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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的消磨会证明陈亮的那些中兴之望只是一厢情愿,倒是从个人的命运而言,好的起点不一定有好的结束,甚至连过程也是坎坷颠沛。
到了1168年,陈亮二十四岁,还延续着他一贯的人设,“首贡于乡,旋入太学”。按照正常的途径,他的人生之路是可以期望的,但首先得低调和务实,这个年龄的陈亮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是不懂得掩饰的。第二年,时局缓和,朝廷与金议和,陈亮以布衣之身,连上五疏(《中兴五论》),认为议和是外交政策上的失误,但庙堂之高,怎么能够听得进蚁民的微弱之音?哪怕这声音里充满了真知灼见。
之后的十年陈亮回乡讲学教书,在他的故里永康,还有一位本朝太宗时登进士的名人胡则(963-1039),被百姓称为“胡公大帝”。其在仁宗景祐元年以兵部侍郎致仕,在政治上力主宽刑薄赋,兴革使民,勤政廉政,到1162年,高宗应百姓之请求,用“赫灵”两字作为胡公的庙额。这个在乡里被神化了的人物,不知道陈亮是否把他作为人生的某种目标,但内心受到的折射之光是可以想见的,文人的家国情怀大抵如此:盛世时勤政爱民,乱世中了却君王事。
但在有意无意之间,命运和陈亮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也许是一种暗示,在这十年中,陈亮参加了两次科举考试,都未得中。
他自己估计也是茫然若失,只能以道不在我强颜欢笑。
人的格局和性格却是生好的,到了淳熙五年(1178年),这个屡试不第的才子又连续上三书,要说宋时的帝王,气量和格局都不小,但大都生在了错的时间,像宋孝宗,他的见识和血性换在其他的时代会是一番作为,但在赵构虚弱而顽固的阴影下,他的志气同样日渐消磨。陈亮上书之时,也许是言辞中的慷慨激昂打动了孝宗,也许是孝宗早已对偏居一隅,空言性命的社会风气怀有倦怠,他把陈亮作为一个榜样,或者说是马骨,想擢用之。
本来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却被孝宗潜邸旧人曾觌意外扰乱,曾觌流传下来的诗词清丽柔靡,但官声恶劣,作为近臣,他知道了孝宗对陈亮的青睐,大概想先把陈亮拢络到个人的羽翼之下,又让陈亮预先得知了,结果陈亮在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思路下,翻墙远遁。
我们可以脑补一下当时的场景,陈亮的一生从这个时候开始,不是身陷牢狱,就是在莫名其妙的逃亡之途,我常常把他想象成堂吉诃德,他的人生,是一种偏移。
如果是一个具有生存智慧的智者,或者是再过若干年人生经历之后的陈亮,他会不会和曾觌虚与委蛇,并由此登上仕途?从陈亮的性格来看,很难,骨子里他是骄傲的,很少有看得上的人物,正如他在《水调歌头·人物从来少》中所叙述的:“人物从来少,篱菊为谁黄。去年今日,倚楼还是听行藏。未觉霜风无赖,好在月华如水,心事楚天长。讲论参洙泗,杯酒到虞唐。人未醉,歌宛转,兴悠扬。太平胸次,笑他磊磈欲成狂。且向武夷深处,坐对云烟开敛,逸思如微茫。我欲为君寿,何许得新腔。”
而一个理想国的状态是不存在的,尤其不会存在一个个体所向往的理想国,它只会对你狠狠一击,比如一走了之的陈亮,人走了,但奏疏还在,被孝宗作为榜样示之与众,这自然让一些人恨之如眼中钉。在陈亮回到永康不久,有人(也可能是安排的)向刑部控告了他,而刑部侍郎何澹以“言涉犯上”之罪,逮捕陈亮,并施以酷刑,“笞亮无完肤”。
