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北宋末年,内容简单、形式僵化的宋杂剧、诸宫调、唱赚等“古剧”,早已不符合温州人的情感与观感,渴望有一种崭新艺术形式以满足审美需求,因而融歌舞、科白、音乐为一炉,以演一个完整长篇故事的综合艺术“温州杂剧”即应运而生。
南宋傩戏图 然而,南戏虽然诞生在温州,而盛行却在杭州,因为温州毕竟是偏处浙南一隅,离中原较远,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其中最大的障碍是南戏所使用的语言“瓯语”特别难懂,剧中的道白恐怕只有温州观众才能听懂。而“瓯语”仅是温州诸多方言中的一种,此外还有“闽语”(闽南方言)、“畲语”(畲族客家话)、“蛮语”(旧平阳江南土语)、“蛮讲”(泰顺土语)、大荆话(台州方言)、“罗阳话”(处衢方言)、“金乡话”(吴语方言岛)等方言。“瓯语”是温州地区的主要方言,主要分布在温州市区和永嘉、瑞安两县以及乐清、平阳、文成、泰顺等部分地区。单就温州而言,南戏所用的“瓯语”也不是所有的温州人都能听懂的,故南戏的观众面也是有限的。据我国第四次全国人口普查资料统计,温州地区使用“瓯语”的人口约6000万左右,估计宋元时期当远远少于这个数字。
《永乐大曲》封面及《小孙屠》首叶
南戏《小孙屠》书影 选自《永乐大典》 因此,南戏只有走出温州才能发展,都城杭州自然就成为它的首选。对比温州,杭州具有以下优越之处: 首先,杭州为南宋的都城,是当时全国的政治中心,无论经济、文化、交通等各方面,均远超温州。自从宋王朝定都杭州后,随着故都汴梁及四方市民商贾的聚集与辐辏,人口剧增,社会经济,尤其是商品经济得到进一步发展,出现空前繁荣的局面。据《梦粱录》卷十九称,当时杭州“人烟生聚,民物阜蕃,市井坊陌,铺席骈盛”,足见杭城繁盛,一时间即有“乐园”之称和“销金锅儿”之号,这为戏曲的繁荣与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豪门贵族奢靡,大贾豪民,买笑千金;市农工商,亦游艺寻欢,他们均急需有一种新型的文艺以满足自己欲望,南戏正是他们渴望许久的剧种。加上当时杭城游艺场所遍布,南北各种艺人聚集在那里竞显伎艺,南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同各种艺术竞争与交流中胜出、崛起而盛行一时,从此,杭州取代温州而成了南戏的中心。 其次,杭州是南北文化交流的重镇,作家荟萃,名伶汇集,演出场所“瓦子”遍设。每座“瓦子”里又有几个甚至十几个“勾栏”,天天上演南戏、杂剧、皮影、木偶戏等,各种艺术在这里交流。南戏的主要竞争对手是宋金杂剧(院本)、参军戏以及各种歌舞、曲艺等所谓“教坊十三部”。竞争的结果,南戏脱颖而出。于是,编演南戏的书会如“古杭书会”“武林书会”等相继出现,创作了《赵贞女》《王魁》《王焕》《张协状元》《错立身》《小孙屠》等名作。这些书会一直延续至元代,并产生了著名的作家沈和、萧德祥等。沈和,杭州人,作有南戏《欢喜冤家》,《南词叙录》“宋元旧篇”著录。萧德祥,杭州人,《录鬼簿》录其戏文《小孙屠》一种,并载其生平曰:“凡古人俱概括有南曲,街市盛行。又有南曲戏文等。”可见,萧德祥也是一位著名的南戏作家。 第三,杭州交通便捷,传播畅通,是南戏辐射全国的集散地。戏曲是流动的艺术,任何一种戏曲凡想发展自己,以至成为全国性剧种,交通往往起了决定性作用。杭州水陆交通均甚方便,可谓四通八达,尤其是水上交通,戏班可通过京杭大运河到全国各地演出。据《南词叙录》《中原音韵》等古籍记载,南戏于杭州形成“杭州腔”后,即向全国流传。于省内先后传向嘉兴的海盐与宁波的余姚,分别产生“海盐腔”与“余姚腔”;于省外则先后传向江西的弋阳县与江苏的苏州昆山,分别产生“弋阳腔”“昆山腔”,合称南戏“四大声腔”。南戏传入北京或在宋末元初,从戏文《错立身》已用北曲套数,可知其时北曲已流传到南方,北曲既已南下,唱南曲的戏文也已北上。至元初,北京不仅有南戏演出,且有编撰与刻印《琐骨戏文》等南戏剧本的组织出现。 杭州南宋时期南戏的盛况,主要表现在以下“五大声腔”的产生、流布与发展: 一是“杭州腔”。