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惠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是怎样办起了一所女 学?这在清末可是一件轰动全国的事,因了这件事,“惠兴”这个杭州旗营女子便永久地刻在了中国女子 教育史上。 惠兴,瓜尔佳氏,满洲女子多无名,“惠兴”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她是杭州旗营协领崑璞之女, 也算官宦人家出身的一位娇小姐,只是命运不好,嫁给一个叫吉山的短命生员,19岁就当了寡妇,遗腹生 了个儿子。但惠兴是个有信念的女子,与一般家庭妇 女不同。惠兴生活虽然艰苦,也不忘读书,一次读到 张之洞的《劝学篇》,深有启发,因而对满族女子 不受教育、没有文化的现状有了思考。光绪三十年(1904),杭州人邵伯 、陈叔通等在积善坊租房创 办杭州女学堂,这是杭州近代历史上的第一所女学。 年过三十的惠兴得知女学堂招生,便改了个汉人名字 前去报考,终因年纪太大,没有被录取。惠兴死后也 有报道说,汉人办的女学堂是因为她是旗女而拒绝录 取她。这在当时反满思潮颇为激烈的时代背景下,是有可能的。这个遭遇使惠兴大受刺激,对旗人女子受 教育的困难有了切身的体会。为改变这个现状,惠兴便立即行动起来,筹备在旗营内办一个女校。惠兴决 定办学的那一幕颇为壮烈。六月二十六日那天,惠兴 请来了多位旗营内有声望的人,商量创办学校的事。 众人到齐后,惠兴突然在众人面前露出一只手臂,一手用刀从臂上割下一片肉,向众人宣誓说:“今天是 杭州旗城女学成立之日,我以此血为纪念。如果将来 此校办不下去,我必以身相殉。”不成功便成仁,办学办到这个份上,足见惠兴这位旗女子办学的毅然决 然。一年后果不其然,惠兴因此殉学。 以一己之身办学是艰难的,何况惠兴不是个多金 的主。惠兴罄己所有,租校舍聘老师,贞文女校终于 在当年的九月十六日开学了。因为得到了旗营大小官 员、留东八旗同乡会会员等的捐款300余元,女校在开 办之初经费尚可应付,但从长期看则难以为继。勉强 维持了一年,第二年(1905)秋天,学校经费已趋困 难,再加上在金钩弄废屋基上建筑的一座五开间两层 的校舍即将竣工,工匠急讨建筑费用,惠兴罄学校所 有勉强支付,但学校日常开支则无着落,以至于学校 教育时断时续。处此情境,惠兴忧心忡忡,深感学校 之所以如此困难,都是因为没有常年经费。那么又如 何能争取到长年经费?惠兴想出最绝的一招——以身 相殉。 为求学校的生存,惠兴决心牺牲自己生命,这是在一年前就向众人宣誓过的,但大家未必会料到她真 会这么做。而惠兴竟然说到做到,而且非常从容地实 施起来。她先期在家中暗暗地写好了8封信,藏在桌 子的抽屉里,再写了一篇呈文,文中附列了开办女校 的账单,该写的写好后,就吞下事先用家里的一个铜 脸盆典当后买来的鸦片,准备趁毒素发作之前,赶到 将军衙门和副都统衙门去递呈文。没想到,毒素发作 得比较快,家里人察觉到惠兴神色异常,继而发现茶 碗里有鸦片的残迹,立即意识到大事不好,一时间家 里人大叫了起来,唤来亲戚朋友,肯定还有郎中,前来救治,但为时已晚,其实以当时的医疗水平,即使 及时也未必救得过来。惠兴在断气之前,还努力睁开 眼睛用最后的那点气力对家里人说“将我写的那篇呈 文送出,贞文女校就有长年经费了”,说完便撒手而 去,年仅35岁,这一天是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 日(1905年12月21日)。 惠兴之所以做出如此刚烈的行为,也与她对旗营 一些阔太太的极大失望有关。在留给学生的遗书中, 惠兴表达了她的失望。原来,在惠兴决心办学之初, 因自己财力太小,做了一些旗营太太们的工作,希望 能得到她们的帮助。这些太太们压根儿想不到惠兴真 的能够办起学校,所以乐得做个人情,卖个面子,在口头上表示支持,并随口说能够捐助多少银元。而惠兴竟然真的办起了学校。大概到了第二年七八月间, 女校经费非常紧张,几乎难以为继,惠兴想尽办法筹 款。根据先前得到的承诺,惠兴向那些太太们筹款, 没想到,那几位不但没有兑现承诺,反而怪她多事, 这使惠兴很受不了。惠兴是一个粗知外面时势的女 子,对当时朝廷推行新政变法,民间涌动排满革命的 形势有些了解,现在受了那些太太们的奚落,不免想 得很多。她想到,如今正是变法改良的时候,汉人兴 办学校,办得很兴旺,前景很好,而我们旗营,办个 学校竟如此艰难,如此下去,我们满洲人还有什么前 途可言?为了敲醒旗营同类,惠兴决心去死。