这何澹,在后世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头,被称为世界香菇文化之父,因为他是龙泉人,修撰的《龙泉县志》中记载了生产香菇的“砍花法”和“惊蕈术”,客观上推广了香菇发展。在龙泉老家,何澹更有乡贤之实,到开禧元年(1205),他奏请朝廷调兵3000人,疏浚处州通济堰,将木坝改为石坝;修筑保定村洪塘,蓄水灌溉2000余亩。何澹的诗词也极好,比如《鹧鸪天·绕花台》:“庾岭移来傍桂业。绕花安敢望凌风。癯儒合作孤芳伴,四面相看一笑同。冰照座,玉横空。雪花零落暗香中。有人醉倚阑干畔,付与江南老画工。”
还是在《四朝闻见录》里,有两人之间罅隙的描述:“(陈亮)与邑之狂生甲,命妓饮于萧氏,目妓为妃。旁有客乙,欲陷陈罪,则谓甲曰:‘既册妃矣,孰为相?’甲曰:‘陈亮为相。’乙曰:‘何以处我?’曰:‘尔为右相。吾用二相,大事济矣。’乙遂请甲位于僧之高座,二相奏事讫,降阶拜,甲穆然端委而已。妃遂捧觞歌《降黄龙》为寿,妃与二相俱以次呼万岁。盖戏也。先是亮试南宫,何澹校其文而黜之,亮不能平,遍语朝之故旧曰:‘亮老矣,反为小子所辱。’澹闻而衔之,未有间,时为吏部侍郎,乙探知其事,亟走刑部上首状,澹即缴状,事下廷尉,笞亮无全肤,诬服为不轨。”
但有些恩怨我们只能雾里看花,起源仿佛是因为陈亮少年心性时的“大嘴巴”,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性远非局外人所能看清,而人性的复杂性恐怕是身在其中都难以明悟。
好在孝宗没有忘记这个位卑不敢忘忧国的书生,他在九天之上知悉陈亮的遭遇后,“秀才醉了,胡说乱道,何罪之有?”
下诏免死,但也仅仅是免死。
陈亮终于回乡,家里又出事了,家仆杀人,被害者控告是陈亮指使。是与非我们无从知晓,但先是陈亮的父亲被囚州狱,之后他本人也被下大理狱。在陈亮的个人履历中,有两次因为家僮杀人而致他入狱的记载,但有的记载中,陈亮二十八岁这一年并未入狱,而是其父亲入狱,陈亮因为家仆杀人是在1184年他四十二岁这一年,因将胡椒粉放在羹中,被人诬药死其父,入狱,在辛弃疾、罗点等人大力援救下出狱。到1190年,陈亮四十八岁时,家僮吕兴、何廿误伤人性命,死者家属诬告陈亮指使,再次下狱,这时他的父亲早已过世多年。
也许是后人在眺望陈亮的人生时,包括在《四朝闻见录》里,把二次因家僮杀人混淆在了一起,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去勾勒陈亮性格中的晦暗成分。我读于此,用时乖命舛去解释陈亮的遭际已经无法定义,从我的个人视角去看,在陈亮的性格中,一定有他非常与社会背离的一面,这把他一次次推向万劫不复之地,但每每深渊凝视他时,他不止是有凝视深渊的勇气,还有另外一种把他拉离深渊的力量。
这是一种非常有趣的人生观察,和陈亮为友或为敌的都是一时俊彦,后面我们还会看到在中国文化中烙印至深的朱熹,两人时友时敌(学术上),成就了各自在哲学上的高度。
如果去读陈亮的年谱,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被诅咒或是被选中的人物。而我把这样一个闻名遐迩的人物当作一种样本解读时,我不会去叙述他人生的细节和事无巨细的描摹:我感兴趣的是他的精神状态,犹如被囚于时间枷锁之中,他的人生犹如一种设定。
他每每想挣脱这种命运的羁绊,犹如在《念奴娇•西风带暑》中这样写:“西风带暑,又还是、长途利牵名役。我已无心,君因甚,更把青衫为客。邂逅卑飞,几时高举,不露真消息。大家行处,到头须管行得。何处寻取狂徒,可能著意,更问渠侬骨。天上人间,最好是、闹里一般岑寂。瀛海无波,玉堂有路,稳著青霄翼。归来何事,眼光依旧生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