其前身是“温州腔”,即用以温州语音为特色的一种声腔,俗称“鹘伶声嗽”。这是缘于温州方言特殊而又美妙,便借宋代温州一带的“市语”而取的名称,明祝允明《猥谈》“所谓‘鹘伶声嗽’,今所谓市语也”可证。元周德清《中原音韵》也说:“悉如今之搬演南宋戏文唱念声腔。”“鹘伶”谓鸟语般美妙,“声嗽”指腔调,赞美南戏温州腔悦耳动听。学界对“鹘伶声嗽”有各种诠释,钱南扬《戏文概论》的说法较合理,他说:“总起来说,鹘伶声嗽,即是伶俐腔调,或玲珑腔调,意在矜夸戏文腔调的圆美,出乎古剧之上。”除“鹘伶声嗽”外,还有“温浙戏文之调”“温州土戏”“温州调”“温州腔”“永嘉腔”等称呼。其实它们是同一个意思,即“温州的一种地方腔调”,简称为“温州腔”,与海盐、余姚、弋阳、昆山诸腔相同,均以地名为冠。“温州腔”初期时比较粗疏,据《南词叙录》考证:一是其曲虽然采用“宋人词”的形式,却“不叶宫调,故士大夫罕有留意者”;二是采用“村坊小曲”,即“畸农市女”顺口可歌的“随心令”,则“本无宫调,亦罕节奏”。传入杭州而成熟之后,则代之以宫调统辖严密,曲牌联套有致,一个宫调统辖若干曲牌,其中南曲曲牌分引子、过曲、尾声三类,运用已相当熟练。南戏从温州传入杭州后,由于两地语言相差悬殊,必须“改调歌之”方能让人听懂,于是其唱腔自然就渐渐发生变化。正如元周德清《中原音韵》“正语作词起例”所说:“(沈)约之韵,乃闽浙之音……南宋都杭,吴兴与切邻,故其戏文如《乐昌分镜》等类,唱念呼吸,皆如约韵。” 明宋濂《洪武正韵序》曰:“自梁之沈约,拘以四声八病,始分为平上去入,号曰‘类谱’,大抵多吴音也。”说明沈约的“四声谱”是以“吴语”为标准音的。可见其时南戏在杭州演出时,已不再唱瓯语,而改唱“沈韵”即吴语了。明代人则称之为“杭州腔”,如明魏良辅《南词引证》第五条即说:“腔有数样,纷纭不类。各方风气所限,有昆山、海盐、余姚、杭州、弋阳。”显然,魏氏是把杭州腔与明代的其他四大声腔并列的。钱南扬十分赞同魏氏的提法,先在《魏良辅南词引正校注》中予以肯定说:“杭州是南宋的都城,自然经济、文化各方面条件都超过温州,南宋初戏文流传杭州,发展很快……可见当杭州戏文已有吴音,自然该称‘杭州腔’了。然仅此一见,不见它书,大概后来海盐腔盛行,被其兼并,故不再有人提及。”后又在《戏文概论》予以重申:“《南词引正》有杭州腔,大概就是指此罢?惟这个腔调,不见他书,可能是海盐腔盛行,被它所吞并,故不再有人提起杭州腔。”戏曲音乐家流沙亦据周德清的《中原音韵》作如下的肯定说:“据此可以肯定南宋期间用温州土腔演唱的南戏,自从传入杭州以后,首先语言上采用吴语官话,所以‘唱念呼吸,皆如约韵’。”总之,自从魏良辅提出“杭州腔”以来,近代学者几乎一致予以首肯,故《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曲艺》得出结论,认为“南戏流布衍变的声腔,除温州一隅外,至少已有五种南戏声腔在城市和农村兴起。”其中即包括宋代南戏“杭州腔”。 “杭州腔”的代表性作品,可考者有《王魁》《赵贞女》《王焕》《张协状元》《错立身》等。从这些作品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南戏较之诞生期,已有了长足的进步:一是脚色体制齐全,已形成生、旦、净、末、丑、外、贴七种基本脚色,为后世戏曲的脚色体制奠定坚实基础。二是曲牌组合完整,“本无宫调,亦罕节奏”的“村坊小曲”阶段早已结束,代之以宫调统辖严密,曲牌联套有致。本时期的戏文,一个宫调统辖若干曲牌,其中南曲曲牌分引子、过曲、尾声三类,运用已相当熟练。三是艺术成分增加。这时期的戏文除继续吸收南方民间各种伎艺外,随着北人的不断南下,便广泛汲取来自北方的各种伎艺,诸如杂剧、院本、诸宫调、唱赚、百戏、杂扮等,其中特别是宋金杂剧的艺术成分,从而开南北戏曲合流之先河。 二是“海盐腔”。杭州距嘉兴海盐很近,南戏从杭州流传海盐,无论陆路或水路均很方便,不久即在这里形成新的声腔剧种,取名“海盐腔”。遗憾的是,由于士大夫的蔑视不屑记载,迟至明弘治初年江苏太仓人、时任浙江右参政陆容的《菽园杂记》卷十才提到它,称它是“南宋亡国之音”,可见其形成的时间当在南宋朝。