她觉得 自己这一死,绝不是寻短见,而是“尽牺牲”,即以 一己之死求女校之成功,求旗人女子教育之成功。这 就像人生了病,求神保佑,病好之后,必须烧香燃烛 还愿,她相信,自己一死,就会有人起来支持女校, 女校就能够办下去,所以她自己的这一死也并不是 死,而是替女校还的一个愿。惠兴这个女子真是不简 单,竟能如此理智地分析自己的死,即使放在当时全 中国的女子中也是罕有其匹的。 惠兴生前心力交瘁,无助无告,甚至屈辱备尝, 但死后却享受了极大的哀荣。死后九日,旗营将军瑞 兴在有关褒奖惠兴的呈文中批示:“该氏为学殉身, 冀酬夙志。似此热心义务,洵堪为八旗巾帼生色。亟 应从优奖恤,扶成善举,以慰贞魂而维风化。”这位 用人参熬烟膏、嗜养猫狗的旗营将军还蛮懂得抓典 型,不但给予惠兴以极高的赞誉,而且给惠兴送了一 方写着“义烈可风”的匾额。次年(1906)三月,瑞兴又与浙江巡抚张曾敭、副都统德济联名上奏,请求 旌表惠兴。三月初八(4月1日),杭州旗营豫立会为 惠兴召开追悼会,旗营各学堂学生均整队前来祭奠, 在会上宣读的祭文称赞惠兴“伟哉女士,为学牺牲; 其志可嘉,厥德堪钦”。 惠兴之死的消息很快从杭州旗营传出,成了社会各 界及南北方媒体关注的一个热点。光绪三十一年十二月 初五(1905年12月30日),即惠兴死后九日,上海《申 报》率先刊登长篇报道《惠兴女士为女学牺牲》,详述 惠兴矢志办学并以身殉学的过程。《北京女报》主人张 筠芗在得知消息后,于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初七(1906年 1月31日)在北京陶然亭为惠兴开追悼会,出席人员都 是北京女界最有声望的人;两日后,在北京淑范女学校 又举行追悼大会,参加者达四五百人,除本校师生外, 有男学堂师生、报社记者和一些维新人士,甚至还有西 方及日本女士参加。在追悼会会堂内外悬挂了三四十副 挽联,与会男士向惠兴女杰遗像分别行三揖礼,女士行 三鞠躬礼,有四位人士在会上演说,场面盛大而隆重。 正月十五日(2月8日)《顺天时报》刊出该报记者杨廷书(志尹)撰写的《补记杭州贞文女学校校长惠兴女杰 历史》,将惠兴称为“中国六千年来女界第一伟人”。 二月初九(3月14日),浙江武备学堂总办三多的《记 惠兴女杰为学殉身事》在《大公报》登出,文中将惠兴 比作像罗兰夫人那样“去私情,绝私欲,身献同胞,而酬报待诸后世”的“真正人物”;五月二十八日(7月 19日)该报又刊出杭州旗人、时任内阁中书金梁的《拟 请代奏为惠兴女士请旌折稿》,说惠兴“以女学之发达 为目的,以民智之开通为责任,甚乃慷慨而肩义务,激烈而矢牺牲,为同胞一分子之热心,即为女界生五千年 之特色”,是自有历史以来“殆未有能及该瓜尔佳者 也”。消息还传到了日本,日本留学八旗同乡会刊印 《八旗留东学生公启》及惠兴遗像4000份,分寄内地各 处,同时呈文请求驻日公使杨枢移咨浙江地方当局,“为女士请旌于朝,并扩张其所创之学校”。社会各界 和媒体不惜将最高的赞誉送给惠兴,使惠兴从区区杭州 旗营一隅为办学而自杀的一位旗人妇女,被赋予了中华 乃至世界历史上的“女杰”、“女界伟人”的身份,虽死犹生。 惠兴真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女子。她在遗书中嘱咐将来接办学校的人必须兼收汉族女子。无论后来 是否有汉族女学生入学,但在当时民族革命思潮大炽 的情况下,她的这一主张毕竟突破了民族畛域,与那些激烈排满的汉人相比,她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惠兴在遗书中还坚信,她死了之后,贞文女校就会有“常年经费”,就能顺利地办下去。果真,她这壮烈 的一死,她的学校起死为生,而且后来竟然从清朝到 民国再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经历100多年的风雨,一直 办到今天。然而惠兴绝对想不到,在以后的世道陵夷 中,曾经虎踞杭城城西260多年的驻防营城消失了,曾经傲视杭城260多年的八旗官兵及其子弟消散了,而只 有她的名字竟然成了杭州驻防营城仅存的硕果,作为 路名以及学校的名字赫然印在今日的杭城地图上和活 在杭州市民的现实生活中。 旗营在料理惠兴及贞文女学善后的同时,推选 贵林接办学校。贵林是一位具有新思想、懂教育又会 办事的实干家。他将易名后的惠兴女学堂办得风生水 起。只是,他的这一事业到辛亥杭州光复时就戛然而 止了,他自身也被革命军捏造罪名杀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