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这样一个杭州人来说,宋高宗赵构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说熟悉,可以说,如果没有他,我所居住的杭州,可能没有今天这一地位。马可波罗说,这是世界上最华美的天城,他的选择,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他的父亲宋徽宗赵佶一生总共生了31个儿子和34个女儿,在那场靖康之变中,他是唯一逃出生天的王子。 他无意中成为了皇帝。也开启了逃难生涯。 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在故都汴京(开封)和建康(南京)、杭州的选择中,他选择了杭州,因为,这里他觉得更安全,虽然被大臣们不断地喷。 因为定都杭州,意味着放弃收复中原和报仇雪耻,政治上极端不正确。 但这一决定,开启了南宋152年历史,更把中国政治经济版图第一次从东西关系,转向了南北关系,虽然杭州比东晋都城建康(南京)更东方,但他开创的,不是东宋,而是南宋。这种关系,影响至今。 最大的影响当然是我所居住的杭州,在垂青他这个落难王子的同时,历史给杭州注入了和北宋汴京同款的荷尔蒙,坚挺至今。 当然,在这个城市,他和外族签定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谋杀了中国历史上人格最完美的武将岳飞,他也成为了中国历史上唯一差评的开国皇帝。这些故事,熟悉而不陌生。 但除此之外,他还是个陌生人。因为他在当时是神,后世几近乎于鬼。 简直不是个人。 他作为一个儿子,父母被掳至北国冰天雪地;作为一个丈夫,妻子被金人糟蹋至死;作为一个父亲,幼子死于动荡终生无后;作为兄弟,置兄长钦宗哀求于不救。 不知道他作为这样的一个人,是如何度过81岁漫长的一生? 至于他喜欢烧烤还是生腌,他热爱跑步还是打球,他钟情环肥还是燕瘦,则更不为人所知,我们也没有兴趣知道。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宋末元初周密写的《武林旧事》。记载了他到清河郡王张俊家吃了一顿饭。 在宋史上,这顿饭只有一句话:“(绍兴二十一年)冬十月甲戌,幸张俊第。” 但在《武林旧事》中,足足有三千多字的档案。 这一份档案之详细,令人叹为观止。 一百零四道开胃菜,正式酒筵上一共六十八道菜肴,皇帝这顿饭一共吃了一百七十二道菜肴。 从菜单里,我第一次知道,来自河南的他喜欢吃海鲜,席间光螃蟹就有好几种。 我甚至知道那天随行的秦桧那天吃了什么,有烧羊一口、滴粥、烧饼、食十味、大碗百味羹、糕儿盘劝等,以及酒三十瓶。 甚至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参加饭局的主客,几乎都和一个人有关系。这个人是岳飞。这一次饭局的时间,是在岳飞去世后的第十年。 皇帝是谋害岳飞的主使,秦桧是主谋,请客的张俊是主凶,岳飞因为建议立普安郡王为皇太子而得罪皇帝,杨存中是杀害岳云的监斩官。最隐秘的是刑部侍郎兼权吏部侍郎韩仲通,在岳飞案时候才不过是大理寺一名中级法官,岳飞案后飞黄腾达,十年后居然可以陪同皇帝赴宴,我有理由相信,他是谋害岳飞隐秘的刽子手。 岳飞成为这一次饭局没有位置的局外人。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御宴,皇帝只去过两个人家里赴宴,一个是秦桧,一个就是张俊。这一次饭局,用豪华而有效的形式主义,皇帝检验了臣子的忠诚,臣子也证明了自己的无害。 历史是胜利者的清单。我觉得这份档案中最难得的,不是这些王侯将相的名字,而是对那些原本寂寂无名者的记录。 没有这一份档案,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御厨名字是潘邦和冯藻;也永远不会知道他的仓库保管员是石瑜、刘份、吴铸、赵节、刘懃。 我第一次觉得,他开始像个人。 于是我开始关注他。 我发现他像普通人一样,爱哭,这在中国历代帝王中颇为罕见。靖康元年(1126)的冬天,金人围困汴京,带兵在外的他读到宋钦宗拜他为河北兵马大元帅竟呜咽起来;靖康二年(1127),他在济州欲进军汴京,听说徽宗、钦宗已被金人囚禁在军中,闻之恸哭;甚至在建炎元年(1127),他在应天正式登坛受命,继任天子之后,也要恸哭。 绍兴五年(1135),父亲徽宗在五国城去世;绍兴十二年(1142),宋金和议,他特别要求要将徽宗的遗骨送回南宋安葬,但金人送来的,只有一具空棺材,他为之恸哭。绍兴年间,有人进奉一只水晶碗,皇帝拿在手里,痛哭流涕,说这是北宋诸帝陵中的陪葬。南宋的睿思殿中收藏有徽宗亲笔画的团扇,他时时拿起来把玩,总是对着团扇暗自垂泪。 屈辱又不得不忍耐、懦弱,却还有是非和羞耻之心。他对祖宗的责任感以及对父亲的孺慕与愧疚,我们今天只能看见父子两人的御书与印鉴隔着颠沛流离与远久时间的相互映照。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张翰帖》卷后有徽宗瘦金书跋文,帖心下方也钤有他的“绍兴”二印。 在弗洛伊德心理学理论中,每一个儿子,都曾将父亲视作偶像,事事跟从、模仿,渴望父亲的认同。但在他一步步长大之后,又总是在与父亲竞争。但他和父亲充满耻辱的南北相隔,让他甚至来不及对父亲有所反叛与竞争。