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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湖却共繁华老——闲读历史之陈亮
来源: 杭州作家微信公众号  作者:李郁葱  日期:2020-06-23

1


“生而有光芒”,这是《宋史》对陈亮极尽美誉的描述,和他的死之黯然有着云泥之别。年轻时,读到陈亮之死时总觉得有些不值得,怀着一个家国的梦想,过了天命之年后才意外被点为状元,而后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大约是因为大喜大悲带来身体和情绪上的波动,旋即脑溢血辞世,时年52岁(1143年-1194年)。

联想到他初识辛弃疾时的举止,这简直就是两个人。那个时候,35岁的他读到稼轩的诗词,听闻稼轩的逸事,在吕祖谦的介绍下,决定去结识稼轩。辛弃疾当时应该是住在一个农庄,到农庄要过一座小桥,也许是下雪导致了板桥霜结,胯下马就是不肯过桥,陈亮三次提缰让马跃桥,而马三次望桥退却,仿佛桥上站着一个马眼里的魔鬼。这个时候的陈亮表现得足够的大丈夫,足够让我们在想象中走入江湖的壮丽:他下马拔剑,挥斩马首,然后推倒马身,徒步上桥。

陈亮的力气是足够大的,应该也学过剑术,否则不可能一剑斩落马头,又能够推倒马身。读到这一段的时候,可以闭眼想象一下马血喷涌时的灿烂:雪花飘扬中,马血如注,马身尚巍然不动,血犹如活体铺陈到泥土和白雪之上,流淌向河道……

马身轰然仆地之时,陈亮的面庞在风雪中呈现,落到了彼岸正倚窗看雪的辛弃疾眼里。辛弃疾原本豪勇,与我们一般的认知有所不同的是,在人设上,辛弃疾其实颇多为人所诟病之处,诸如好色如性命等,而陈亮和他结交多年后还有一出夜奔的戏码,可以看出两个后世闻名遐迩的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生活态度和方式,非常值得深究,我们后面再说。

当时的辛弃疾属于蛰伏状态,在江西、湖北、湖南等地任地方官职,负责治理荒政、整顿治安。朝堂之上说是重视他的治国之才,实际是让他退居二线,远离边境。作为一心北望的主战派,内心的郁闷可以想见。

漫天风雪中,两条大汉一见倾心,并由此开始了文学史上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友谊。这友谊在他们漫长的有生之年里看上去牢不可破,但实际上在暗中同样密布着险滩和荆棘,这主要是出于人性使然。

这个惊艳的出场是陈亮展示给辛弃疾的,源于他性格中那暴烈的一面,也可能是他出身的缘故。

公元1143年10月16日,也就是宋高宗绍兴十三年九月七日,陈亮出生于浙江永康前黄龙窟一个没落的士人家庭,他自己说:“陈氏以财豪于乡,旧矣,首五世而子孙散落,往往失其所庇依。”陈亮的曾祖父陈知元在宋徽宗宣和年间“以武弁赴京守御”,随大将刘元庆死于抗金战斗之中。陈亮出生的时候他母亲才十四岁,尽管当时普遍早婚,但十四岁当母亲显然力不能及,所以他大抵是由他爷爷奶奶带大的。

这种隔代的抚养无疑会是宠溺的,但好处是孩子的自信会完全地培养出来,按照记载陈亮早早显示了“聪颖精明、才华横溢和志量非凡”,不过这些也是老生常谈,我们在史书上看到那些杰出人物的童年描述大抵如此。

到了陈亮十八岁的时候,他的一部著述引起了人们的赞叹,也给他带来了伯乐:《酌古论》二十篇中,他讨论了十九位历史人物的用兵成败。这在有些人看来也许完全是纸上谈兵,但有人看到后非常赏识,比如当时的婺州郡守周葵。

这个周葵并不是一个糊涂官,而是非常有个性,别人当官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他当官是左右不逢源,而且也并非孤臣,因为他连皇帝也不买账。仕途起于宣和六年的进士出身,南迁后被高宗授予监察御史,上任仅两个月,就上书三十道奏章,其中二十条批评朝廷办事不当,指责宰相不任责。

