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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写作定要“无一字无来历”吗(下)
来源:中华读书报公众号  作者:  日期:2018-07-16

矮人与高人

 

以黄庭坚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所说“无一字无来处”传播甚广,历代皆不乏欣赏激赏、引录引申者。清前期号称文坛盟主的王士祯即其一。他在缕述北宋诗坛名家后,独推宋祁(谥景文)之作,依据正在于此:“予观宋景文近体,无一字无来历,而对仗精确,非读万卷者不能,迥非南渡以后所及。今人耳食,誉者毁者皆矮人观场,未之或知也。”(《香祖笔记》卷十)渔洋先生所指“矮人”,当是那些才具平平,知其一不知其二,见表象而不及内涵的凡庸之辈。古往今来,文坛与学界活跃的多属此类人等,众矮成城,结成帮会与利益联盟,“虫人万千,相互而前”,气势也足以骇人。王渔洋不是嗤笑“矮人观场”么?设想若由武大郎主事,先将场内高人逐出,再派壮矮数名把门,不许高人入内,则满场中又谁是矮人?

 

乾隆时敕修《四库全书》,著录了《东坡诗集注》,托名王十朋编纂,卷首有署名赵夔的序,写全书细分为五十类:“凡偶用古人两句、用古人一句、用古人六字五字四字三字二字、用古人上下句中各四字三字一字,相对止用古人意不用字,所用古人字不用古人意,能造古人意,能造古人不到妙处,引一时事,一句中用两故事,疑不用事而是用事,疑是用事而不用事,使道经僻事、释经僻事、小说僻事……无一字无来历”,天啊天啊!可怜的坡翁,毕生呕心沥血之作,竟被一帮子矮人零割碎剁成这般景象。幸好《四库全书》主纂诸公多为高人,在提要中指出:不光王十朋之名出于书肆伪托,就连赵夔的序可能也是假的。王十朋状元及第,仕至龙图阁学士,赵夔曾任荣州知州,所注苏诗为宋孝宗收藏诵读,应都算是当世高人了;而所注经三家村秀才一番割裂重组,编纂体例明显受到“无一字无来历”的影响,则显得颠倒舛乱。

 

南宋时另一位高人、名头更响的朱熹夫子,也对山谷此语很认可,加以引用。在与门人杨履正的复信中,朱熹说:

 

若看得本文语脉分明,而详考集注以究其曲折,子细识认,见得孟子当时立意造语,无一字无来历。不用穿凿附会,枉费心力,而转无交涉矣。(《晦庵集》巻五十九,答杨子顺)

 

朱熹将“无一字无来历”的范例,由杜韩提前到孟轲,由诗文扩展至亚圣的学说,也由句法之学增加了“立意”(即写作主旨)的内容,而他所反感的“穿凿附会,枉费心力”,大约仍在于寸寸铢铢、文词字眼的钩索比附与强作解人。后文中,朱熹对一些观点逐条驳正,见出他的这位弟子虽也下了很大气力,识见依然不高。

 

再回到本节开始的王渔洋。作为诗歌“神韵说”理论的推助者,渔洋先生所称“无一字无来历”是否包括立意的成分?很难论定。但其所盛赞的宋祁,的确能做到立意与句法兼善。这位因佳句“红杏枝头春意闹”被戏称“红杏尚书”的大学问家,为《新唐书》两总纂之一,年辈先于苏、黄等人,有一篇传为佳话的《鹧鸪天》,词曰: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书写的是一次途中“艳遇”,以及所受到的心灵激撞。其中有毫不掩饰的抄袭,却恰恰能写照胸臆,情思绵长,的是绝妙好词!此际已出现石延年与胡归仁的“集唐诗”,宋祁的高明之处,在于或信手拈来,或翻新前人名句,要在为我所用,而浑然一体,了无扭造之痕。

 

仅有“来历”就够了吗

 

