才山洞遇神仙”中的一段。这段文字中提到,在伍公山的“片石居”中,马二先生看到有人在请仙,最后请到了著名女词人朱淑贞(真)。马二先生游片石居这一细节,在全书中也算很小的,似乎是闲笔。但仔细品味,闲笔似乎也不闲。 细看片石居这个请仙的故事,虽然请的是朱淑真,但也出现了多个才女的名字:李清照、苏若兰、朱淑真。苏若兰名气似乎不大,却实实在在是个真才女。她曾在织锦上写下了《回文诗》,被称为“古今女子第一绝技”。 正如吴敬梓所讽刺的那样,听到这几位史上如雷贯耳的才女名字,看似很有学问的马二先生,其实一头雾水,茫然无知:“这些什么人?” 颇像《儒林外史》的另外一位儒生范进一样,虽以“深厚学问”中举,居然连苏轼是谁都不晓得,造了一个大笑话。 至于最后一句“料想不是管功名的了,我不如去罢”,更是明确点出了马二先生的价值观——功名利禄!确实,在马二们眼里,自古及今,那些“不管功名”的人,都等于是零,弃之唯恐不及了。实际上,马二之所以关注片石居的请仙活动,本来就打着“他们请仙判断功名大事,我也进去问一问”的主意呢。 而吴敬梓笔下,这个急着离开的马二,马上撞进了一个以金钱为诱饵的圈套之中。细思这点,我们也许可以认为,吴敬梓安排了片石居这一极小的细节,实在是为下一步环节埋下了一个巧妙的伏笔。这一闲笔可谓是意味深长,甚至含有禅机。闲笔,其实不闲。 明清杭州才女辈出,是“片石居”故事的背景 “片石居”这一段文字,并非小说家吴敬梓自己凭空编造的,而是有来源,在清代陆次云的《湖壖杂记》卷一中,记载有“片石居”条: 顺治辛卯。有云间客扶乩于片石居。一士以体咎问乩,书曰:“非余所知。”士问:“仙来何处?”书曰:“儿家原住古钱唐,曾有诗编一号《断肠》。”士问:“仙为何氏?”书曰:“犹传小字在词场。”士不知《断肠集》谁氏作也,见曰“儿家”。意其女郎也,曰:“仙得非苏小小乎?”书曰:“漫把若兰方淑女。”士曰:“然则李易安乎?”书曰:“须知清照异真娘,朱颜说与任君详。”士方悟为朱淑真。故随问随答,即成《浣溪纱》一阕。随复拜祝。再求珠玉。乩又书曰:“转眼已无桃李,又见荼蘼绽蕊。偶尔一话三生,不觉日移阶。去矣,去矣。叹息春光似水。”乩遂不动。或疑客之所为,知之者谓,客止知扶乩,非知文者。 和《儒林外史》中的文字相比,虽然有文白之别、详略之差,但很显然是同一个事情。《湖壖杂记》所谓的“扶乩”,就是《儒林外史》的“请仙”。《儒林外史》提到的降仙是“朱淑贞”,也就是《湖壖杂记》的“朱淑真”。 细微的差别在,《湖壖杂记》出现的是:苏小小、李清照、朱淑真。这三位才女除了在诗词史上大名鼎鼎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即她们都和杭州有关,算得上是本地才女。 实际上,明清时杭州才女辈出,或是该故事的背景之一。 而《儒林外史》提到的三位才女是:李清照、苏若兰、朱淑真。李清照和朱淑真还在,而苏小小则被换成了同样姓苏的另一位才女苏若兰。苏若兰是始平人,在今天的陕西,与杭州并无瓜葛。 吴敬梓在创作时,借用故事的同时,也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轻微改动,更加突出了几位才女的“才”。也许在吴敬梓眼里,苏若兰比苏小小更有资格选入“才女”之列吧。 《湖壖杂记》的作者陆次云,是杭州人,在康熙初年,他由拔贡生官至江阴知县。而吴敬梓生于康熙四十年,在乾隆年间来过杭州,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吴敬梓读到《湖壖杂记》,所以在自己的书中借鉴了其中的故事。 “片石居”到底在哪里? 吴敬梓的“参考文献”问题似乎到此结束了,但“片石居”到底在哪里?今天片石居已无踪影,《儒林外史》说是在伍公山,《湖壖杂记》所记载的“片石居”却是在西湖边。 结合《湖壖杂记》本条文字的上下文,可推断在西湖边。因为“片石居”条记载是《湖壖杂记》卷一的第三条,而前面两条分别是“昭庆寺”“戒坛”,后面两条是“庆忌塔”“大佛头”。