这样的人,从性格上去分析当是鹰派人物,但他不是,当张浚等力主派兵北伐收复失地时,周葵连上三道奏章,阐明利弊关系,说:“在存亡之时,一定要考虑国家安危”,“条件不成熟,切不能轻易出征”。在主战派秉政之际他被贬职为司农少卿,以直秘阁调任信州(今江西上饶)知州,还没等到上任,秦桧任宰相了,觉得周葵是自己人,想利用他,再授殿中侍御史,但周葵并不买账,他不支持当时的北伐并不代表他主和,上书又论国用、军政、士民三大弊病,由此得罪了秦桧,一路都在地方上蹉跎。

这样的人物,说他看人会看走眼的可能性并不大,他的青睐是真心实意的青睐,“他日国士也”,这样的推许并非口头说说,周葵想把陈亮收入其羽翼之下,并把他带入到道德性命之学的范畴,期待这青年的发扬光大。

1163年,陈亮二十岁,周葵任参知政事,即聘陈亮为其幕宾,授以《中庸》《大学》等书,据说“朝士白事,必指令揖亮,因得交一时豪俊,尽其议论”。

但头角峥嵘的人所看重之人,同样也是头角峥嵘:“绍兴辛已、壬午之间,余以极论兵事,为一时明公巨臣之所许,而反授《中庸》《大学》之旨,余不能识也,而复以古文自诡于时,道德性命之学亦渐开矣。”

这是陈亮的原话,有这样一个思想的指引,空谈心性的道德性命之学怎么可能束缚住他呢?周葵为他设计的是当时的名士之路,也就是谋身之路,他要走的却是谋国之路,之后所写的《英豪录》和《中兴遗传》两部著作,同样是试图想从历史的经验和教训中找到帝国的中兴之路。

但这个时候,陈亮还不懂得人心无法一模一样地复制,他所搭建的只是空中楼阁:纵然华美光彩,却并没有完成的可能。这就像叶绍翁在《四朝闻见录》所记载的陈亮年轻时的一段轶事:“(陈亮)尝视钱唐,喟然而叹曰:‘城可灌尔。’奏书孝宗,请移都建康,且建行宫于武昌,以用荆襄,以制中原。上韪其议,使宰相王淮召至都省问下手处。陈与考亭游,王素不喜考亭,并陈而嫉之。翌日,上问陈所言,对曰:‘秀才说话耳!’遂不复召见。”

这轶事实际上展示的是当时官场的一种潜规则,但陈亮是不会懂得的,或不屑于懂。


2


岁月的消磨会证明陈亮的那些中兴之望只是一厢情愿,倒是从个人的命运而言,好的起点不一定有好的结束,甚至连过程也是坎坷颠沛。

到了1168年,陈亮二十四岁,还延续着他一贯的人设,“首贡于乡,旋入太学”。按照正常的途径,他的人生之路是可以期望的,但首先得低调和务实,这个年龄的陈亮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是不懂得掩饰的。第二年,时局缓和,朝廷与金议和,陈亮以布衣之身,连上五疏(《中兴五论》),认为议和是外交政策上的失误,但庙堂之高,怎么能够听得进蚁民的微弱之音?哪怕这声音里充满了真知灼见。

之后的十年陈亮回乡讲学教书,在他的故里永康,还有一位本朝太宗时登进士的名人胡则(963-1039),被百姓称为“胡公大帝”。其在仁宗景祐元年以兵部侍郎致仕,在政治上力主宽刑薄赋,兴革使民,勤政廉政,到1162年,高宗应百姓之请求,用“赫灵”两字作为胡公的庙额。这个在乡里被神化了的人物,不知道陈亮是否把他作为人生的某种目标,但内心受到的折射之光是可以想见的,文人的家国情怀大抵如此:盛世时勤政爱民,乱世中了却君王事。

但在有意无意之间,命运和陈亮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也许是一种暗示,在这十年中,陈亮参加了两次科举考试,都未得中。