就这样,无一字无来处,替代了“无两字无来处”,又被改为“无一字无来历”;由提倡饱读诗书、融会贯通走向专门的“句法之学”,再上升为诗文写作之标准。至于何时从文学蔓延到史学领域,成为某些人津津乐道的一种评判尺度,甚至法脉准绳,真的还说不太清楚。南宋史绳祖《学斋占毕》卷三:

 

先儒谓韩昌黎文无一字无来处,柳子厚文无两字无来处,余   谓杜子美诗史亦然。惟其字字有证据,故以史名。

 

呵呵,传播史常是这般有趣,孙莘老与贤婿黄庭坚的“两字”“一字”,竟这样被派上用场!但史绳祖强调杜诗反映社会现实,推重其“诗史”特色,或给此语进入史学领域搭了一道桥梁。

 

进入清朝,当朝名儒或大文人如王士祯、纳兰性德、屈复、沈德潜、梁章钜、郑珍、俞樾等对此语都有过引用,也在不知觉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不同的声音也存在,赵翼曾以此比较苏、黄优劣,《瓯北续诗话·黄山谷诗》:

 

东坡随物赋形,信笔挥洒,不拘一格,故虽波澜不穷,而不见有矜心作意之处。山谷则专以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寻常语,而无从容游泳之趣。且东坡使事处,随其意之所之,自有书卷供其驱驾,故无捃拾痕迹。山谷则书卷比坡更多数倍,几于无一字无来历,然专以选材庀料为主,宁不工而不肯不典,宁不切而不肯不奥,故往往意为词累,而性情反为所掩……

 

分析得很是中肯。山谷不乏佳作,但“意为词累”,为字词的来处所累,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唐代史学大家刘知己谓“作史有三长,曰才,曰学,曰识”,乾嘉间钱大昕则提出“诗有四长”,增加一个“情”字。实则历史著作也须倾注感情,今人以为畛域分明的文与史,初无差别。钱大昕以治经的方法治史,训诂以求义理,也拈来“无一字无来历”,以期打通诗文与经史的关系,《潜研堂集》卷二六:“含经咀史,无一字无来历,诗之学也。”这样说来,此语由作诗到论史,也就顺理成章地实现了跨界。

 

然则有了来历就够了吗?就可宣称学术严谨、成就良史信史吗?

 

至此,我愿稍费笔墨,写一件自身经历之事。两年前为撰写乾隆帝禅让时期的大清朝政,搜集考索史料时,笔者对通行的宠臣和珅之绝命诗出现疑惑,诗曰:

 

五十年来幻梦真,今朝撒手谢红尘。

他时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

 

太上皇弘历于嘉庆四年正月初三日驾崩,和珅即被逮治抄家,赐死后其绝命诗流传坊间。据说此诗写于衣带之上,故又称“衣带诗”。见于今人所编《清通鉴》,根据《李朝实录中的中国史料》,而吴晗先生又是从原文献中抄录,来历分明,以故引用者极多。

 

这首诗又被称作难解之谜,第三句的“水泛含龙”,四字真言,不知是何来历?于是索解歧出,多论为和珅对朝廷怨恨诅咒,甚至扯上慈禧太后和大清沦亡:有的说用“夏桀龙漦”典,是一个女子祸国的典故,隐指后来的西太后;有的在字面上下功夫,以“水泛”为黄河决口,而“含龙”是说泛滥的洪水中孕育着真龙天子。孟森先生还将第四句的“香烟”解释为洋烟卷儿,说和珅与慈禧可能都有烟瘾,再过三十余年和珅的后身慈禧在滔滔洪水中降生,葬送了清廷。

 

太扯了吧?

