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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雪崩:张岱与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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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还是西泠?钱塘苏小何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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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雪崩:张岱与杭州
来源:《杭州文史》第41辑  作者:霍俊明  日期:2025-12-22

宋室南渡,短暂停留绍兴之后转徙杭州,从此杭州成为最为繁盛的富庶之都。杭州的地势堪称奇绝,龙山为首,西湖为腹,天竺为肩,东山为背。杭州风尚则可以归结为喜奢靡,尚繁华,爱游玩,重滋味,性乖薄。西湖附近茶楼、青楼、酒楼林立。想想当年,张岱于天下宴然之际在杭州读书、交游、泛舟、夜饮、笙歌、醉酒的鲜衣怒马般的悠哉生活,该是多么地惬意、舒适。然后,明清易代之际,杭州曾经的繁华被雪崩瞬间覆盖,张岱作为遗民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衰变、痛苦与分裂……

张岱(1597—1689),一名维城,字宗子、石公、天孙,号陶庵、蝶庵、六休居士、古剑老人。作为官绅子弟,张岱显然要在祖辈的门楣荣耀中走上科举之路,或者一举成名,或者一败涂地。张岱年少时曾在绍兴城南祖父张汝霖修建的天境园浴凫堂读书,此处满眼绿植,极为清幽。

万历三十三年(1605),陈继儒在杭州第一次见到张岱的时候已经四十七岁,而张岱适才八岁。当时,陈继儒出入乘一头高大的角鹿,而这头鹿正是张岱祖父张汝霖赠送给他的礼物。

说到这头角鹿,还颇有些故事。

在张岱于西湖见到陈继儒的前一年,即万历三十二年(1604),一位老中医驯服了一头高大健壮的角鹿,为其装上鞍鞯、嚼头,于鹿角上挂一只盛满药丸的大葫芦,四处行医。张岱父亲张耀芳见到此鹿之后连连称奇,问老医生能否卖给他。这老医倒是爽快,居然分文不取送给他。张耀芳哪里承受得起此种礼遇,还是给了老者白银三十两。五月初一这天是张岱祖父张汝霖的生日,这头鹿就成了生日礼物。祖父张汝霖身材高大,刚好可以骑这头鹿,然而奔走数百步之后,他也被颠簸得不禁连连气喘。所以,每次出门乘鹿,他都是让仆人牵着缰绳,慢行于山野村落之间。次年,张汝霖乘鹿前往松江,把角鹿赠给了陈继儒。陈继儒来杭州,就是乘坐此鹿。陈继儒身材矮小,坐在高大雄鹿之上显得有些滑稽。到了杭州之后,他竹冠羽衣,乘鹿游荡在白堤、苏堤、西湖六桥以及天竺寺,成为一道殊异的风景。因此,陈继儒为自己取号“麋公”。

回到张岱第一次在西湖见到陈继儒的这一天。

在厅堂喝茶闲聊的时候,陈继儒要考考张岱的才华。他指着墙上的一幅画《太白骑鲸图》出了上句“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张岱则毫不迟疑地对出“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这惹得全场人哄堂大笑。陈继儒为张岱的机敏、幽默而乐不可支,摸着张岱的脑袋连连称奇,并视其为小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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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骑鲸图

这里提到的《太白骑鲸图》为明代徐良所绘(纵 26.2cm,横44.7cm,现藏于江苏淮安市楚州博物馆),画上有庐山黄磊的题画诗:“金銮奏对宠非常,一斗诗名万代扬。忆自骑鲸赴寥廓,至今尘世尚流芳。”这幅画是从墓葬出土的,后来被定为国家一级文物。

在杭州之时,祖父还带着张岱专程向黄寓庸先生求得指教。黄寓庸(1558—1626),名汝亨,字贞父,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官至工部尚书、江西提学佥事、江西布政司参议。黄寓庸为著名藏书家黄裳之子。这位黄老先生,面孔黧黑,性情豪爽,善于交际,颇有圣贤气象。其时,他因病致仕,于南屏山下结庐,名曰小蓬莱、寓林。门下学生竟然有千余人,每天门庭若市,其中很多门生在乡试和会试中成绩突出。对于来访者,他一概不拒,一视同仁,每天还提供鱼肉饭菜以及住宿。其时,黄寓庸对张岱非常喜欢,指点颇多。黄先生颇有气节,一生铮铮铁骨,他在经过魏珰生祠之时并不参拜,引得宵小之辈争相构陷、诽谤排挤。老先生最终忧愤而终。天启六年(1626),当张岱再次到黄寓庸的旧宅时,老先生已经辞世,遗蜕就埋在堂中。当时,张岱甚至有一个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想法。他想在留存黄寓庸遗蜕的堂中住下来,用石头把门堵死,每天读读书就足以,甚至可以十几年不用出门。

