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杰出的文学家张岱,在其名著《西湖梦寻》中发表过一番情动于衷的感叹,他说:“余谓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绮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当以西溪为最。余友江道□,有精舍在西溪,招余同隐。余以鹿鹿风尘,未能赴之,至今犹有遗恨!” 江道□,名浩,号蝶庵,晚明钱塘横山人,“道□”是他的字。 横山古称“黄山”,又称“黄山大岭”,位于杭州城西灵隐、天竺群山的更西面。宋元以前,这里虽有万山回合,江流左环,林菁繁茂,涧壑泬漻,但由于远离杭州城市,地处偏僻,霜露蒙翳,文人墨客鲜有过而问者。山中樵夫牧竖,农家僧侣,则知而不言,自乐其乐,与世无争。故横山其名,长时期内不识、不传,自然也鲜为人知。 江浩的祖父和父亲,都出任过明朝廷的官职,江浩自己是进入官学攻读的诸生。与众大为不同的是,自幼聪颖过人的江浩,深受东林党人思想与事迹的影响,秉承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明代江南名士风度与襟怀。还在年少时,他就具有强烈的忧国忧民意识和独立思考精神。加以他生性好饮,喜读兵书,颇有“诗仙”太白遗风,故而在日常读书、为文时,经常挟酒兴发表一些奇伟倜傥、见解独到的言论与心得,在诸生中享有很高的声望。 当时不少人以为,江浩才华横溢,在仕途上必定也能够一帆风顺、出人头地。然江浩自己,并不把科举功名很当回事,他注重和追求的,是读尽圣贤书,致君舜尧上,知世明理,完善人格,造福天下。但正因其不拘俗套、不循常道,在科举考试的独木桥上,江浩屡试不第。许多人为他扼腕叹息,他自己却坦然处之不以为然。 明代以八股文取士,读书士人为砥砺文章,求取功名,因而尊师交友,结社成风,尤以江浙一带为甚。 杭州孤山读书社是以江浩和张秀初(岐然)、冯悰(俨公)、闻启祥(子将)、严调御(印持)等人为中坚与领袖的著名文士社团之一。明末清初杰出的思想家黄宗羲年轻时就与杭州孤山读书社的成员结有深厚友情。江浩与黄宗羲、张秀初交谊最密。 明崇祯六年(1633),24岁的黄宗羲来到杭州,与江浩以及冯悰、张秀初等人,一起读书西湖南屏山下,研讨、讲学《论语》、《周易》。参与研讲的,还有来自江西的刘同升、安徽的沈寿民和沈士柱等一大批青年学子。 南屏山下的这番聚会讲研学问,参与的众士子都觉得气氛活跃,切蹉平和,辩论直率,交流恳切,凿空新义,受益多多,比起原先各处一隅分散摸索的治学方式来,真有石破天惊之感。 黄宗羲非常钦佩江浩胸怀开阔,豪情奔放,学识精进,无纤毫尘琐之累的人品,一经定交就结为知己与诤友。江浩寓居横山,黄宗羲来杭州时,就经常住宿在他家。 8月凉秋的一天晚上,江浩与黄宗羲泛舟西湖,共揽彩云追月之胜。言谈间,话题涉及两人在学问上的不同看法,不免又起争论。此落彼起的话语声,随桨声在秋夜宁静的湖面上四下飘散,听上去格外响亮,仿佛连寒意渐浓的湖水,都被他们的高声争论激荡得快要沸腾了。 江浩才情超迈,志趣高雅,见识过人。他把自己在横山的寓居,起名叫蝶庵,意为寓居在这里的人,就如庄子梦中翩翩飞舞的蝴蝶,物我同化,唯求适志。同时,也兼取李商隐名诗《锦瑟》中“庄生晓梦迷蝴蝶”一句的朦胧寓意,暗喻往事如梦,青春空逝,才干埋没,人生理想和现实同归虚无缥缈而不可名状。 地处横山林峦深处的蝶庵,规模不大,但构筑精致,环境极佳,散发着与主人性情十分和谐相称的真率本色与书卷气。 明崇祯十年(1637)初夏,嘉定(今属上海市)刻书名家马元调专程来游钱塘横山,曾道经蝶庵,与江浩聚会。后来他在《横山游记》中记述蝶庵印象时这样写道: 蝶庵者,道□藏修精舍,径在绿香亭外。沿溪得小山口,绿阴沉沉,编荆即是秀竹千竿,掩映山阁。历磴,连呼,衡门始豁。升堂坐定,寂如夜中。