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易代,海立山奔,血与火写下了中国一页不堪卒读的痛史。这天是清康熙三年(1664)九月初七,一大清早,几顶竹轿在众多兵勇的把守下,匆匆来到杭州弼教坊。一位头戴方巾,身穿葛衣的汉子,披镣戴铐、神情自若地下得轿来,抬头遥望前方起伏苍翠的凤凰山,深情地说:“好山色!”于是引颈受戮,从容就义。他就是明末抗清志士中与郑成功为并峙之双峰的张煌言。此前三天,他的夫人和儿子已为清廷杀害于镇江,家破人亡。与他同时受刑而死的还有其参军罗子木、侍从杨冠玉等。
张煌言(1620—1664),字玄著,号苍水。浙江鄞县人。自幼胸怀大志,“慷慨好论兵事”。明崇祯十五年(1642)中举。他一生栖山横海,波澜壮阔。
自弘光元年(1645)与钱肃乐等起兵奉鲁王监国,中经江上师溃、崇明覆舟、平冈结寨、舟山失陷,虽屡遭败绩,而忠贞之志曾不稍改。后携张名振三入长江;又随郑成功北伐江南;及至南京师溃,张煌言九死一生,历尽千辛万苦,复返浙海,重建义旗。康熙元年,面对永历帝昆明遇害,郑成功病故,其子郑经放弃沿海岛屿,撤往台湾,以及鲁王薨逝金门等一系列变故,还有每况愈下的局势,孤立无援的张煌言稳住阵脚,百折不挠,仍以孤军出入浙闽沿海,坚持战斗。
康熙二年(1663),他集战舰百余艘准备攻取福宁沿海,因叛徒出卖,终致失败。康熙三年(1664)六月,无力回天的张煌言只得退入舟山,挥泪解散余部。他自己则匿居距南田岛60里的悬岙岛(今象山县南),潜伏待起。自投笔抗清以来,19年间,张煌言披坚执锐,栉风沐雨,出没鲸波山海之间,辗转蛎滩鳌背之上,愈挫愈奋,屡踬屡起,自谓“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终于由一介书生成长为东南抗清的一面旗帜。
在张煌言一生大小百余战中,令人至为感慨的一次,当为顺治十六年(1659)五月,张煌言与郑成功会师北伐。他们从崇明直破瓜洲、镇江。在郑成功率部攻打南京的同时,张煌言另率一军溯长江而上,出击外围芜湖等地,一时四方豪杰云起景从,远近望风而降,势如破竹,旬日间收复徽州、宁国、太平、池州等四府三州二十四县。清廷上下震惊,顺治帝甚至准备“东还”了。不想郑成功一意孤行,骄傲轻敌,中了清军的缓兵之计,惨遭大败。消息传到芜湖,张煌言立即写信给郑成功,要他切勿全军东撤。只要坚守镇江,自己还可保有上游各城,天下事尚或可图。然而郑成功在突遭失利之后,为了保存己方实力,竟置张煌言军于不顾,撤镇江、瓜洲及驻守长江流域之军队,自回厦门去了。张煌言所部顿时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最后在清军的围攻下,全军覆没。他在当地乡民的帮助下,辗转跋涉二千余里,方才回到浙东。至此,北伐大业功败垂成。其实,若以反抗异族之顽强斗志与故国光复之固执宏愿而言,则郑成功亦不得不屈居张煌言之后。当年,郑成功退守台湾,虽说因而打败荷兰红毛鬼子,可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成就了双料民族英雄,但对江南与三闽的抗清运动,不啻是一次严重的打击。
康熙三年七月十七日夜,因叛徒出卖,张煌言不幸被俘。十九日,张煌言被押到宁波,清浙江提督张杰设宴招待张煌言,并以高官厚禄再三诱降。张煌言慨然答道:“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今日之举,速死而已。”张杰气急败坏,只得将张煌言押送杭州。到了杭州,清浙江总督赵廷臣一再劝其投降,并保证以兵部尚书原职起用,被张煌言严辞拒绝:“被执以来,视死如归,非好死而恶生也。亦谓得从文山、叠山异代同游,于事毕矣。”面对张煌言的大义凛然,赵廷臣别无他法,只得如实报告朝廷。其时,对于如何处置张煌言,清室大臣意见不一,有的主张解京杀之,以震慑天下;有的主张长期监禁浙江,以免在人民中激起事端;有的主张尽量给予优待,以招徕其他未降之人。刑部斟酌再三,最后决定:“解北恐途中不测,拘留恐祸根不除,不如杀之。”
张煌言既是一位以身殉国的民族英雄,也是一位造诣颇高的诗人。据《奇零草·自序》:他自成童便好为诗歌,既使军旅余闲,也不辍吟诵。然而明亡前所作早已散亡殆尽。自鲁监国元年(1646)浮海后,至永历十六年(1662),17年间又积有篇什;却不料屡有倾厄,劫后所存,不过全鼎一脔,故名《奇零草》。张煌言的鄞县同乡、乾隆元年(1736)进士、著名学者全祖望亦称:“公丙戌以前文字皆无存者,今所存者有《奇零草》,甲辰六月以前之作也;《冰槎集》,其杂文也;《北征录》,己亥纪事之编也;《采薇吟》,则散军以后之作,而蒙难诸诗附焉,共八卷。”由于张煌言的诗文有清一代悬为厉禁,流传甚少,加之又为其勋名所掩,故鲜为人知。全祖望以为,张煌言的诗文才笔横溢,大致出明末云间一派。崇祯十三年(1640),云间派首席陈子龙赴绍兴府任推官,两浙“士以其夙有文望,争师事之”。其时张煌言年逾弱冠,亦前往受教,得其薪传。但时代的风云淬厉,使张煌言突破了“云间派”所标举的“前后七子”藩篱,诗风苍劲雄阔、清新刚健,他的写于被俘后押解杭州途中的《甲辰八月辞故里》二首,可为代表之作:
