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元老、汉学大师章太炎向来以为其所著《訄书》字字珠玑,足以傲视唐宋八大家。但只要看看这个“訄”字,就知道这个人有多么迂腐、多么固执,也就同样可以想见全书的行文基调。
《说文》里说:“訄,迫也。”对于这样一个似乎还没在传世典籍中出现过的字,章太炎竟用为书名,这不是存心不让人看吗?这部繁难得连鲁迅也说点不断的《訄书》,开卷第一句是:“使文质俱废,如画丹之于墨,如大山之于深壑。变不斗绝,故与之莎随以道古……”这说的什么话?却原来“斗绝”的“斗”是“陡然”的“陡”的通假字,而“莎随”则为“委蛇”之通假。
章太炎的文章,有的气势雄强,排比如江河直泻;有的娓娓而语,亲切如联床共谈;有的语气词相连,婉转凝重;有的全不用虚字,简洁古拙……如果他不是可笑地爱用古字,那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章太炎的古诗,深得我心的有一句:“笼中何所有,四顾吐长舌。”因为传神,所以亲切。应该不会错的,我印象中的章太炎,就是这样一位不时吐出长舌作怪态的学者和革命家。
我知道很多人都和我此前一样,认定革命家无不苦大仇深,能写几个字已是很有文采了,哪会想到居然还有一位炫人眼目的文化之星呢?至于晚清的统治者,自然更是无从想象,推翻其统治的,怎么可能是弄汉学的人?
原来乾嘉之际,由于文字狱的威慑,文人只得转向故纸堆中消磨光阴,并开始对在复古与朴质中显示功夫的学问有了兴趣,“汉学”因而得以确立并盛行一时。“经以明道,而求道者不必空执义理以求之也。但当正文字,辨音读,释训诂,通传注,则义理自见,而道在其中矣。”清代著名学者、诗人王鸣盛在他的《十七史商榷·序》中的这段话,很好地阐述了乾嘉汉学治学的基本想法,也就是强调治学的基本功离不开材料及材料组织的整理、落实。
用汉学重镇戴东原的话说,就是“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从具体工夫入手,“顺藤摸瓜”,这是汉学的长处,所谓“先把书读通了”,然后或辨伪、或确证、或爬梳、或精审、或识断,也就需要音韵、文字、训诂、校勘、名物制度考证等专门学科知识的发展,形成了一种朴实的特色,所以又叫“朴学”。《四库全书提要》曾批评汉学“其弊也琐”。另外的弱点是:“蔽于古(籍)而不知世(社会),蔽于词而不知人。”学问曲奥,可惜不能面对生活中所提出的问题。曾倡议“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魏源后来说,这是“锢天下聪明智慧于无用之一途”。
一般而言,文人一旦钻到故纸堆里,皓首穷经,大概也就只有老鼠进了米缸可以一比。是以自汉代以降,推进社会变革者,从来就没有考据学家。不想章太炎却是个“异数”。章太炎无疑是汉学的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峰,他的关于“小学”、“经学”、“史学”、“诸子”、“文学”等著述,无不让人叹为观止。他的学生曹聚仁曾在《中国学术思想史随笔》中说:“我曾经立下心愿,要把他的《国故论衡》笺注起来。一经着手,便知道这不是我的学力所能应付得了的。
我勉强能把中卷《文学总略》注起来。上卷《小学略说》,谈文字音韵学的,得让钱玄同来做。下卷《原学》,乃是谈道家、佛家思想的,怕连周氏兄弟都动不了手呢!”由此可见,章太炎的学问平实、博大,阡陌纵横而且自铸体系。
但鲁迅在《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一文中认为,章太炎一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即太炎先生以一闾巷之人,发为不平之鸣,以民主革命的呐喊往来于戊戌之后的思想界,七被追捕,两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他以汉学为根,从枯燥的学问中走出,竟参与领导了“排满”的革命,配合孙中山等,把清帝国送进了坟墓。而且由于深谙汉文明传统的缘故,其推翻旧帝制的激情更是高于常人。这是中国“汉学”史上最辉煌灿烂的一页。章太炎当年的斗争精神,诚如鲁迅所说:“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千百年来,治学者从来不曾有过以学术精神引发出一场革命,且是一场翻天覆地的社会革命的。而章太炎辈所以尽得风流,乃在以“汉学”的民族精神唤起民众,造成大势。在“汉学”基础上衍生出来的民族精神,乃辛亥革命的思想源泉之一。
晚年的章太炎,买屋苏州,设章氏国学讲习会,以讲学、著书自娱,“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鲁迅说其“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受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是,也正如鲁迅所强调指出的:“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
民国二十五年(1936)六月十四日,章太炎病逝。他生前仰慕民族英雄张苍水的为人,表示“生不同辰,死当邻穴”,遗嘱死后埋骨于西湖南屏山张苍水墓旁。因抗战爆发,灵柩未能及时迁葬,暂厝苏州。1955年江浙两省组织治丧委员会,于次年4月1日将灵柩迁至杭州,4月3日公祭安葬。
章太炎清同治八年(1869)生于杭州余杭,去世后又回归于这块土地,生于斯葬于斯,可谓死得其所。他是汉学的光荣,也是杭州的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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