这大概,就是睿思殿里抱着父亲亲笔的纨扇垂泪的皇帝无处诉说的伤心吧。 我开始觉得他越来越像个人。 他今天存世的还有书法作品。都说字如其人,在所有艺术作品中,我觉得这是离一个人内心最接近的地方。 我看过他给岳飞写的信,写于绍兴七年(1137),当时他和岳飞,尚处于蜜月期。 这封信用行楷书法写成,一共九十九字。这就是书法史上有名的《付岳飞》帖,现在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在中国历代皇帝中,论书法,我觉得他可以排进前三。如果字如其人,皇帝绝对是心思缜密之人。 来看看这封信的内容:卿盛秋之际,提兵按边,风霜已寒,征驭良苦,如是别有事宜,可密奏来。朝廷以淮西军叛之后,每加过虑。长江上流一带,缓急之际,全藉卿军照管。可更戒饬所留军马,训练整齐。常若寇至,蕲阳、江州两处水军,亦宜遣发,以防意外。如卿体国,岂待多言。付岳飞。 何等体贴,何等信任,相信岳飞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不禁泪流满面。 “慨当初,倚飞何重,后来何酷。”这是明代文徵明看到这封信后的感受,同样,也是我的感受。 在那个时代,宋朝就像一艘满载黄金和宝物的船,孤零零地航行在海盗肆虐的海上。而当他无意中成为船长时,这艘船已经被洗劫一空,破烂不堪。暴风雨已经来临,如何躲过狂风暴雨,如何不让船沉没,船要驶向何方,包括十九岁的船长在内的所有人,心里应该都没底。但后来他能收拾残局实现逆袭,其权谋之术,绝非想象的那样不堪。 我也发现,其实我和他很早就打过交道。 2022年11月,在和开发商多年博弈后,杭州望江门少了一个地王豪宅,多了一个南宋德寿宫遗址博物馆。我作为一个媒体人,当年也曾参与其中,摇旗呐喊,与有荣焉。 他在56岁主动退休,德寿宫是他的养老院,他在这里度过二十五年幸福的退休生活,也和吴皇后在这里度过了金婚,他们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对金婚帝后。 周密《武林旧事》还记载一则德寿宫的“中秋”:晚宴香远堂,堂东有万岁桥,长六丈余,并用吴璘进到玉石甃成,四畔雕镂阑槛,莹彻可爱。桥中心作四面亭,用新罗白椤木盖造,极为雅洁。南岸列女童五十人奏清乐,北岸芙蓉冈一带并是教坊工,近二百人。待月初上,箫韶齐举,缥缈相应,如在霄汉。 看文字都美得让人羡慕嫉妒恨,可谓天上人间。又过了五年他于德寿宫去世。 作为一个皇帝活了八十一岁,寿终正寝,这是上天给他多大的福分。 随着他作为一个人的形象越来越清晰,我越来越有一种冲动。 说一句高攀的话,黄仁宇在写《万历十五年》,史景迁在写《王氏之死》的时候,大概也会有这样的冲动。因为我们都无意中发现了历史的一个横截面。 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多得是纵向的宏大叙述,但很少可以通过一个有血有肉的横截面,去看见那个时代,看见历史与今天,更难得看见普通人,看见人性的幽暗与复杂。我觉得这一次皇帝的饭局,给我一个宝贵的视角。 那天,我走进杭州吴山古玩城,这里是清河郡王府遗址,当年皇帝的饭局,就在这里举行。一楼经营珠宝为主,二楼是字画文玩,和当年一样,空气里弥漫着财富的气味。在一家金匠珠宝店,一个女士拿了玉佛坠子来配金链子,18K金450元一克,一条链子大概4000多元。女士似乎很中意这个玉佛坠子,比试时一再交代老板要小心,“掉地上,我的心都要碎了”。 ▲皇帝的饭局所在的清河郡王府位于今杭州吴山古玩城一带 我问女士,坠子多少钱,她让我猜,我说两万,她说后面加个零。 她可能不知道当年张俊就在这里给皇帝献上了不少宝贝,玉器汝窑青铜器字画,包括唐吴道子的《天王图》,包括后来2017年在西泠拍卖拍出2个多亿元的西周兮甲盘,包括现在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汝窑三足樽。这些无上神品,后面不知要加多少个零,足以买下几百个吴山古玩城。 宋人周煇所撰的《清波杂志》记载了这次饭局的一则故事:皇帝驾幸张俊家中,时过午后还没有离去。张俊便再三央请宦官,劝皇帝早早起驾回宫。皇帝走后,家人不解其意。张俊说:“皇上驾幸臣子的私宅,是做臣子的莫大荣幸,我当然希望皇上多盘桓些时间了。可是,上一次皇上驾幸秦太师府第时,未到晡时(下午三时到五时)便离去了。”家人们这才明白,他是怕皇帝在他们家待的时间超过了晡时而遭到秦桧之忌恨。 这就是人性,亘古不变。 ▲宋高宗从南宋皇城至清河郡王府赴宴路线图 2023年年初,我在杭州博物馆看见一石狮子,它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它。 这头狮子,出土于杭州吴山古玩城考古工地。当年,石狮子在清河郡王王府门口,肯定看见过来赴宴的皇帝赵构、宰相秦桧,当然还有主人张俊。 以及那么多出现在《武林旧事》中的普通人。 我突然发现,我和他、和秦桧、和张俊,以及那许多普普通通的南宋人之间,就隔着这头石狮子,那么近,几乎触手可及。 八百多年后,我想和他一起,从凤凰山皇城出发,沿着御街,过三省六部、太庙、朝天门,去清河坊张俊清河郡王府,参加皇帝的饭局。 所以就有了这本书,《皇帝的饭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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