天启四年(1624),张岱在杭州灵隐寺韬光山下的岣嵝山房,闭门读书达七个月之久。岣嵝山房地处清幽,窗外就是溪声、鸟声。与张岱同读的有陈洪绶、赵介臣、颜叙伯、卓珂月等。岣嵝山房的主人为李茇,号岣嵝,杭州人。李茇喜好道教,清淡无为,与徐渭是至交。岣嵝山房门外,苍松翠柏,溪水潺潺,不远处即有山寺。闲暇,张岱会与陈洪绶去歌楼酒肆消遣,与歌妓月夜泛舟。当张岱在灵隐飞来峰冷泉溪南岸的崖壁中看到恶僧杨琏真迦的塑像时分外气恼,于是猛击石像头部,最终居然把脑袋给弄掉了,然后将之扔到了粪池之中。现在看到的杨琏真迦石像的头部是后来加上去的。关于这个臭名昭著的石像,明人田汝成(1503—1557)曾有记述,“飞来峰有石人三,元三浮屠杨琏真迦,闽僧闻,剡僧泽像也”。

在杭州除了读书之外,张岱与诸多文友、僧人、画师、戏迷、优倡、歌妓等时时游冶、酬和、品茗、饮酒、泛舟、夜游。次年春,张岱祖父张汝霖去世。极其令人痛惜的则是张天复、张元忭、张汝霖三代藏书三万余卷被亲属、门客、下人等悉数散尽。只有张岱手里的两千余卷幸存了下来。

张岱经常乘船在西湖冶游。他的小船简直就是个百宝库,桌、几、坐毡、茶点以及酒具、茶具等一应俱全。张岱与陈洪绶等在西湖饮酒作画的时候,“秦淮八艳”之一的董小宛就在其中。对于明代一般女子而言,除了居家与邻里有往来之外,她们的交际、出行多为清明踏青、上元观灯、端午斗草以及走访亲戚或到寺庙敬香还愿。张岱就曾描述江南女子如逃如逐、如奔如追的进香场面,甚至还有女眷留宿寺院的情况。杭州、绍兴以及浙东寺庙林立,寺庙山门附近形成了各种集市,进香的香客几乎络绎不绝。

从每年的花朝节到端午节,杭州西湖的香市极其热闹,香市遍布各处,尤其是昭庆寺的香市最为繁盛。崇祯十三年(1640),昭庆寺遭遇大火。而到了崇祯十四年、十五年,包括杭州在内的江南地区天灾频发,饿殍遍地,曾经繁华一时的以昭庆寺为首的杭州香市已经废弃无闻。

尽管张岱为绍兴人,但是他早就与杭州结下了不解之缘,这里是他游玩、成长、读书、备考、结交之所。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名之为“西湖十景”,几乎人所共知,张岱为它们一一写诗。

然而,“西湖十景”也只是西湖的几个流行的观光化的侧面、背影而已,对于它的真正内里以及奥秘则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了解、参透。正如张岱好友、绍兴同乡、“云门十子”之一的王雨谦所说,张岱盘礡、游荡、浸淫西湖缥缈湖山、六桥三竺,长达四十年时间,几乎把西湖所有的空间、细节以及历史典故都谙熟于心。张岱的挚友祁豸佳则认为自古以来关于西湖的诗文、画作都未能免俗,而只有张岱以神工、化笔传达出真正意义上西湖的风物与风神,以博奥、生辣、倩丽、诙谐、空灵、晶映之笔调深刻折射出时代之变、历史之变、人心之变。因学识之渊博,见识之深渊,结交之广泛、驳杂,张岱甚至要比所有的世代居住杭州的土著都更了解西湖的前世今生、人文掌故、奇人异事以及内在渊薮。

张岱可能比同时代所有人都更热爱西湖,但西湖不是完美无缺的,甚至在张岱眼中整个西湖无异于一个时间大海中的细小螺壳而已。芥子须弥,诸法空相,对于杭州和西湖来说张岱更多是担任了一个优秀的记录者、描摹者、回忆者、复现者、参悟者以及反思者的角色。甚至在绍兴人张岱眼中,西湖都不能与鉴湖相比,西湖太过于热闹。比照喧闹的西湖,鉴湖则如此安静而淡远。如果将西湖、鉴湖和湘湖作比,它们可分别对应于美人、神仙、隐士。由此可见,在张岱眼中这三湖的属性以及区别之迥异。

陈洪绶是张岱的知己,幼年早慧,跟随蓝瑛(“浙派三大家”之一)学画花鸟,深得蓝瑛赞赏。崇祯十二年(1639),陈洪绶到北京宦游,后以捐赀入国子监,召为舍人,奉命临摹历代帝王像,因而得观内府所藏古今名画,技艺益精,名扬京华。陈洪绶曾多次陪张岱游历西湖,其间结识了当时的名妓董飞仙。万历四十八年(1620)春,董飞仙出重礼请陈洪绶为她画一朵莲花,今画作不存,但有陈洪绶的诗为证:“桃花马上董飞仙,自剪生绡乞画莲。好事日多常记得,庚申三月岳坟前。”