昭庆寺就是今天的杭州少年宫,庆忌塔有描述方位“断桥之右”,即断桥的西边;大佛头更是今天尚存的遗迹,在北山路附近。陆次云的叙述次序,正是按照空间,自东向西展开,片石居无疑就在断桥边。 《儒林外史》明明白白写着片石居在“伍公庙”旁,这是为什么?难道吴敬梓来了一番乾坤大挪移? 答案:既是,也不是。 原来清代杭州实际上存在着两个片石居:一个在西湖边断桥边,另一个就在伍公山上。我们分别称其为“西湖片石居”和“吴山片石居”(伍公山也属于吴山范围内)来分别说说这两个片石居的故事。 西湖边的片石居,明代已经出现 由昭庆缘湖而西,为餐秀阁(一本作餐香阁),今名片石居。閟阁精庐,皆韵人别墅。其临湖一带,则酒楼茶馆,轩爽面湖,非惟心胸开涤,亦觉日月清朗。张谓“昼行不厌湖上山,夜坐不厌湖上月”则尽之矣。再去则桃花港,其上为石函桥,唐刺史李邺侯所建。有水闸,泄湖水以入古荡,沿东西马塍、羊角埂,至归锦桥,凡四派焉。白乐天记云:北有石函南有笕,决湖水一寸,可溉田五十余顷。闸下皆石骨磷磷,出水甚急。 西湖片石居在明代就已经出现了,属于私人别墅。上述张岱的《西湖梦寻》卷3中就有片石居的记载。在这条记文后,还附有徐渭的《八月十六片石居夜泛》词: 月倍此宵多,杨柳芙蓉夜色蹉。鸥鹭不眠如昼里,舟过,向前惊换几汀莎。筒酒觅稀荷,唱尽塘栖白苎歌。天为红妆重展镜,如磨,渐照胭脂奈褪何。 徐渭徐文长,大名鼎鼎,生于1521年,比张岱(生于1597年)年长七十多岁。徐渭曾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冬,被浙直总督的胡宗宪招入幕府,在杭州生活了一段时间,这首诗可能就是在这段时间所写。 徐渭的诗作是目前所见最早提到片石居的,与徐渭同时代而稍早的茅坤(生于1512年),在其文集之一《髦年录》中也有两首写片石居的诗作:《题片石居》和《再题片石居》。不过,《髦年录》这个书名可看出是茅坤晚年之作,茅坤卒于1601年,我们可以推断徐渭之诗作更早,是比较合适的。 值得注意的是,稍早一点的田汝成(生于1503年)的名作《西湖游览志》并没有提及片石居。田汝成嘉靖二十年(1541)告病回乡,在此数年后完成了《西湖游览志》,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刻印。 因为田汝成对于西湖景物建筑了如指掌,而且片石居地处断桥边,如果当时已存在,田汝成断无理由不提及它。所以,我们可以推断,田汝成在写作《西湖游览志》时,片石居还尚未出现。 在这两个时间点间寻找西湖片石居的蛛丝马迹:片石居或出现在嘉靖后期。如果要更具体一点,估计是在嘉靖二十六年以后,约嘉靖三十七年以前,即1547年-1558年之间。 而与张岱同时代,也是张岱好友的祁彪佳,在其日记中,也提到了片石居。《祁彪佳日记》卷9己卯岁(1639)十一月十四日记载:“十四日,赵孟迁过访,别去,与季超兄、陈长耀渡湖至片石居,邀顾琢公,奕远侄亦在,同至昭庆寺售炉、洗二种。抵松木场登舟,繇北关而出,舟子迷路,多行二十里,遂不能抵瓶窑,泊于安溪镇。” 到了清代,片石居也屡次出现在文人笔下,如在《游明圣湖日记》中记载说,“假馆于片石居,即出闲步。上断桥,坐石栏四望。” 很明显,片石居在断桥附近。 目前所见最迟记录提及西湖片石居的,可能是翟灏、翟澣兄弟合著、成书于乾隆年间的《湖山便览》:“钱塘门外(旧有钱塘九曲城),有新径、玉莲堂、玉壶园,(旧有秀邸园、谢府园、上船亭、双清楼、来鹊楼、镜阁、法济院、菩提院、南漪堂)北为昭庆寺,有戒坛。(旧有白莲堂、望湖楼、先得楼、钱塘尉司廨)寺西有片石居。” 翟灏翟澣兄弟的记载,是将当时尚存的景点作为正文,而已经不存的景点作为小注附录其后。片石居出现在正文中,说明在他们编写《湖山便览》时依然还在。 片石居的名字又从何而来? 周密《武林旧事·湖山胜概》中说,在钱塘门外西湖边的“钱塘县尉司”内,“有片石,周益公字之曰‘奇俊’。” 