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败蠹坏了南宋,然而,它还不是全部的症结所在。贾似道之前开阃在外,能够建功扬名,很大程度上在于他较好地处理了治兵和理财等问题。那时候,他通过屯田和稳定物价等多种手段,在辖区内积累了较多的财赋,然后又凭借这些财赋供应军粮军饷、修筑军事工事,犒赏沿边将士,由此诸事得以有成。但他回到朝廷主政后,就发现遍及全国的兵、财难题,依旧是悬在头上的两把利剑,随时威胁着他的相位,还有他那个姐夫的皇位。
其实,兵、财两个难题又是纠结在一起的。宋朝实行募兵制,从此兵、民一分为二,朝廷必须得豢养数量庞大的职业军人,冗军冗费这个最大的包袱压在国家财政上,变得越来越沉重。宋蒙对峙格局下兵连祸结,战事不断,不但不能裁减军额军费,还要随时给予前线将士更多的赏赐,才可能稳住军心。绕来绕去,终究逃不过财政问题。俗话说,“兵马未行,粮草先动”。要供养军队,首先总得要有充足的粮饷,朝廷无力全额供养,就只能依赖和籴来收购粮草。从原来的现钱收籴,到后来成为强制的科敷,南宋时的和籴早已是强加在宋人身上的沉重负担。但不管怎么说,和籴总还是要钱的。朝廷既然拿不出那么多钱,就只好靠发行纸币(会子)来补漏救急。据史料记载,仅鄂州之围那一年,南宋各地就籴米五百六十万石来供应军饷,超过了当年田赋粮总额,且全部都以纸币支付。而理宗朝还有一年“因连年用兵,粮食不给,造楮币七八千万,于两浙、江东西和籴米八百余万斛,接济军饷,天下劳扰”。军饷开支越大,为和籴而发行的纸币就越多越滥,结果又容易催生通货膨胀,到最后很可能把整个社会都拖入崩溃的深渊。 这种担心并非杞人忧天。事实上,景定年间的南宋经济已经脆弱不堪,濒临崩溃。拿全国的首善之区临安来说,景定元年七月,京城米价已开始不断攀高。贾似道暂时通过赈济稳定时局,并自信等到秋收之后,随着新米上市,物价自然会应声而落。这一年冬天,京师大雪盈尺,君臣满心欢喜,都说是瑞雪兆丰年。没想到事与愿违,第二年夏天,京畿近地连降暴雨,洪水成灾。到了景定三年二月,临安、安吉、嘉兴等地又接连发生大水灾,死者甚众,浙西境内民不聊生。一场天灾把贾似道原先乐观的预期浇灭了,也将南宋的财政弊端暴露无遗,朝廷虽然一次次用封桩库楮币及丰储仓米赈济临安、三衙及诸军,又赶紧招募客贩从江、湖、闽、广等地籴米入京,但米价始终居高不下。与此同时,江西、湖南等地的纸币也快速贬值。全国各地的经济形势每天都在恶化,纸钞贬值日甚一日,民间物价却腾踊不止。经济生活的紊乱进一步激化了社会矛盾,逼近临安的一些地方已有军队发生骚乱。很显然,如何破解财政困局,稳定物价,稳定社会,已成为摆在贾似道面前的最大问题,而且解决这个问题变得刻不容缓。 物价上涨是因为纸币贬值,纸币贬值是因为纸币发行太滥,纸币发行太滥很大程度上又出于饷军和籴开支的不断增加。但是,关键是怎样才能减少朝廷和籴呢?史料表明,贾似道尝试过把他之前的屯田经验推广到其它地方,景定三年五月,尚书省就奏报:“广西诸郡措置屯田已有小效,若邕、钦、宜、融、柳、象、浔州能一体讲行,亦可省籴运。”然而,因为种种原因,南宋屯田的整体成效非常有限。就连江淮等地的屯田,时间一久,也陷于百弊丛生,“淮、蜀、湖、襄之民所种屯田,既困重额,又困苛取,流离之余,口体不充,及遇水旱,收租不及,而催输急于星火,民何以堪!”如此看来,屯田并不可能解决根本问题。 正当贾似道焦头烂额的时候,知临安府刘良贵等人向他提出回买公田的建议,被贾似道所接受。于是,景定四年(1263)二月,贾似道下令设置官田所,以刘良贵为提举,正式推出“公田法”。