崇祯十二年(1639)的八月十三,张岱与陈洪绶先是陪二爷爷张汝懋在湖上饮酒。二人回到住处后,陈洪绶感觉酒还没喝好,兴致未到,提议外出赏月纵饮。于是,张岱命人将一斗家酿以及菜食、水果搬到船上。月色如水,清风徐来。船行驶到断桥的时候,岸上出现一妙龄女子,她让童子传话给张岱,问方不方便让她搭船至西湖一桥。张岱慨然应允,女子面容温婉娴静,手执纨扇,姗姗上船。醉眼蒙眬之际的陈洪绶邀请女子一起喝酒。谁承想此女子好酒量,很快就将一整坛子老酒喝光了,然后在西湖一桥上岸离去。陈洪绶问女子家住在哪里,女子笑而不答,背影娉婷。陈洪绶踉踉跄跄在后面尾随,而女子在岳王坟附近就突然不见了。此时已是子时,茫茫夜色,淡淡月晖,湖面风响。陈洪绶感到有些恐惧,于是不敢再追了。关于岳王坟,张岱留诗一首以记之,“西泠烟雨岳王宫,鬼气阴森碧树丛。函谷金人长堕泪,昭陵石马自嘲风。半天雷电金牌冷,一族风波夜壑红。泥塑岳侯铁铸桧,只令千载骂奸雄”。

繁华过后,乱世已来。有多么繁华,就有多么衰败。

崇祯十四年、十五年,张岱在杭州亲眼目睹流民饿死街头,尸体堆积如山,等待集体焚烧的酷烈惨状。当时,有民谣如此唱到 :“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

1645年,张岱的好友祁彪佳在清军即将攻打杭州的时候选择自杀,并作绝命诗明志,“委质为人臣,之死谊无二”。该年六月十三日,杭州城破,潞王降清。

在易代之际,陈洪绶于云门寺出家。后迫于生计,陈洪绶又还俗,在杭州吴山靠鬻画为业。在困苦潦倒中,张岱对他扶持、资助最大。1651年八月十五日夜,此时距离陈洪绶去世还有一年,他又与张岱在西湖夜游。画舫之上的陈洪绶在已经烂醉如泥的情况下仍欣然提笔作画。面对现实,陈洪绶、徐渭、傅山、石涛等明末清初的士人不得不在应酬和谋生中成为面向市场的职业画家、书法家,不知不觉中绘画作为一种精神修为和人格淬炼的方式已经发生巨大变化。

明亡之后,张岱于梦回、梦呓、梦魇之际开始撰写《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则撰写于康熙五年(1666),成书于康熙十年(1671)七月,其时张岱已七十多岁高龄。

张岱的《西湖梦寻》在体例上借鉴了同时代人竟陵派刘侗(1593—1637)的《帝京景物略》。《帝京景物略》分为八卷,涉及城北内外、城东内外、城南内外、西城内、西城外、西山上、西山下、畿辅等八个区域。《西湖梦寻》则分为五卷,围绕西湖的北路、西路、南路、中路以及外景展开回溯,深情描述,其意缱绻悱恻,笔墨纵横生姿,但又时时难以掩盖满卷的黍离麦秀之悲、亡国之痛、遗民之恨。正如鲁迅所言,以张岱、袁宏道、刘侗、钟惺、谭元春、王思任、祁彪佳、汤显祖、冯梦龙等为代表的晚明小品并非全是吟风弄月之作,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

易代之前,张岱眼中的西湖是完整的,美艳的,迷人的,娱情的。待大明灭亡,张岱于顺治十一年(1654)和顺治十四年(1657)再次来到西湖的时候,一切都残破衰败,物是人非,曾经那么多繁奢一时的私家园林、别墅、楼馆、歌楼、舞榭已经成为瓦砾和抔土。

在古代士人夜行图中张岱是非常殊异的一位,《湖心亭看雪》更是成为一代又一代文人心中的乌托邦,尽管满卷之上弥漫了不可排解的乱世之音。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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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

往昔之记忆和繁华被如今的梦魇和凋敝所取代,前朝旧事被淹没于滔滔洪流之下。对于这一切,张岱只能在梦中一次次苦苦寻找,只能一次次在梦中拼贴那些令人疼痛的时间碎片,只能在梦中重返故园并与眷属以及那些旧游相聚一笑。

我们真切目睹了张岱这样的携带了不安和恐惧感的夜行人形象。无论受难者有多么强大的“强力意志”,他总是不可避免地与眼泪联系在一起。深夜中,路的前方更可能是迷津或者悬崖,在此危险而不自知的境遇下,任何人即使做出晚祷和祈念也无济于事。

国破梦碎,对于杭州,对于半生梦幻,前世浮尘,张岱终于大梦惊觉。于深山避难,闭门谢客、淡泊守志、黍离之悲、自我忏悔、思之猿咽中俨然如梦觉的贾宝玉,对于过往一切皆已了然于胸并一一参悟,那些逝去之人之物之事也在张岱的笔下一一复活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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