这里提到号称“奇俊”的“片石”,当是一块观赏性很高的奇石。周益公即周必大(封益国公),为南宋前期宰相。南宋的钱塘县尉司位置,就在昭庆寺以西、断桥以东,与后来的片石居位置相同。那么,有理由相信,后来的“片石居”很可能就是以南宋的“片石”为名。 片石居后来的情况,据杭世骏的《武林揽胜记》记载,片石居此地在明末曾为董其昌所据,到了清代,则成为海宁陈谦的别墅,称为“就庄”。不过杭世骏认为片石居前身为宋代的水月园,但水月园在大佛寺以西,位置相去较远。所以,此说不可取。 根据以上资料,西湖片石居的前身后世的轨迹是:钱塘县尉司(宋)、餐秀阁、片石居、董其昌别墅(明)、陈谦就庄(清)……就其方位而言,大约就在今天的望湖楼一带。 值得一提的是,宋代望湖楼旧址,就在今天望湖楼东面的少年宫前空地上。 吴山片石居,曾经相当豪华 吴山片石居,也有不少文献明确证明了其存在。其起始年代可能晚于西湖片石居,但也估计在晚明时已经出现。 陈景钟的《清波三志》卷申《纪事》提到:“云间陈眉公‘片石居’三字,在石佛山倪氏别业。” 陈眉公就是陈继儒,是晚明大儒,生于1558年,卒于1639年。如果“片石居”三字真是陈继儒所写,那么吴山片石居也在明末已存。 雍正时李卫组织编撰的《西湖志》有这样的记载:“片石居,倪氏别业,在吴山之麓。中有舫亭,其下即石龟巷,依山势为曲折,饶梅竹之胜。” 《清波三志》中提到的“石佛山”是伍公山的古称,从《西湖志》较为详细的记载可知,片石居是依山势而建,可由石龟巷(即今十五奎巷)上通。 《清波三志》在卷申《纪事》中的“引胜亭”条记事中,也提到了片石居的情况:“……见宝山神霄雷院门首下山至十五魁巷(即十五奎巷)一带,坡级高峻,年深月久,坍塌不堪。临空一面又无石栏,每逢大风雨雪,行人多有跌出坡外空地者……柳亭于辛巳长至日独登新建山亭,因作诗云:‘层坡中道孤亭耸,片石居看景色新。(亭建在片石居之上。)高级引人频入胜,微阳动地正回春。万重云物供双眼,三折江流绕一身。上有浑仪台久圮,登山谁念土圭湮。’” 从柳亭诗作的小注“亭建在片石居之上”可知,地处半山腰的引胜亭,刚好在片石居的上方。根据这些信息,大约可知吴山片石居的位置,就在今十五奎巷东头的北边山坡上。这片地方也刚好处在伍公庙旁。所以马二先生所见“片石居”,当就在此处。 “片石居,倪氏别业也。地近胥山,门临僻巷,高朗爽垲,阛阗所无。中有楼五楹,倚崖面江,极高尽眺,庭下多卉木绕径,箖箊森然。四方贵游借为行窝憩馆,冠盖相望,岁无虚日。余绾绶时,两曾寄榻,每脚靴手版鞠奔走而归,凭陵舒啸,兴情方洋,解脱之适,如唐人所云小三昧也。” 在《武林坊巷志》卷11“十五奎巷”条下引《雪泥鸿爪录》中,片石居有了更多信息。所谓的“地近胥山”,胥山即伍公山别称,其名都源自伍子胥;所谓的“门临僻巷”,僻巷当即十五奎巷;所谓“高朗爽垲”,点出了该建筑位于高处,从“倚崖面江,极高尽眺”一句,也说明了片石居能居高借景之优势。 而“中有楼五楹”一句,更直接描绘了片石居的建筑形态,是五楹之楼。五楹,即五开间。可知片石居主体乃是一幢五开间的楼房,相当豪华。据“庭下多卉木绕径”的记载,结合《西湖志》“饶梅竹之胜”之说,可知片石居还自带园林,景致可观。 而从“四方贵游借为行窝憩馆,冠盖相望,岁无虚日”的记载看,片石居虽然是“倪氏别业”,本是私家园林,但此时似乎已经成为众多士人借住场所,也就是今天的宾馆和招待所了。 主人倪氏我们并不知道是谁,他有何事迹,但这个人好客,热爱交际是确凿无疑的。 吴敬梓在小说《儒林外史》中的片石居,到这里呼之欲出,一下展现在了我们眼前:在创作马二先生游杭州这段的时候,吴敬梓既有自己的真实体验,他游览了吴山片石居,又挪用了传说故事,借用了西湖片石居请仙的故事。两者结合,遂造就了《儒林外史》中这个小细节。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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