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间口碑的相传里,这是一处神迹的所在,我似信非信,这故事如此这般:这里的主持老尼,出家前曾是某单位的干部,五十岁时眼瞎了,瞧过许多医生也瞧不好。有一夜在睡梦里,她穿过平时香火鼎盛的灵隐,在荒寂的后山见到一座烟火袅绕、规模宏大的寺院。第二天,循着记忆在家人的帮助下来到这所在,却只有几堵颓墙,数棵老树。以后的几天,在梦里,那寺院又接连矗立着,不同的是后来依稀有观世音菩萨的令谕,菩萨言只要凭一己的力量把寺院重建,她就能重获光明……
以后的故事我不想喋喋重复,否则就没有了这出家的女尼,而且我无意去探索这传说的真假,对于我而言,宗教只是人们灵魂在红尘滚滚中寻求安妥的折射和呈现,民间敷衍出来的故事远比真实本身更动人、曲折、和美丽。
这一天据说是观世音的生日,一个大慈大悲的神的节日,因为朋友所说的诱惑,我们几个相约去许愿。心底里我并不虔诚,但那时情绪里的低潮使我隐隐有着宿命般的凄惶。
起先穿行过的便是那喧闹熙攘的灵隐:这本是名刹,传奇里那大名鼎鼎疯疯颠颠的济公最初就是在这里修行的,没多久又被这里扫地出门,从此匿身于人群,鞋儿也破,帽儿也破,自笑此身浑似叶,渐渐成为佛家普济世人的象征。济公是一个可爱的形象,然而名门正派终究容不下野狐禅。照例这庭院自该清净无为,但世人终于把它俗了,这些年飞涨的门票,这些年金碧辉煌的佛像,这些年越来越多的人……我无由地不再喜欢这名刹了,因为我被山门外兜售香火的小贩拉拉扯扯着,在这时,一切都是商品,我想,那佛在莲花座上拈花微笑时作何感想,也许芸芸众生的小小浪花在永恒的眼里不值一哂,因此,佛沉默着。佛的内心通往的是无边的寂静和万念俱灰的涅槃,我们所记得的只是今朝明月的喧嚣。
我念着本来寺,仿佛那里是我冲动的所在,人流中我因而生了孤独,不由心绪萧索起来。
人朝奉泥胎木身的塑像,大抵源于人们内心的危机和狂念的平衡:一种给枯燥平淡的生活增添自信的不二法门,“信则灵,不信则无”;“佛渡有缘人”;人圆其说是人的天性。
我初初涉猎过佛家的典籍,作俑者的初衷和今天实用的人们相距遥远,像一首我所喜爱的摇滚歌曲的歌名一样,今天的人们只是一些“假行僧”,他们不奉献,他们只得到,而佛家的大悲悯、大欢喜、大自在根本不是他们所追随的。中国的寺院文化大都是一个奇怪的综合体,它把佛、道等宗教凭借生活的概念实用地摆设在一处,并用它在虚无中保佑生命,终于佛事里的奢华和排场让人觉得荒谬了,有些人冷眼旁观着,正如《西游记》中那只千辛万苦得道成仙的猴子,蓦然发现天国的等级戒律和世间并无两样,这猴子便愤怒便叛逆了。
……香客济济,人群中我萌生些慨叹,我想着人世的本来,那即将要去的所在会是个什么模样?环顾左右,我们这是几个带着狷介和清高的习字者,超脱又不能够,莫非那处神迹是为我们的岁月所设置的一处驿站:它在这忙碌的时代,有传说的蕴藉和些许残梦般的美丽。
这一路从香烟缭绕中走来,难道是为了证实它那名字的意蕴? 本来寺是在灵隐的背后,出山门还有约一里路,后来查史料掌故,佛教界它曾盛名赫赫,香火尤在灵隐之上,而最后,历史却让它还原成现在这模样:几进黑瓦白墙的平房,有一派绿意欲滴的山谷内。朋友是来过的,他说,本来寺又让现在的主持改为苦庙,谓人生苦短,人生滋味的苦涩,配合这小小寥落的院落,很别致也很精巧,自有一番风雨飘摇中的洒脱。但我还叫它本来寺,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本来,才不枉在这时间中走了一遭。
一路上都是阴天,天闷闷的,到了这一处,浓云翻卷,在四处的山头招摇,一点揣测和怀古妄自涌上,当年那创寺的高僧一定还要这“本来”两字的,还喜欢这朴素的样子的。宗教所能寄寓人的是淡雅和飞升,没想劝解人的也以“苦”自况,虽然同病相怜,却未免矫情和牢骚。这是我的腹诽,没讲给同行的友人听,他们喜欢着“本来寺”的“本来”,也喜欢“苦庙”之“苦”,我们每个人的阅历、天性、领悟都不一样,没必要求大同共格局。
于是见到了主持,五十余岁圆脸慈目的妇人,和平常那年纪的没什么不同,说话也琐碎。我悄悄把自己的怀疑和失望传递友人,友人说:是她。是就是吧,真假幻实,真亦假,假亦真,又何必着相呢?
在不大的屋宇内,菩萨朱脸漆目,香炉紫气缭绕,一时间似乎恍然梦中。我虚与委蛇地磕了头,又真心实意祈祷着……立起身,侧首,这梦恍惚起来,变得深长:那清秀的女子在弥勒座前合手祈祷,一段裸着的月皙的臂膀让人惊艳,而她只沉浸着,在她的梦里。她的梦和我有梦后来有一阵子相叠在一处。一刹那我有些冲动,为那白得眩目的光泽,我看到佛唇际隐隐的笑意,为我这肉体动物恍悒的琴声和冲动,佛是宽容的:他无疑洞悉了我的本性和情调,于是他缄默。
这女子的装扮颇新潮,偏生这一刻和这庙宇浑然相偕,似曾相识。我隐约看见山头重叠云翳,密云不雨,像此刻风起秋萍之末的心境,我喜欢上了这个内心发生的事。我不知道这时候时间已向我敞开了迷宫的入口。
后来便厮磨着住持算命,住持推辞了一番,因为和友人的数面之缘便允了。窥测命运我并不在意,命运不可能如术士所说的那般清澈,测命只是人心中的一些无依和莫可奈何的孤掷。但是,假若术士怀着悲天悯人的心灵,那么算命或者是劝世济人最好最简短最易采纳的途径。 在竹签就要落下之时,心中的那种迟疑几乎完整地裸现出来。
一时间种种繁华掠过,丽影犹如刀光的闪亮,而我的心却迟疑着:迟疑来源于生活的困顿、才思的枯竭、或信仰的危机。人世总有如此矛盾,许多事明知道是假的,是一种消遣,但还是希望求支上上签,在我致命的灵魂深处,在我生命的核里:宿命同样注视着我,我们谁也无能摆脱人世的软弱和无依。
这繁促如梦的世上,人们寻找着一角栖足的家园,也许这才是科技文明和商业文明始终不能替代宗教的缘由。人内心的疑惑,正如高更所描绘的:“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的本来是什么?
人心里许多曲折的长廊,走来走去未必就能走通,但了然一些默契一些总是好的。我去朝佛,然而我不相信宗教,因为我始终觉得假若真正有所谓之宗教,这宗教只能是我们人自身,我想理解和所能理解的只是人和我自己。能做到这一点,有无障、无碍、无癔的透通时刻,那会何等的幸福!
我来到了这里又匆匆离开,在这里邂逅的一些事后来改变了我,重要的是我内心在岁月的波浪中几乎筑起了一道大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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