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杭州九溪牌坊山黄泥岭,穿过一片茂盛的茶园,就可看见两座并排的墓茔,这就是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江西义宁陈氏家族墓园。右边的一座,简朴的墓碑上仅刻着7个字:陈衡恪先生之墓。
陈衡恪(1876—1923),号槐堂,又号朽者。乳名师曾,后以之行。他是义宁陈氏自陈宝箴始的第三代中的长者。这个仅仅活了48岁,却被近代艺术大师吴昌硕誉为“朽者不朽”的人,是民国初年声震北京画坛的领袖。他书画金石篆刻诗文,兼擅多能。画艺擅长山水、花卉,兼擅人物。山水得力于沈周、石涛、龚半千,亦得倪云林、黄公望之趣。花鸟学吴昌硕而能变。书法真行草隶、钟鼎甲骨、石鼓秦权,无一不以狼毫秃颖为之,圆润精湛,化刚为柔。治印初师吴昌硕,后更以秦汉印玺及金石文字参酌其中而变化,所作古茂厚朴,直逼汉人。诗学谢灵运、谢惠连之作,不为唐宋所囿,由沉郁出清迥。他的不幸英年早逝在文化艺术界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和哀思。梁启超说: 师曾之死,其影响于中国艺术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损失,不过物质,而此损失,乃为无可补偿之精神。 陈师曾篆刻“无欲为欢” 梁氏又从陈师曾的画作说到他的人格: 陈师曾在现代美术界,可称第一人。无论山水花草人物,皆能写出他的人格;以及诗词雕刻,种种方面,许多难以荟萃的美才,师曾一人皆能融会贯通之。而其作品的表现,都有他的精神。有真挚之情感,有强固之意志,有雄浑之魄力;而他的人生观,亦很看得通达。处于如今的浑浊社会中,表面虽无反抗之表示,而不肯随波逐流,取悦于人,在其作品上处处皆可观察得出。又非有矫然独异剑拔弩张之神气,此正是他的高尚优美人格可以为吾人的模范。 对于陈师曾之死,梁氏还挽之以联: 道旁踯躅一诗癯,京国十年,赠画忽怜难再得; 天上凄凉此秋夕,钟山一老,寄书不忍问何如。 1923年,陈师曾与北京文化届人士合影,前排中为陈师曾 蔡元培写道: 陈师曾君在南京病故。此人品性高洁,诗书画皆能表现特性,而画尤胜。曾在日本美术学校习欧洲画时,参入旧式画中,有志修《中国图画史》。在现代画家中,可谓难得之才,竟不永年,惜哉! 同为画家,陈师曾对齐白石有知遇之恩。可以说,没有陈师曾,齐白石成不了近代中国画大师。所以,齐白石以“我无君则退”的感言昭告世人,并哭之以诗,挽之以联。诗曰: 哭君归去太匆忙,明党寥寥心益伤; 安得故人今日在,尊前拔剑杀齐璜。 联曰: 三绝不多人,造物怜才,我未杀君天又忌; 千秋非易事,盖棺定论,世当传汝地难埋。 在北京画坛以姚陈并称的艺术家姚华(茫父)的哀诗为: 年来行迹太匆忙, 聚散存亡事岂同。 一死成君三绝绝, 几人胜我五穷穷。 清秋湖海添新沮, 隔代文章见故风。 未可驴鸣嫌客笑, 只堪往事吊残丛。 潘天寿评价陈师曾: 天赋高,人品好,学识渊博,国学基础深厚,金石书画无所不能,可惜死得太早,否则,他的艺术成就定在吴昌硕之上。 所以说,陈师曾是一代艺术宗师,是一个集诗、书、画、印、画论兼擅的大家,更是中国近现代文人画的开拓者。他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艺术革命”西化思潮中,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不随波逐流。反而大张中国文人画之本,认为传统文人画“不斤斤然刻舟求剑,正是画之进步”。针对有人提出中国画要学习西洋画的“惟妙惟肖”,陈师曾针锋相对地说:“直如照相器”,“岂可与照相器具药水并论耶?”谈到中国画与西洋画的关系,陈师曾从艺术的本原,敏锐地看到了摆脱形似、追求主观表现的中国文人画与西方现代派艺术的心灵相通,这种振聋发聩的声音,直至今日,仍具开拓意义。 陈师曾只活了48岁,就取得了这样大的成就。对此,今人陈传席说,陈师曾如果活到齐白石那个年龄(按:齐氏寿长,活了97岁),必为中国第一大家;而齐白石、黄宾虹如果在50岁前就去世了,画史上连一笔都不会提到他们。 陈师曾《山水》,日本京都国立历史博物馆藏 陈师曾出身世家,天赋又高,自谓己是徐文长转生。他以为画虽小道,第一要人品,第二要学问,第三要才情,第四才说到艺术上的功夫。人品就是修身,从陈师曾的“品”可以看他的做人。 陈师曾5岁丧母,7岁时父纳继室俞夫人。同样出身诗书之家的俞氏对这个并非己出的长子,视如己出。陈三立后来在《继妻俞淑人墓志铭》中言:“淑人屡举其(指陈师曾)行谊为诸弟率,所最笃爱者也。”即为明证。而这也是陈师曾后来对继母尽孝的原因,也就是中国传统社会的母慈子孝。 19岁时,陈师曾娶江苏南通范伯子女孝嫦为妻,夫妇感情甚深。可惜,范氏在生下次子后,不幸病卒。陈师曾悲痛万分,将情感汇于悼妻诗中: 酻酒对荒山,泉枯草亦乾。 封兹一杯大,迟我十年看。 人事只如此,悲怀耿未殚。 驰晖背云去,怆立又空还。 痛惜哀伤之情,跃然纸上。故陈衍评陈师曾诗,有“真挚处几欲突过乃父”之谓。 在过了多年独居生活后,陈师曾续娶汪春绮(梅未)。汪氏江苏吴县人,为清末长沙知府、民国初任总统府高等顾问汪凤灜女。章太炎的大弟子,后任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长的汪东(旭初)即为春绮之弟。汪东后来在其《寄庵随笔》中这样说乃姐:“春绮工绣,既归师曾,甚相得。”姚华在诗中说汪氏亦擅画,是所谓的夫妇合璧。汪氏卒后,陈师曾亲撰并书《义宁陈衡恪继妻汪氏墓碣》,以“秉心恭仁,克娴礼训。雅好艺事,妍洁成轨。天命不吊,摧我好逑”赞誉亡妻。又撰《题春绮遗像》云: 人亡有此忽惊喜,兀兀对之呼不起。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同死焉能两相见,一双白骨荒山裹。 及我生时悬我睛,朝朝伴我摩书史。 漆棺幽閟是何物,心藏形貌差堪拟。 去年欢笑已成尘,今日梦魂生泪泚。 两诗一碣,反映了陈师曾的情感与人品。 汪东在1922年秋曾有诗寄陈师曾,诗末一句“祗令柿叶翻时候,万里广风各怆神”,颇显悲凉,不料竟成陈师曾次年而逝的谶语。 1923年春,俞夫人在南京病重,陈师曾闻讯南归侍母,亲侍汤药。夏,继母病故,他又“冲雨市棺”,以至“寝苫得病”而卒。俞夫人有葬杭州之愿,陈师曾也有“生而孝母,死而侍母”之祈,这就是这位画坛领袖最终葬在杭州九溪牌坊山的原因。 作者系杭州名人纪念馆研究馆员 部分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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