义帜纵横二十年,岂知闰位在于阗。桐江空系严光钓,震泽难回范蠡船。生比鸿毛犹负国,死留碧血欲支天。忠贞自是孤臣事,敢望千秋信史传。
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
这两首撼人心魄的千古绝唱,诚所谓字字金石,掷地有声,足以警愚启顽,廉贪励懦。而他所写的另一首七绝《忆西湖》,正是一首诗谶:“梦里相逢西子湖,谁知梦醒却模糊。高坟武穆连忠肃,添得新祠一座无?”这首诗写得视死如归,壮怀激烈,似乎是命定地朝着不朽的地方走去。张煌言被害后,遗骸为其鄞县同乡冒险收殓并秘密葬于西湖南屏山北麓荔枝峰下。为避清廷耳目,墓前仅草草立一碑石,石上题“王先生墓”。在此后清康熙、雍正两朝的70余年中,张苍水墓长年埋没蒿莱,荒僻难寻,以致若干年后,撰写张苍水墓志铭的黄宗羲前来凭吊忠魂,于南屏山下寻觅良久,这才找到张墓,一洒追思战友的潸潸热泪。他在《寻张司马墓》一诗中写道:“夜台不敢留真姓,萍梗还来酹晚鸦。”“夜台”意即坟墓,“不敢留真姓”正是指张墓“姓”王的严酷境遇。
“王先生墓”恢复原姓,是清乾隆初年的事。大约至迟不晚于乾隆八年(1743),杭州一位叫吴乾阳的道士,筹资重修张苍水墓,辟筑墓道,树立神道碑,碑上铭刻着全祖望撰写的《明故权兵部尚书兼翰林院侍讲学士鄞张公神道碑铭》,详述张苍水一生经历,誉之为“啼鹃带血归南屏”。乾隆四十一年(1776)赐谥忠烈。清代吴鼎元写有《南屏山谒张忠烈公墓》一诗:“君不见西泠桥边岳武穆,八盘岭下于忠肃,一片孤忠两地同,与公鼎峙成三足。”
黄宗羲在《张公墓志铭》中说:“语曰:‘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所谓慷慨从容者,非以一身较迟速也。扶危定倾之心,吾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丝有所未尽,不容但已。古今成败利钝有尽,而此不容已者长留于天地之间。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常人藐为说铃,贤圣指为血路也。是故知其不可而不为,即非从容矣……间尝以公与文山并提而论,皆吹冷焰于灰烬之中,无尺地一民可据,止凭此一线未死之人心以为鼓荡。然而形势昭然者也,人心莫测者也。其昭然者不足以制,其莫测则亦从而转矣。惟两公之心,匪石不可转,故百死之馀,愈见光彩。文山之《指南录》,公之《北征纪》,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文山镇江遁后,驰驱不过三载;公丙戌航海,甲辰就执,三度闽关,四入长江,两遭覆没,首尾十有九年。文山经营者,不过闽广一隅,公提孤军,虚喝中原而下之。是公之所处为益难矣!”这段文字,对张煌言“死留碧血欲支天”的奇情壮志,对他“吞炭可共论”的血路人生,作出了精辟透彻的表彰。
黄宗羲与杭州亦因缘甚深。据《黄宗羲年谱》,他曾九次寓居武林:崇祯六年(1633)到崇祯七年,黄宗羲24岁至25岁时,曾在南屏山、孤山两处读书、讲学近两年。甲申之变,黄宗羲35岁,曾从刘宗周先生赴杭,寓吴山海会寺,从事招募抗清义军的工作。以后,又于48岁至50岁、55岁、61岁、70岁、75岁、81岁时,寓居于杭州孤山、吴山等处。可以说,杭州乃梨洲先生一生活动的一大中心。从梨洲先生的书,我们很容易看出他的人。《明夷待访录》是一本极有英气的大书。梁任公称其“对三千年专制政治思想作了极大胆的反抗”,是“我们当学生时代的刺激青年最有力之兴奋剂”,“卢骚《民约论》出世前之数十年,有这等议论,不能不算人类文化之一高贵产品”。狄百瑞称它是近现代儒家宪政的宣言。书中指责几千年的中国政治是“私天下”:“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并在历史上第一次宣布:“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他认为“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并提出“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应该“公其是非于学校”,使学校主持天下是非,成为监督政府的清议机关。至于臣僚的责任,他认为应是“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且主张限制君权,提高相权,设立宰相领导下的政事堂。所有这些,无不振聋发聩,让人看了倍感过瘾。
感谢原文作者及发布媒体为此文付出的辛劳,如有版权或其他方面的问题,请与我们联系。本文仅供参考,不代表杭州文史网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