他自己估计也是茫然若失,只能以道不在我强颜欢笑。

人的格局和性格却是生好的,到了淳熙五年(1178年),这个屡试不第的才子又连续上三书,要说宋时的帝王,气量和格局都不小,但大都生在了错的时间,像宋孝宗,他的见识和血性换在其他的时代会是一番作为,但在赵构虚弱而顽固的阴影下,他的志气同样日渐消磨。陈亮上书之时,也许是言辞中的慷慨激昂打动了孝宗,也许是孝宗早已对偏居一隅,空言性命的社会风气怀有倦怠,他把陈亮作为一个榜样,或者说是马骨,想擢用之。

本来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却被孝宗潜邸旧人曾觌意外扰乱,曾觌流传下来的诗词清丽柔靡,但官声恶劣,作为近臣,他知道了孝宗对陈亮的青睐,大概想先把陈亮拢络到个人的羽翼之下,又让陈亮预先得知了,结果陈亮在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思路下,翻墙远遁。

我们可以脑补一下当时的场景,陈亮的一生从这个时候开始,不是身陷牢狱,就是在莫名其妙的逃亡之途,我常常把他想象成堂吉诃德,他的人生,是一种偏移。

如果是一个具有生存智慧的智者,或者是再过若干年人生经历之后的陈亮,他会不会和曾觌虚与委蛇,并由此登上仕途?从陈亮的性格来看,很难,骨子里他是骄傲的,很少有看得上的人物,正如他在《水调歌头·人物从来少》中所叙述的:“人物从来少,篱菊为谁黄。去年今日,倚楼还是听行藏。未觉霜风无赖,好在月华如水,心事楚天长。讲论参洙泗,杯酒到虞唐。人未醉,歌宛转,兴悠扬。太平胸次,笑他磊磈欲成狂。且向武夷深处,坐对云烟开敛,逸思如微茫。我欲为君寿,何许得新腔。”

而一个理想国的状态是不存在的,尤其不会存在一个个体所向往的理想国,它只会对你狠狠一击,比如一走了之的陈亮,人走了,但奏疏还在,被孝宗作为榜样示之与众,这自然让一些人恨之如眼中钉。在陈亮回到永康不久,有人(也可能是安排的)向刑部控告了他,而刑部侍郎何澹以“言涉犯上”之罪,逮捕陈亮,并施以酷刑,“笞亮无完肤”。

这何澹,在后世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头,被称为世界香菇文化之父,因为他是龙泉人,修撰的《龙泉县志》中记载了生产香菇的“砍花法”和“惊蕈术”,客观上推广了香菇发展。在龙泉老家,何澹更有乡贤之实,到开禧元年(1205),他奏请朝廷调兵3000人,疏浚处州通济堰,将木坝改为石坝;修筑保定村洪塘,蓄水灌溉2000余亩。何澹的诗词也极好,比如《鹧鸪天·绕花台》:“庾岭移来傍桂业。绕花安敢望凌风。癯儒合作孤芳伴,四面相看一笑同。冰照座,玉横空。雪花零落暗香中。有人醉倚阑干畔,付与江南老画工。”

还是在《四朝闻见录》里,有两人之间罅隙的描述:“(陈亮)与邑之狂生甲,命妓饮于萧氏,目妓为妃。旁有客乙,欲陷陈罪,则谓甲曰:‘既册妃矣,孰为相?’甲曰:‘陈亮为相。’乙曰:‘何以处我?’曰:‘尔为右相。吾用二相,大事济矣。’乙遂请甲位于僧之高座,二相奏事讫,降阶拜,甲穆然端委而已。妃遂捧觞歌《降黄龙》为寿,妃与二相俱以次呼万岁。盖戏也。先是亮试南宫,何澹校其文而黜之,亮不能平,遍语朝之故旧曰:‘亮老矣,反为小子所辱。’澹闻而衔之,未有间,时为吏部侍郎,乙探知其事,亟走刑部上首状,澹即缴状,事下廷尉,笞亮无全肤,诬服为不轨。”

但有些恩怨我们只能雾里看花,起源仿佛是因为陈亮少年心性时的“大嘴巴”,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性远非局外人所能看清,而人性的复杂性恐怕是身在其中都难以明悟。

好在孝宗没有忘记这个位卑不敢忘忧国的书生,他在九天之上知悉陈亮的遭遇后,“秀才醉了,胡说乱道,何罪之有?”

