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初的研究成果是将杂字按波斯文字母重新排列,以便于查找。论文发表后,杭州大学的黄时鉴先生提示我,日本学者本田实信已经写过论文。黄先生复印了寄给我,这让我知道这个工作前人已经做得很好了。
本田实信的成果很实事求是,哪个字他不能解释,他就如实讲出来。这样我的任务也变得明确。某个他解决不了的字我能不能解读出来?某个书写不清楚的波斯字能不能根据汉文注音与释义找到波斯文中的原形?它在抄本中有没有可能存在讹误?此外,本田实信只做波斯文本的校订,并没有在元代、明代的汉文文献中去找这些语汇作为外来语被使用过的例证。我比本田实信多做的就是设法解决一些他未能解决的问题,同时在元明时期其他的文献中寻找波斯文化输入中国的痕迹。
例如,《南村辍耕录》中记载,有个回回医官医术很高明,邻居有人得病,头疼难忍,这个医生在病人上额开刀,取出了一个小螃蟹,坚硬如石,而病人术后痊愈,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令人难以置信。我在会同馆本《杂字》中发现有螃蟹的“蟹”,音译写成“塞尔汤”,这个词在波斯语中既表示螃蟹,也表示肿瘤(癌)。我联想到《辍耕录》中的记载,指出很可能这个回回医官做完手术以后,随口说这是一个肿瘤。但是因为在波斯语中间,肿瘤和螃蟹是同一个词,那么在旁边半懂不懂的人跟别人解释时,说这是一个小螃蟹,然后就变成手术割除了一个小螃蟹的故事。这个例子说明,元明时期的汉文文献可以和回回馆的资料结合起来。
受这个启发继续深入研究下去,我有重要发现,即:波斯文在回族群体中有两个传承系统,第一个是官办机构。如元朝的回回国子学,到明朝的四夷馆的回回馆,到清代乾隆朝中期以前的四译馆中的回回馆,目的是为政府培养能够译写他国国书的人才。第二个是民间经堂教育。元代入华以后,回回人群体努力保存自己的文化,而伊斯兰的经典除了《古兰经》以外,诠释《古兰经》和伊斯兰教思想重要的著作,多是波斯文写成的,是波斯人的著作。所以,在中国回族经堂教育中,波斯文被放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在教学过程中,经堂里的听众大部分是汉文文化程度比较低的回民下层的群众。这些人可能不会写汉字,他们会用阿拉伯字母来拼写汉文,就出现了小儿锦。很早我就读过冯增烈先生写的有关小儿锦的文章,80年代我到河西走廊考察,买到了这种文书,便相信用小儿锦书写的材料应当比较多。2000年以后,我申请到基金专门从事这项研究,进行田野调查,发现这种文字在民间仍然使用。我考虑将来怎样把这个学问传承下去,很可能二、三十年后,小儿锦就没有人会了。因此,应当把现存的小儿锦和汉字对应的双语文献,收集起来,编成一个小儿锦的词典。为使这个字典翔实可信,它所收入的每一个小儿锦的字都应当是有来历的,每一个小儿锦字对应的汉字也应当标明语出何处。我相信只要这个字典编得足够大,将来碰到的问题,百分之八、九十是可以破解的,因为它建立了小儿锦与汉字对应的可信系统。
时间和精力所限,我们主要是把回族学者李殿君编的《中阿双解词典》作为基础(该书是汉文——小儿锦——阿拉伯文、波斯文三种文字合璧的词典),再加上我们另外曾经收集到的一些小儿锦的词汇,合在一起。我们把它按小儿锦拼写音序为主来进行编排,把汉字放在第二位,又加上了英文的解释,这样就按现代学术规范编成了第一部小儿锦的词汇表。
这个工作除了希望使这种文字在若干年变成死文字之后,后辈的学者仍然能够阅读它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要揭示这种文字的意义。我专门写过文章,认为小儿锦实际上是和汉字、东干文平行的第三种汉语书面语。我不同意一些学者认为小儿锦就是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另一类汉语拼音的观点,因为它中间的波斯文、阿拉伯文词汇和我们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小儿锦的拼写可以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真正反映了拼音,就是汉语拼音。第二部分是经堂教育中的词汇,它保存了波斯文、阿拉伯文原来的写法,但它的读音是按对应的汉字意义发音,小儿锦使用者把这些进入小儿锦词的波斯语、阿拉伯语借词,像方块字一样死记住了,他们记住的是它的意义,并不在阅读过程中读它原来的读音。这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发现。(受字数限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