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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克木: 珞珈山下四人行
来源: 世界古代史研究微信公众号  作者:  日期:2020-02-28

       四十八年前,1946年,武汉大学战后复员回到武昌珞珈山。山上仿布达拉宫外形建造的教学楼和学生宿舍依然无恙,另外的山前山后上上下下的旧房虽然还在却已残破了。

   


   秋天傍晚,山下大路上常有人散步。有四个人在路上碰面时就一边走叫边高谈阔论,还嘻嘻哈哈发出笑声,有点引人注目,但谁也不以为意,仿佛大学里就应当这样无拘无束,更何况是在田野之中,东湖之滨。

   


   假如有人稍稍注意听一下这四位教师模样不过三十五岁上下的人谈话,也许会觉得奇怪。他们谈的不着边际,纵横跳跃,忽而旧学,忽而新诗,又是古文,又是外文,《圣经》连上《红楼梦》,屈原和甘地做伴侣,有时庄严郑重,有时嬉笑诙谐。偶然一个人即景生情随口吟出一句七字诗,便一人一句联下去,不过片刻竟出来一首七绝打油诗,全都呵呵大笑。这些人说疯不疯,似狂非狂,是些什么人?

   


   原来这是新结识不久的四位教授,分属四系,彼此年龄不过相差一两岁,依长幼次序便是:外文系的周煦良,历史系的唐长孺,哲学系的金克木,中文系的程千帆。四人都是“不名一家”,周研究外国文学,但他是世家子弟,又熟悉中国古典。唐由家学懂得书画文物,又因家庭关系早年就得读刘氏嘉业堂所藏古书。他还曾从名演员华传浩学昆曲,又会唱弹词,后来在上海进了不止一所大学的不止一个系,得到史学大家吕思勉指引后才专重中国史学,但还译出《富兰克林自传》和赛珍珠的小说。他是为草创《孽海花》的金松岑代授课才开始教大学的。金是认识他的人都知道的杂货摊。程专精中国古典文学,但上大学时读外文,作新诗,所从的业师是几位著名宿儒,自己又是名门之后,却兼好新学。程的夫人是以填词出名的诗人沈祖棻,也写过新诗和小说。她是中文系教授,不出来散步,但常参加四人闲谈。

   


   当时八年抗战胜利结束,复员后文化教育各方都想有所作为,谁也料想不到一年后烽烟再起,两年后全国情况大变,需要从头学习以适应新的形势要求。那时大学都还照老一套办事,想重振学风,勇攀高峰,参加世界学术之林。武汉大学校长周鲠生雄心勃勃,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新教师。他要把文、理、法、工、农、医六个学院都办成第一流。单说文科,便有刘永济任文学院长,吴宓任外国文学系主任,刘赜任中国文学系主任,新从美国回来的吴于廑任历史系主任,已在病中随后中年早逝的万卓恒任哲学系主任。万以后洪谦继任。全校各系都请了一些新的教授,真是不拘一格聘人才。谁能想得到不过一年以后便出现1947年的“六一”惨案?学生宿舍突然深夜被军队包围,开枪打死三个学生,捕去五位教授:工学院机械系的刘颖,外文系的缪朗山、朱君允(女),历史系的梁园东,哲学系的金克木。

   


   周煦良教了一年便离校回上海了(1983年底他病故时是华东师范大学教授)。两年后,1948年,金克木到了北京大学。程千帆多年脱离教学,“文革”后离武大,接受南京大学之聘。沈祖棻退休后1977年在武汉因车祸故去。上面提到的人大多已先辞世,此刻在世的只有南京的程千帆和北京的金克木,都已经年过八十了。

   


   珞珈山下在一起散步的四人教的是古典,而对于今俗都很注意,谈的并非全是雅事。唐长孺多年不读《红楼梦》而对红楼中大小人物事件如数家珍,不下于爱讲“红学”的吴宓。周煦良从上海带来两本英文小本子小说。他在战后地摊上买了专为美国兵印的许多同一版式的小书,想知道战时美国军人的读书生活。他说,古典的不论,通俗的只有这两本可看。一是他后来译出的《珍妮的画像》,一是讲外星人来地球在爱中以“心波”不自知而杀人的荒诞故事。他还带来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说是当时上海最风行的小说,写了西南少数民族,有些“法宝”是大战前想不到的。金克木还曾到租书铺租来《青城十九侠》、《长眉真人传》等等还珠楼主的小说。四人都对武侠流行而爱情落后议论纷纷,觉得好像是社会日新而人心有“返祖”之势。雅俗合参,古今并重,中外通行,是珞珈四友的共同点。其实这是中国读书人的传统习惯。直到那时,在许多大学的教师和学生中这并不是稀罕事,不足为奇。大学本来是“所学者大”,没有“小家子气”和“行会习气”的意思吧?当然这都是五十年代以前的古话,时过境迁,也不必惋惜或者责备了。

   

    四人之外的沈祖棻以诗词名家。她因车祸不幸辞世以后,程千帆将她的著作整理出版。在《涉江诗》的最初油印本上,当时八十二岁的朱光潜题了两首诗。一首以李清照相比:

   


   易安而后见斯人,

   骨秀神清自不群。

   身经离乱多忧患,

   古今一例以诗鸣。

   


   沈的诗中有一些《岁暮怀人诗》。忆周煦良云:

   


   论文难忘山中夜,

   访旧曾寻海上居。

   如饮醇醪人自醉,

   周郎交谊未应疏。

   


   忆金克木云:

   


   月里挑灯偏说鬼,

   酒阑挥麈更谈玄。

   斯人一去风流歇,

   寂寞空山廿五年。

   


   1988年初,也就是旧历丁卯年除夕,唐长孺作一首七律诗寄给金克木,当时唐目已近盲。

   


   负鼓盲翁百事虚,

   更无才力应时需。

   乾坤次第开新貌,

   日月缠绵到岁除。

   广座杯盘人散后,

   山城爆竹梦回初。

   商量七十余年事,

   乞向书丛问蠢鱼。

   


   金步原韵和诗一首:

   


   七七春秋付子虚,

   微躯此日尚何需。

   少年衣食马牛走,

   老境盲聋岁月除。

   愧对文坛陪座末,

   甘离教席赋《遂初》。

   衰翁千里忧酬唱,

   应笑执荃未得鱼。

   


   唐得和诗后又步前韵作一首。金诗衰飒,唐再和诗似有劝慰之意。

   


   扶衰却病事全虚。

   那有神方应急需?

   偶为谈玄开卷帙,

   欣看新绿上阶除。

   门前山色风吹去,

   帘外桃花梦觉初。

   海阔天空春浩荡,

   忘情飞鸟与潜鱼。

   


   沈祖棻《岁幕怀人诗》有序,其中云:“磋乎!九泉不作,论心已绝于今生。千里非遥,执手方期于来日。远书宜达,天末长吟。逝者何堪,秋坟咽唱。”

   


   如今唐长孺又在1994年10月14日磕然长逝。上述诸人仅余程、金,一南,一北。周煦良谢世后,金有一诗寄程,述在珞珈山时事。诗中“幻波池”见《蜀山剑侠传》,“漱玉”借李清照词集指沈祖棻。录下兼送唐长孺之行。

   


   倾盖论交忆珞珈,

   西装道服并袈裟。

   蟹行贝叶同宣读,

   断简残编共叹嗟。

   池号“幻波”波有梦,

   集成《漱玉》玉无瑕。

   剧怜摇落秋风后,

   又向天涯送海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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