下诏免死,但也仅仅是免死。

陈亮终于回乡,家里又出事了,家仆杀人,被害者控告是陈亮指使。是与非我们无从知晓,但先是陈亮的父亲被囚州狱,之后他本人也被下大理狱。在陈亮的个人履历中,有两次因为家僮杀人而致他入狱的记载,但有的记载中,陈亮二十八岁这一年并未入狱,而是其父亲入狱,陈亮因为家仆杀人是在1184年他四十二岁这一年,因将胡椒粉放在羹中,被人诬药死其父,入狱,在辛弃疾、罗点等人大力援救下出狱。到1190年,陈亮四十八岁时,家僮吕兴、何廿误伤人性命,死者家属诬告陈亮指使,再次下狱,这时他的父亲早已过世多年。

也许是后人在眺望陈亮的人生时,包括在《四朝闻见录》里,把二次因家僮杀人混淆在了一起,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勾勒陈亮性格中的晦暗成分。我读于此,用时乖命舛去解释陈亮的遭际已经无法定义,从我的个人视角去看,在陈亮的性格中,一定有他非常与社会背离的一面,这把他一次次推向万劫不复之地,但每每深渊凝视他时,他不止是有凝视深渊的勇气,还有另外一种把他拉离深渊的力量。

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人生观察,和陈亮为友或为敌的都是一时俊彦,后面我们还会看到在中国文化中烙印至深的朱熹,两人时友时敌(学术上),成就了各自在哲学上的高度。

如果去读陈亮的年谱,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被诅咒或是被选中的人物。而我把这样一个闻名遐迩的人物当作一种样本解读时,我不会去叙述他人生的细节和事无巨细的描摹:我感兴趣的是他的精神状态,犹如被囚于时间枷锁之中,他的人生犹如一种设定。

他每每想挣脱这种命运的羁绊,犹如在《念奴娇•西风带暑》中这样写:“西风带暑,又还是、长途利牵名役。我已无心,君因甚,更把青衫为客。邂逅卑飞,几时高举,不露真消息。大家行处,到头须管行得。何处寻取狂徒,可能著意,更问渠侬骨。天上人间,最好是、闹里一般岑寂。瀛海无波,玉堂有路,稳著青霄翼。归来何事,眼光依旧生碧。”


3


让我们把时间回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在陈亮和辛弃疾初次相遇的那天,陈亮挥剑斩马,尽管有着武侠般的豪爽,但依然让人产生些微的不舒服,我查找这个不舒服的由来,后来找到了其间的逻辑:这马是陈亮用以代步的,而通常会和主人之间产生一定的情感,陈亮如此绝然一剑断首,让我看到他天性中的粗暴和荒诞,这也为他最终的猝死埋下了伏笔。

就此以后,陈亮结识了辛弃疾,相同的政治主张,相似的仕途经历,同样的文学爱好,使二人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二人之间,多有诗词唱和酬答。一次陈亮拜访辛弃疾后,二人畅谈数天,辛弃疾兴奋不已,写下了一首《贺新郎》: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未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辛弃疾在这首词中对陈亮的推许之言就要溢出纸上,陈亮读后会是什么感觉?如果有人这样写给我,那就是高山流水,伯牙和钟子期,尤其陈亮还深陷于人生的困顿中。

读罢,陈亮立即用辛词的原韵,和作了一首《贺新郎》: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龙虎相从,也表明着他们有相近的志向和共同的追求,并且两人相互赞赏,按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三观一致。

陈亮在时间中的高度终究来自于他战斗的一生,是性格成就了他,也是性格让他遭受磨难,并让他砥砺前行。即使在他低伏于永康之际,他的名声依然响动于云天,当时的一些大儒,如吕祖谦在1181年上门访问,并在寿山石洞展开激辩,而理学教主朱熹当年秋九月任渐东常平茶盐公事,过永康时访问陈亮,互究所学,1182年又两人再次在永康辩难。