接着有祝允明的《猥谈》“歌曲”条,称明初以来“南戏盛行”,凡公私演出南戏,其中即有“海盐腔”,并将其与“余姚腔”“弋阳腔”及“昆山腔”并称。杨慎的《丹铅总录》卷十四“北曲”条,则记其盛况说:“近日多尚海盐南曲,士大夫禀心房之精,从婉娈之习者,风靡如一。甚者北土亦移而耽之,更数十年,北曲亦失传矣。”可见其势不可挡。近人周贻白《中国戏曲史讲座》、钱南扬《戏文概论》等均称其形成于南宋,依据是明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三,称宋人张鎡,字功甫,循王之孙,豪俊而有清尚,尝来浙江海盐县“作园亭自恣,令歌儿衍曲,务为新声,所谓海盐腔也”。清李调元《剧说》引元姚寿桐《乐郊私语》载:海盐澉浦杨梓与曲家贯云石友善,贯教其家僮唱海盐腔,“海盐遂以擅歌名浙西,今俗所传海盐腔者,实法于贯酸斋”。据此,可知海盐腔源远流长,至元代已盛行,其源当出自宋代。海盐腔的特点是“体局静好,以拍为节”,至明代已盛行于嘉兴、湖州、温州、台州以及江西宜黄等地。 三是“余姚腔”。杭州离余姚也不远,南戏流传余姚也很方便,与当地语言、音乐等因素相结合而形成新的声腔剧种“余姚腔”之时,也当在南宋年间。最早见诸明陆容的《菽园杂记》,接着有祝允明《猥谈》等。据《南词叙录》载,余姚腔至嘉靖年间已盛行,并流向江苏、安徽等地。钱南扬《戏文概论》称其传播地域之广泛,不亚于海盐腔,非与海盐腔有同样悠久的历史不可,故断其发生于宋代。余姚腔的特点:一是不托管弦,没有伴奏,靠人声帮唱。二是附加“滚调”,即介乎唱与白之间的朗诵性唱腔,王骥德《曲律》称之为“流水板”。偏于唱的称“滚唱”,偏于白的称“滚白”。其语法结构,主要是一种五、七言韵文,有如五、七言古诗,却又不受其格律限制,比较流畅自然。近人周育德《中国戏曲文化》在解释“滚调”之后称“余姚腔也是一种趋向于大众化的声腔”,所说甚是。以余姚腔为基础而衍化的声腔有青阳腔、义乌腔、新昌调腔等。其中“新昌调腔”已进入国家级“非遗”保护名录。
南戏《白兔记•李三娘井边遇子》 四是“弋阳腔”。杭州离江西弋阳较远 ,可南戏流传弋阳的时间却很早,据宋元间人刘埙《水云村稿》“吴用章传”记载,南戏早在南宋咸淳(1265—1274)时已传入江西南丰一带,时称“永嘉戏曲”,谓其声腔“淫哇盛,正音歇”,盛行一时。弋阳离南丰县不远,戏曲基础比南丰更好,终于在这里形成南戏新的声腔“弋阳腔”,这是顺理成章的。据祝允明《猥谈》、徐渭《南词叙录》记载,弋阳腔于明正德时已流行,嘉靖间已流传南、北两京及湖南、福建、广东等省。其特点是不用管弦伴奏,干唱,帮腔,汤显祖《庙记》称其“其节以鼓,其调喧”。由于一开始即扎根于民间,故历演不衰,传承至今,仍保存有大量弋阳腔剧目及相关资料,为南戏的发展与传播立下了汗马功劳。明中叶以后,弋阳腔流传各地,又繁衍成各种新的声腔,被称作“弋阳诸腔”,浙江的义乌腔、温州高腔、西安高腔等八大高腔大多即出自“弋阳诸腔”。 五是“昆山腔”。杭嘉湖平原与苏州昆山比邻,是南戏海盐腔流行的地区,“昆山腔”是在继承海盐腔传统的基础上形成的,其渊源可溯至南宋杭州的南戏。祝允明在明弘治前后写的《猥谈》中,将其列在海盐、余姚、弋阳三腔之后,可见它在正德之前已盛行。明沈宠绥《度曲须知》却称其在嘉、隆时由曲师魏良辅所创造,当误。但魏氏曾对昆山腔作过改革,创造了“水磨调”,功不可没。昆山腔的特点与海盐腔一样,两腔均“体局静好”(汤显祖语),即细腻婉转的意思,只不过昆山腔比海盐腔又提高了一步,故《南词叙录》说它“流丽悠远”,《客座赘语》说它“清柔而婉折,一字之长延至数息”。《度曲须知》更称“声则平、上、去、入之婉协,字则头、腹、尾声之毕匀。功深镕琢,气无烟火。启口轻圆,收音纯细”。昆曲传入杭州甚早,据焦循《剧说》引《旷园杂志》记载,嘉靖二十八年(1549),杭州已演出昆剧《浣纱记》“游春”,周诗饰范蠡。周诗时年21岁,刚参加过乡试。揭榜的前一夕,凡参加考试者均赴省门等候发榜,独周诗跟随邻居入戏园看戏,光看还不过瘾,竟上台串演了起来。 文章原名《温州南戏盛杭州》,内容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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