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最后,他感到京城虽好,喝茶、写字、听春雨,多么诗情画意,但他实在不愿再多停留,又觉得无路可走,想想还是回家吧,至少可以问问家人,自己今后该怎么办。
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孤愤”的词儿,什么意思呢?它最早是战国末韩非子写的一篇文章篇名,后来被引来表示因主观上孤高嫉俗,客观上也不为时人赏识而产生的一种愤慨之情。但这种情绪在文学创作上有其特殊价值,就是它会促使一些作者发奋而为,从而写出精彩力作,甚至是可以传颂千古的不朽之作。司马迁曾在他著名的《报任安书》中就说:“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司马迁自己也是在“孤愤”之中写下《史记》的。
寓居孩儿巷的陆游在一种愤懑的情绪中写下的这首《临安春雨初霁》,也是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一篇名作,而孩儿巷这条小巷也因为大诗人的这一首诗而声名远扬。
对于这首诗,后人最熟知的就是其中“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一联佳句,孩儿巷主要也是因这一句诗而有了文化上的意境。不过,陆游诗里后两句“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却不太有人评说。
这里的“分茶”,不是陆羽与径山寺大和尚智积的“品茗”“别味”,也不同于蔡襄、苏轼他们的“斗茶”“茗战”。这其实是宋朝时流行的一种品茶的游戏,也叫“茶百戏”。什么是“茶百戏”呢?北宋陶榖在《荈茗录》一书中曾经介绍过这种茶艺,说:“茶至唐始盛,近世有下汤运匕别施妙诀,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草花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即就散灭。”意思是说,在泡茶时,在茶汤上浮的茶末中利用茶匙(匕)巧妙搅拌,能使茶汤表面呈现各种物像,有花鸟虫鱼,甚至还有如山水画的效果。这种游戏就像在茶碗里作画,所以“茶百戏”又叫“水丹青”。当时还有记载,说有个佛门弟子叫福全的,特别擅长这种“分茶”游戏,他能注汤运匕幻茶成诗,如果同时点画四只茶瓯,甚至可以形成一绝句。至于幻化鱼虫花鸟之类,信手可得。因此,他成了“分茶”表演专业户了,演出时经常门庭若市,而向他观技、求艺者不绝。为此,他还特别自负,自己写了一首诗来记录“分茶”之事:“生成盏里水丹青,巧尽功夫学不成。却笑当时陆鸿渐,煎茶赢得好名声。”你看看,多么的傲骄!
南宋诗人杨万里写过一首《澹庵坐上观显上人分茶》诗,里面描写他观看显上人“分茶”的情形,非常生动:“分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分茶巧。蒸水老禅弄泉手,隆兴元春新玉爪。二者相遭兔瓯面,怪怪奇奇真善幻。纷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变。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字势嫖姚……”这里说的“兔瓯”,指的就是当时福建建窑生产的极品茶具“兔毫盏”,当时显上人在兔毫盏里分茶,茶汤表面呈现“怪怪奇奇”的图像,又如“絮行太空”,又如“影落寒江”,极尽善变之能事。这也是关于宋人分茶的一个非常真实生动的记载了。