朱熹和陈亮的这两次见面,就像是一个序曲,到了1184年,也就是陈亮第一次牢狱之灾出来后的秋天,陈亮访朱熹于武夷精舍中,并由此引发陈朱关于“王霸义利”的笔战。

此时,朱熹已经成为海内众望所归的大儒,他在武夷山建精舍,聚徒讲学,其学术地位为世人所瞩目,而陈亮却是在人生的洼地里。

这场学术之争持续发酵,一直延续到1186年。

“王霸义利之辩”对于后世而言,是大多数文化人的选择之路:从儒学出发,要么走朱熹的路,注重个体道德的觉醒,把道德自律、意志结构、人的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和人优于自然等方面提升到本体论的高度,从动机入手,但这种哲理有其天生的缺陷;要么走陈亮的路,关注社会现实政治事务,追求世人利益的增进,换句话说,就是从效果入手,功利主义思想明确,代表了一种主流话语之外的尝试与突破,是对传统儒学价值判断的一种反叛或纠正,浙东事功派的功利之学大抵起源于此,对于后世中国的影响足够深远,但在当时,它所引发的只能是百家之学中的微澜。

但当时人们的选择似乎更倾向于朱熹,也许,陈亮揭开了某种社会表皮的虚荣:我们都想做一个道德高尚的人,尽管很多时候自己都不一定相信自己。

这样的辩论,两个人是谁也无法说服谁的,就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所遭遇到的一样,三观的立足点不同,导致所看见的世界有着不同的形状,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多半就是这个原因。

陈亮对于这世界的认知,包括他与朱熹、吕祖谦等人辩难的哲学基础,应该建立在他自幼所受的教育和当时的社会环境中,从大而化之的概念上来说,他和朱熹等人受到的教育是一致的,但为什么会衍生出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就像弗罗斯特那首著名的《林中小路》一样,这种选择有它的偶尔成分,也有其必然的因素,在陈亮的内心,他对于时局的焦虑和偏执远逾朱熹等人,而加上命运对其的戏弄:在巨大的名声和潦倒的境遇之间,他难免会有心理落差。

正如和同时代友人的相处时,和辛弃疾的交往他便显得热烈,远非和其他人交往中的寡淡。


4


这是两个时代中失意的人,即使在后世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名望。有时候在读史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假设,他们知道自己在时间中的流传吗?也许是心知肚明的,起码不会籍籍无名,雪泥鸿爪是一定留下的,会不会成为传奇需要命运的眷顾。

“老大那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和这首《贺新郎》一样,辛弃疾流传最广的几首词大抵是写给陈亮的,或许共同的理念让他们相互慰藉,得以抵抗那种随时间而来的沮丧和空虚。在辛弃疾看来,陈亮比他年轻,生活中看起来也十分自律,他也许希望陈亮能够实现共同的抱负。

1188年冬天,辛弃疾抱恙,其时他与上饶接壤的铅山县境内的期思渡修建了一座别墅,取附近一清泉名为飘泉。飘泉附近是一座连绵百多里的名山,主峰叫鹅湖,山下有座寺院叫鹅湖寺。朱熹、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等曾在这寺院里辩论过哲学方面的问题,是学术史上有名的胜地。

陈亮去看辛弃疾了,和他们相识之初一样,同样是雪花飘扬的日子。两人在鹅湖把臂同游十日,这便是文坛著名的鹅湖之会,你来我往的数阙《贺新郎》是一个见证,据说在陈亮告别之后,辛弃疾茫然若失,还驱马追赶,可见两人情谊之深。

但后来却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见于宋人赵溍的《养疴漫笔》(《啽呓集》同):“酒酣,稼轩言南北之利害,南之可并北者如此,北之可并南者如此,且言钱唐非帝王居,断牛头之山,天下无援兵,决西湖之水,满城皆鱼鳖。饮罢,宿同甫于斋,同甫夜思稼轩沉重寡言,醒必思其误,将杀我以灭口,遂盗其骏马而逃。月余,致书稼轩,假十万缗以纾困,稼轩如数与之。”

