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中姐妹三人。我出生时,父亲邓广铭、母亲窦珍茹都已经年逾四旬。没有和姐姐可因、可蕴排行,而是起名为“小南”,我长大后一直感觉父母当时可能强烈地希望要个“小男”孩儿。这使我很怕自己会辜负了他们。印象极深的是,我还童稚未脱时,先母就叮嘱我说,作为一名女性,事业上一定要自立。
我从王府大街小学、北大附小、北大附中初中,一路自由自在地上学读书,当时的个人理想是有朝一日成为一名作家。13岁时母亲去世,无忧无虑的小天地似乎褪去了绚烂的色彩。两年之后的“文化大革命”,更是骤然间改变了无数人生活的轨迹。学校停课,老师遭受批斗,父亲被打成“反动权威”,关进牛棚,“红卫兵”几度抄家,室内灰尘弥漫,书柜上下贴满了封条。
我的青年时代,从18岁到27岁,是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度过的。下乡时,简单的行囊中除去毛主席著作、鲁迅杂文选,几乎没有其它的印刷品。北大荒的广袤天地接纳了我们。尽管“出身不好”,1973年、75年,连里、营里的老职工们还是两度投票推选我作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但终于因为父亲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问题而政审未能通过。
1977年我回到北京,曾经在172中学(今人大附中)做初中政治课的代课教师。能够引为自豪的是,我们教的那一届初中毕业班,在海淀区中考的政治课总成绩名列前茅。但初中毕业生教初中,自己始终心虚。当年恢复高考,我十分心动,却并未报名。父亲曾经自高校教师的角度质疑说:“初中生要是能考上大学,那还是大学吗!”的确,边疆农村生活9年,初中时学过的知识早已淡忘,何况大学接纳的原本应是高中毕业生。半年之后,看到首次招生的结果,在同辈朋友的劝勉激励下,才决定一试。终于在将近而立之年,考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读本科,进入“文革”结束后首次招生的中国史专业。
四年的大学生活,紧张而丰富。刚从深痛创伤中复原的历史系,千方百计“拨乱反正”,尽力回归学术中心。为保证教学质量,不仅本系老师传道授业,校外的许多名家也登上了北大的讲坛。伴随着当时思想解放的热潮,人文学科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机遇。我们78级中国史班,可以算是生逢其时,个个心气高扬。同学们年龄从16岁到32岁,有的阅历单纯,有的经验沧桑,有的谦逊中渗透出才子秉赋,有的青涩本真而好学颖悟。在这样的氛围中,真正感觉到“水涨船高”的含义。
考研究生,我选择了宋史方向。这不仅是因为先父长期从事宋史研究,也是由于在当时着意于古代史研究的同学中,想学宋史的似乎不多。我们本科时期没有开设正式的宋史课程,而且,宋代被视为屈辱内缩的历史时期,对青年学人的吸引力也不如汉唐。
当时已经年近八旬的父亲,是我的硕士导师。在我求学的路途中,先父对我干预不多,影响却是切近而深刻的。他早年提出的研治史学的“四把钥匙”,即年代学、目录学、职官制度和历史地理,此时不断被学界提及。三年研究生阶段,大体上奠定了日后的方向。记得父亲送给学生们的第一部书,是中华书局出版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布置我和同门阅读的第一部史籍,是南宋史家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安排给我们的第一篇作业,是读日本学者桑原隲藏《蒲寿庚考》的研习札记。当时北京大学图书馆还允许研究生借阅线装书,我们时常抱着蓝色函套的《长编》回宿舍,间或路上遇见,不禁相视会意而笑。
研究生阶段后期,已经34岁的我,有了女儿林杉。孩子的出生,带来了无尽的欣喜、无尽的家务,更增添了沉甸甸的责任。她清澈好奇的眼睛注视着周围的世界,纯净欢悦的心灵感染着身边的亲人。在我父亲晚年,祖孙之间的亲情带给老人无限的快慰。那些年里,家中有老人有孩童,自己端坐桌前的时间少了,所思所想头绪多了,读书写作时却不由得更为专注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宋史之路,是从唐史之路开始的。父亲曾经说,“照实说,小南并不是在我的指引之下,而是在陈寅恪先生的高足王永兴教授的加意指引之下而掌握了治学途径的”。我在本科期间曾经跟从王永兴、张广达先生读敦煌文书、读《唐六典》、读《唐书》职官(百官)志,由此开始关注唐代制度。当时面对着一个个陌生的词汇,随着先生们层层次次追索展开,感觉十分新鲜,甚至莫名的激动。研究生期间的选题,实际上是顺着唐代制度延伸下来。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青年学生在硕士阶段以制度史研究为题,有利于凿实基础,是不错的选择。
我的硕士论文题目是《北宋的考课与循资——宋代磨勘制度研究之一》,答辩时请来了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的郦家驹、王曾瑜研究员。答辩前夜,紧张得难以入睡,我先生林宗成几乎陪我坐了一宿。在答辩委员会老师们的鼓励下,我开始考虑将这篇原本是纲目体的论文改写成书。8年后,仰赖漆侠先生推荐,纳入《宋史研究丛书》,在1993年作为《宋代文官选任制度诸层面》一书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