那么,为什么当时会有“分茶”这一游戏呢?这跟唐宋时人饮茶的习惯是有关系的。唐宋时茶叶都是先制成饼状的(如同现代的普洱茶),要饮用时,先得从茶饼上切割下茶叶来,然后研磨成粉末,再行烹煮。无论是唐朝时的煮茶法,还是宋代的点茶法,都得经过这一工序。茶末在水中搅拌之后,势必会形成茶汤表面的泡沫,这个泡沫就成为文人雅士“分茶”游戏的绝好“画板”了。当然,对于陆游这样的大诗人来说,也许“分茶”的水平并不是很高,所以他在诗中用了一个“戏”字,强调自己并非内行,只是玩玩而已。
不过从陆游的其他许多诗作中可知,分茶他还是常玩的。他有一首《疏山东堂昼眠》诗,诗后有注:“是日约子分茶。”约是陆游的第五子,名叫子约。父子俩同玩分茶,更有情致了。还有一首《入梅》诗:“墨试小螺看斗砚,茶分细乳玩毫杯。客来莫诮儿嬉事,九陌红尘更可哀。”其时,诗人年已七十又六,虽闲居在家,可在“玩毫杯”之际,仍有一种难以排解的忧伤。
陆游诗里把“闲作草”与“戏分茶”对仗,可见当时分茶也是和琴棋书画一样,都属于文人雅事之一类。南宋词家向子諲有《浣溪沙》词一首,题记中说:“赵总持以扇头来乞词,戏有此赠。赵能著棋、写字、分茶、弹琴。”词人把分茶与琴、棋、书艺并列,也同样说明分茶当时是士大夫文人的必修之艺。宋朝著名的女词人李清照应该也是位分茶好手,她的《满庭芳》词中有“生香熏釉,活火分茶”句,《摊破浣溪纱》词中有“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句。如果她不谙熟分茶之道,不可能在她的词作中屡屡见之。
南宋时民间也玩分茶。文献记载淳熙年间,孝宗皇帝游历湖山之时,有不少民间艺人,时称“赶趁人”的,向游湖赏玩者当众表演。他们表演的门类,有“吹弹、舞拍、杂剧、杂扮、撮寻、胜花、泥丸、鼓板、投壶、花弹、蹴鞠、分茶、弄水……不可指数”,让人耳目不暇。从这条记载来看,当时献演杂技的“赶趁人”也专门习得“分茶”技艺赶来表演了,说明“分茶”这种游戏的确在当时深得人心。
宋代之后,元、明时期仍有“分茶”余韵流泽,如关汉卿套曲《一枝花·不伏老》中有“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之句,可见当时分茶仍为文人乐事之一。明代董解元《西厢记》卷一写道:“选甚嘲咏月,擘阮分茶。”寄情抒怀,也可弹弦乐、玩分茶。清代以后,就再未见玩分茶的记载,“分茶”这朵茶艺奇葩就此失传了。
至于孩儿巷,在近世却因为陆游的这首诗,发生过一场引起社会各界广泛关注的事情。
1998年,这条小巷里的一所中学为扩建运动场,经有关部门批准领取了对附近房屋拆迁的许可证。孩儿巷98号就在拆迁的范围内。
这个98号是一座有点规模的清代建筑,显然不可能是陆游故居。而且,有学者研究认为,陆游这首《临安春雨初霁》是不是在孩儿巷寓所写的,也有商榷的余地。但老百姓不是这样认理的,陆游确实曾在孩儿巷住过,据此他们认为这98号是个古建筑,用作“陆游纪念馆”不是很对吗?于是,一方开进推土机要将这里夷为平地,另一方坚决抵制,最后惊动媒体报道,双方走上了法律途径,一次次地开庭争辩。当时,从中央媒体到杭州本地新闻单位,纷纷关注和报道这一事情的发展进程。直到2002年9月,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作出终审判决,驳回了要拆除孩儿巷98号的一方的诉讼请求,这座古建筑终算保护下来了。
后来不少专家考察认为,孩儿巷98号是“陆游纪念馆”的首选之地。于是,有关部门将其整修为一个地方文化的展馆,上下两层分别为陆游展区和文史展区。这不仅仅是一座对于陆游的纪念场所,也是老百姓记住自己这个城市的文脉,记住自己“乡愁”的一个去处。
当年陆游写下“孤愤”之作时,绝对不会想到八百多年以后,杭州老百姓因为他的这首诗,记得他曾经在孩儿巷停留过。仔细想来,原来他还曾在这里喝过茶、写过字、吟过诗,于是,以陆游的名义,老百姓全力以赴保存了杭州的一处古建筑——这是现代杭州一则经典的文史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