这说的是陈亮去拜访辛弃疾,两人喝得酒酣耳热,畅谈国事。辛弃疾毫无顾忌地议论南宋与金国的各种利害关系,指出南宋可以征服金国恢复中原需要的条件,并提出临安不宜作为帝王的首都,因为它地势比西湖低,如果决西湖水灌城,满城都将成为鱼鳖。临安的位置也不好,截断牛头山,天下援兵就无法到达临安。这些认知,事实上也是陈亮所以为的,但当时都是官场大忌,传出去那就是死罪。当天晚上,陈亮半夜醒来,月色素白,有一种不真实的质地,他想起辛弃疾平日谨言慎行,这次喝多了酒说了这么多不合时宜的话,等到明天酒醒后想起此事,认为我抓住了他的把柄,那就很可能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陈亮当即起床,骑上马就逃走了。

陈亮此时大概刚刚从他的第二次牢狱之灾中脱身,犹如惊弓之鸟,或者从心理上已是杯弓蛇影,甚至于对好友也不信任,他很聪明的写信给辛弃疾,敲诈十万缗求财以示自己别无他意。

我不知道辛弃疾看到这样一封信会怎么想,或者是哭笑不得,或者会为好友终于融入到了这个厚黑世界而欣喜。

在给陈亮十万缗的同时,辛弃疾写下《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同时寄给陈亮:“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点秋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我们就不多说了,它太有名,其灿烂和壮阔是词中的极致,而它背后的故事多少让人唏嘘,我希望它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或者是后人演绎出来的,尽管陈亮终究需要成熟,但一个堂吉诃德般的高蹈之子,突然间落入人间凡俗的桎梏,无疑是让人不想接受的,不过设想一下这样的陈亮,把他的功利之学融入到那个时代之后,如果能够位居高位,所产生的蝴蝶效应当不是布衣之躯所散发的光芒。

一个让人去思考的话题是,陈亮所信奉的是功利主义思想,但纵观其一生,好像只有这次与辛弃疾相关的事迹表明了他生活中的智商,这和挥刀斩马首的绝决是何等的南辕北辙。



5


1193年,已过天命之年的陈亮决定参加平生最后一次科举考试,这是他第四次进考场。当时,光宗出的作文题关于孝道。因为光宗的病越来越严重,他经常不去向太上皇请安,搞得父子关系紧张。朝野上下就此大做文章,大多数臣子纷纷上书要求光宗按时朝拜太上皇,光宗对此十分不满,于是这年科举殿试出了这道具有时事热点的题目。

考生大都是从孝道角度出发,给出肯定答案,而崇尚务实的陈亮从本心出发,这样回答:一年四次朝拜太上皇不过是做给别人看的,皇帝关键是把天下治理好,收复失地,是否朝拜已退休的前任并不重要。

这个答案让光宗正中下怀,于是钦点陈亮成了新科状元,并授封为建康军签判,不料乐极生悲,陈亮在去赴任之前准备回乡一趟,不料意外中风后病逝,从后人去看,这是心血管有问题的人在大悲大喜后带来的病症。

辛弃疾长歌当哭,作文哭友说:“呜呼,人才之难,自古而然。匪难其人,抑难其天。”

也许此时会想起陈亮对自己的描述:“其服甚野,其貌亦古。倚天而号,提剑而舞。惟禀性之至愚,故与人而多忤。叹朱紫之未服,谩丹青而描取。远观之一似陈亮,近视之一似同甫。未论似与不似,且说当今世,孰是人中之龙,文中之虎!”

这种傲岸自诩让我们看到,陈亮是一个多么好玩的人啊,但最好玩的灵魂也要依附于肉体,不留意就会化作一缕清风,让世人从此再也难见踪影。

只有信笺上那阙《水调歌头•事业随人品》在风吹过后,依然沉浸着陈亮的惆怅和他的抱负,辛弃疾抚纸良久,化作一声喟叹:“事业随人品,今古几麾旌。向来谋国,万事尽出汝书生。安识鲲鹏变化,九万里风在下,如许上南溟。斥鷃旁边笑,河汉一头倾。叹世间,多少恨,几时平。霸图消歇,大家创见又成惊。邂逅汉家龙种,正尔乌纱白纻,驰鹜觉身轻。樽酒从渠说,双眼为谁明。”

许多人终究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像是从身体里长出了另外一个人,而我们用那个人去为他盖棺论定。大地上的风,就这样一直吹来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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