 

“水泛含龙”究竟有何来历?查阅一些史学家的书,包括几部有影响的乾隆传、嘉庆传与和珅传记,多有征引,多认真注明出处,也多不作解析,仿佛毋须考证。而实为传闻转抄之讹,是一个由两次抄录错讹造成的语词怪胎,根本没有这个典故,自然也无从索解。先说第二个错误,即在于清史泰斗孟森。这首诗的来处是《朝鲜李朝实录·正宗大王实录》卷五一,而查对吴晗辑本,作“水汛含龙”。再核《朝鲜王朝实录》原文,也是“水汛含龙”。此条来自朝鲜使臣徐有闻回国后呈进的“闻见别单”,其中记述和珅之死:

 

正月十八日,赐帛自尽。和珅临绝作诗曰:“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遂自缢死。(《朝鲜王朝实录》第47册,《正宗大王实录》卷五一)

 

朝鲜国当时制度,凡使臣出使清朝,应将亲历和闻见之事及时上奏。和珅死后不久衣带诗即开始流传,徐有闻也算有心,记录下来,成为此诗的最初记载。诗中的“汛”,与“汎”(今通作“泛”)形似,孟森转抄时出现了失误。清代黄河经常决口,朝廷对治河极为重视,设置河道、厅、汛、堡四级监管机制,汛,通常由所经州县的副职负责,流域较长者再分为上汛、下汛。这个错谬,造成了理解上的巨大偏差。

 

第一个失误,则出现在朝鲜人那里:或是徐有闻录写时偏差,或是《李朝实录》整理时误判,先将原诗中的“睢”,以音似误书为“水”;复将“合”,因形似误书为“含”,四字实应是“睢汛合龙”。这是当时朝廷一件大事:上年夏多雨,黄河来水甚多,六月间睢州下汛即出现险情,八月二十九日夜睢州上汛先是大水漫溢,接着冲决大堤,形成150多丈的口门,奔腾下泄。原拟在年前堵闭,可东河总督司马騊于腊月间上奏,称睢口(睢工大坝口门)虽仅留18丈,可连日大雪严寒,积聚了大量冰凌,请求暂缓合龙。太上皇老病兼至,已不再阅批奏折,嘉庆帝作出批谕,允许等日暖开冻后再行合龙。

 

一个敞开口子恣肆流淌的黄河,实乃压在皇帝心头的大患。而黄河的每一次成功合龙,对朝廷都是极大喜讯,照例要钦派侍卫驰送大藏香20支,隆重祭祀河神。此两句诗应是“他时睢汛合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大意为:等待睢口合龙那一天,祭神的袅袅香烟中,会看到我的忠魂。哪里有一丁点儿怨恨诅咒?分明是一腔的忠诚国事,这才符合和珅的身份与聪明。

 

该诗还有着另一个版本,多书皆见收录,实属不罕见,惜乎竟未见史学家关注。梁章钜《浪迹丛谈·睢工神》:

 

余记得嘉庆初在京,日阅邸抄,是时和珅初伏法,先是拿问入狱时,作诗六韵云……赐尽后,衣带间复得一诗云:“五十年前幻梦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睢口安澜日,记取香烟是后身。”

 

梁章钜为嘉庆七年进士,曾任军机章京,所记和珅临终情形与衣带诗较为可信。第三句以“睢口安澜”代替“睢汛合龙”,所指也完全吻合。其字面上的差异,当是传抄造成的。后来叶廷琯《鸥陂渔话·和珅诗》、史梦兰《止园笔谈》等书,所记略同。

 

这样的例子还有不少,告知我们仅有“来历”是远远不够的,若不合乎情理,再不经过考证斟量,很容易造成笑谈。即使是故宫文献与一史馆密折、军机处录副,也有着大量虚假信息,有许多有意欺瞒与唯心颂赞之作,有不少胡编乱造的场景与数字(如鸦片战争期间奕山奕经二将军的前线战报)……若一见即信以为真,忙不迭抄入书中,引以为证,便着了道儿。

 

历史研究(也包括其他研究)当然要强调严谨,要注意史料的出处,却不必去扯什么“无一字无来历”。观念或措辞的偏执夸张,实乃学界沉疴之一。此语作为诗文写作尚落于二义,施用于治学治史,借之以高自标榜,可不慎乎?

 

(卜键,文学博士,研究员,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副会长,前国家清史办主任)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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