关于新法推出的前后经过,史籍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景定四年,殿中侍御史陈尧道、右正言曹孝庆、监察御史虞虙、张睎颜等言廪兵、和籴、造楮之弊,“乞依祖宗限田议,自两浙、江东西官民户逾限之田,抽三分之一买充公田。得一千万亩之田,则岁有六七百万斛之入可以饷军,可以免籴,可以重楮,可以平物而安富,一举而五利具矣。”……朝士有异议者,丞相贾似道奏:“救楮之策莫切于住造楮,住造楮莫切于免和籴,免和籴莫切于买踰限田。”因历诋异议者之非……六郡回买公田,亩起租满石者偿二百贯,九斗者偿一百八十贯,八斗者偿一百六十贯,七斗者偿一百四十贯,六斗者偿一百二十贯。五千亩以上,以银半分、官告五分、度牒二分、会子二分半;五千亩以下,以银半分、官告三分、度牒三分、会子三分半;千亩以下,度牒、会子各半;五百亩至三百亩,全以会子。是岁,田事成,每石官给止四十贯,而半是告、牒,民持之而不得售,六郡骚然。
江南圩田 据此,贾似道极力主张公田法,认定这是一劳永逸的治本之举。他的理由是“救楮之策莫切于住造楮,住造楮莫切于免和籴,免和籴莫切于买踰限田”,认为只要回买达官豪富的逾限田(即超过核定标准的农田)一千万亩充作公田,平均每年的公田粮食收入就可以达到六七百万斛,几乎相当于宋蒙交战时全国一年的和籴数。不过,新法最初还是受到很多人的抵制和反对,理宗也劝说现在正值春来农功之时,不妨暂缓施行。但贾似道以时不我待,“愤然以去就争之”,最终他力排众异,马上在浙西六郡即平江(江苏苏州)、嘉兴(今属浙江)、安吉(浙江湖州)、常州(今属江苏)、镇江(今属江苏)、江阴(今属江苏)等地试行。为了以身作则,贾似道还率先捐出自己在浙西的万亩田产,“自是朝野卷舌,噤不敢发一声”。结果,从景定四年二月到六月,春夏短短四个月的时间,竟然就完成回买浙西公田三百五十余万亩,于是朝廷再拨付缗钱一百四十万,在上述各地置公田庄,以利经营。 与此相应,景定五年九月,贾似道借鉴南宋绍兴年间的做法,开始在诸路推广经界推排法(实为简化的经界法)。而此前一年,知宁国府(安徽宣州)赵汝楳就以推行经界,“不扰而办,职事修举”,获得过朝廷表彰。推排诸法,初衷是要通过整顿清理田赋,防止豪民大姓隐匿田产,均衡贫富赋税,提高朝廷常赋收入。景定五年十月,贾似道又着手整顿纸币,先是全面废止严重贬值的十七界会子,限期一月以十八界会子换易。但没过几天,他又以“物贵由于楮贱,楮贱由于楮多”,行关子铜钱法,“每百作七十七文足,以一准十八界会之三”,意图“秤提楮币”(即提高纸币价值),扭转钱轻物贵的经济局面。同月,理宗病逝,贾似道扶立度宗即位,从此更加位高权重。 客观地说,景定年间,贾似道连续推出公田法、经界推排法、关子铜钱法,这一系列的新政本意都是为了挽救当时严重的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这就好比急症须用猛药,也是形势逼迫不得不然。故宋元之际的周密也讲,贾似道那时候也是真想要行富国强兵之策。就改革的结果看,它们也收到了一定的效果。特别是实施公田法后,朝廷就开始逐步减少和籴。据《咸淳临安志》卷九记载,景定、咸淳之际,浙西公田收入已颇为可观,“江淮之大军转般陈陈相因,京师之端平、淳祐平籴等仓无所于容,向蓄才三月,今不啻三年耕之蓄矣”,甚至因为公田收入浩瀚,不得不对临安丰储仓等大加扩修。及至咸淳四年(1268),朝廷又在临安东青门内后军寨北买地新建咸淳仓,仅此就收储公田米六百万石。时人为此作记曰: 买浙水西六州公田,蠲和籴,停造楮。时人始而愕,中而疑,久而厌然以服。呜呼!难与虑始者民也,不能什利者法也。今岁不籴,楮不造,民不加赋,皆得以自有其有,而粟之积于谷毂下者已六百万斛,隶外司农者不与焉。 