仰看屋梁,大字凡四:“读书谈道”。心胸若披,乐哉斯人! 4年之后(1641),常熟绛云楼主、大诗人钱谦益偕名媛柳如是来游西湖,也曾慕名到过蝶庵,并赋有《横山题江道□蝶庵》七律一首,又为江浩其人、其寓存照:疏丘架壑置柴关,冢笔巢书断往还。 尽揽烟峦归几上,不教云物到人间。 萧疏屋宇松头石,峭蒨风期竹外山。 莫殢蝶庵成蝶梦,似君龙卧未应闲。 那时候,江浩的族弟江元祚,在横山中建造的草堂别业也已告完工。在这处匠心独运、造景精妙的江南山地园林,植卉木,置轩廊,筑书楼,是一座极具中国文人传统审美追求意蕴的园林佳构,其内涵、风格、品位与特色,与当时正兴盛于苏州、无锡、吴兴(湖州)等地的江南城市私家园林迥异其趣。 这一年秋日,江浩于不经意间过访横山草堂,适逢木芙蓉花盛开,触动他诗兴大发,赋成七言古风一篇曰:拥书楼外起凉飔,松声谡谡韵如丝。松下芙蓉开几枝,轻红缟碧相参差。 主人病起客过之,蒲团就华坐移时。 花不言兮人不辞,归来草阁有余思。我非寻春之杜牧,亦非悲秋之宋玉。 岂为两行红粉荡双眸,东墙处子乱心曲。 山云澹澹山溪冷,华向此间立清影。 怜花忆花还自省,我于花神有深领。 辟如洛水之丽人,体闲仪静出风尘。 忽然相遇岩之畔,岂似人间虢与秦。 君不见,夜月空山一海棠,当年苏子也伤神。 这篇古风,意象瑰丽多姿,声调明快,境界昂扬宏阔,赏花、爱花、 惜花而无一点脂粉气、儿女态,不独显示江浩的诗文功力,尤见其胸中浩荡磊落之情魄与伤世感时之块垒。特别是结语“君不见,夜月空山一海棠,当年苏子也伤神”一句,化用苏东坡《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句意,既是追慕前贤,也是顾影自怜,置之名篇之列,并不逊色。 大明江山到天熹、崇祯年间,已然世风日下败相毕露。江浩虽隐居横山,然心系天下,更为留心世事实务。他曾拟写了一份“万言书”,准备亲自上交朝廷,以图重振朝纲。但是当他眼所见、耳所闻的,是更多的社会黑暗特别是朝政的日益腐败,他深深地感到失望以至绝望了。他曾扪心自问:“难道,我还需要拿这万言书,来作为进身的阶梯吗?”思索之下,终于放弃了上书的念头。 崇祯十七年(1644),北京被李自成农民军攻占,明亡。江浩意识到自己的建言是不会被采用的,他返回到横山的家庙中,向祖宗神位一拜再拜,大哭道:“江浩从此要当亡国之奴,无脸再做江氏的子孙了呵!”哭拜罢,他让一名仆人带路,深入到位于横山大岭深山密林中,住进一处原先作游山暂时栖身之用的小屋,像当时许多曾为复社成员的明朝遗民那样,江浩削发为僧,起法名济月(一作义月),从此身不出山,天天诵读佛经,绝口不谈山外世事。 江浩隐居横山丛岭深处多年,仿佛已经与春去秋来、日起月落、风霜雨雪、草木枯荣一样地自然、一样地平常似的了,除了追随他的几名忠心弟子之外,连横山中人,似乎也已经不怎么惦念这位当年的英俊少年了。直到有一年深秋,他忽然平静地对偶然相逢于林间的几位弟子说:“天下如是,我哭也无益。大概自己也不久于人世了吧!” 人们闻其言,大惊,纷纷劝他不要如此悲观。江浩却淡然一笑,道:“我只是希望诸位在我去后,在横山中将我葬了,为我也痛哭一场吧。” 不久,这位曾经雄姿英发谈笑风生的横山才子,与世长辞了。他的弟子,无论在佛在俗,都奔赴前来山中,为他治丧。江浩的读书社密友张秀初,此时也早已出家为僧(法名济义,号仁庵),郑重地主持了江浩的丧事。遵循他的遗志,江浩被按照佛门仪规,筑塔瘗骨于横山之麓。 又过了许多年,已经人到晚年的黄宗羲,有一回重过杭城,专程到横山探望、祭奠江浩与当年读书社的另一位诤友冯悰的长眠之地,赋有《过冯俨公悰江道□浩墓下》七律诗一首纪实:廿年灵隐山中土,我向此间尚泪倾。 闻道野僧烧纸烛,更无片石志生平。 三番东渡交情在,一开西湖秋月明。 历历难忘当日事,白头愧我尚零丁!
文章原名《江浩:啸傲横山一嵚岑》 文章来源《江上自古多才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