《咸淳临安志》编修之际,贾似道正声势熏灼,修志者难免有所粉饰,但从其中描述的事实来看,公田法对南宋晚期增加财政收入、解决江淮军饷和籴等问题,确实取得了一些成绩。正因为如此,后来贾似道兵败失势,朝廷虽曾将“似道不恤民之政,次第除之,以公田给佃主”,决意废除公田笼络人心,但很快又以籴买的名义重新强征浙西公田年租,而且进一步扩大对两浙达官豪富和寺观田米的科索。可见,南宋末年的财政对公田依赖之深,一旦弃去公田,朝政只会更快地陷于瘫痪。 不必讳言,贾似道把那些反对者罢官贬职,充军发配,仓促间强推新法,也使得实际执行过程中滋生出各种各样的弊病。如浙西本是天下粮仓,回买公田的同时,自然也会造成常赋的减少,期间利害得失值得计较。更重要的是,尽管朝廷对回买公田作出各项约束,但因为吏治腐败,“约束虽严详,而民之受害亦不少”。如最初只是要回买豪强逾限之田,算得上是劫富济贫,后来却成了不分对象的抑买,累及普通民家;公田的派买酬价不断缩水,且杂以会子、官告、度牒,加上行关子法后,旧币愈贱,名为买田,实际上往往几近籍没;乃至于各地官吏“一时迎合,止欲买数之多。凡六斗、七斗者,皆作一石。及收租之际,元额有亏,则取足于田主,以为无穷之害。或内有硗瘠及租佃顽恶之处,又从而责换于田主,其害尤惨。”但是,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公田法等政策所以备受诟病,除了上面列举的问题以外,很重要的还在于它们触犯了权贵集团的既得利益,正所谓“得罪于巨室”,终于招致怨谤四起。想当初,贾似道以理财馈饷而竖子成名,到后来又因为聚敛理财天怒人怨,乃至于身败名裂,真正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财政问题关系着王朝兴衰存废的命脉,金朝灭亡、南宋灭亡、乃至后来的元朝灭亡,无不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然而,历来治国理财恰恰又最称繁难,因为它牵扯的利益盘根错节,动辄得咎,任何的变动或改革都容易引发群起攻击。为此,北宋名士魏泰早就指出过: 自古为国兴财利者鲜克令终,不然亦祸及其后。汉之桑弘羊、唐之韦坚、王鉷、杨慎矜、刘晏之徒不可胜纪,皆不自免。本朝如李谘、元绛、陈恕、林特子孙不免非命,岂剥下益上阴责最大乎?
浙江文丛之《咸淳临安志》 事实上,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安石变法和贾似道理财都招致众口烁金,后来一个被视作北宋灭亡的祸殃根源,另一个则被认为是南宋亡国的奸贼蠹臣,他们的命运何尝没有相似之处? 不过,贾似道毕竟不是王安石。王安石虽然败了,但连那些反对变法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道德高尚、自律甚严的正人君子。而且,加在王安石身上的很多责骂,更多的是源于蔡京推行的崇宁之政,蔡京说要以王安石为榜样,没想到却把北宋给搞砸了,结果倒霉了王安石,却要为那个推崇自己的人来背万世骂名。贾似道却不同,他是自己做宰相时亲手断送了南宋。当然,要是他当宰相,所行的只有前面提到的那些重刑反腐、理财富国,那么即便结局不好,后世的人们或许最多也只能说他是有心无力,有为无成,或者就像那句似是而非的评语所云——“阃才有余,相才不足”。然而,宰相贾似道还不仅于此。毫无疑问,他还是一个深谙权术而且喜欢揽权自重的人。南宋内忧外患的时局,壮年开阃赢得的盛名,又上援下推,让他一路顺风顺水,直至坐成赵宋王朝擅位专断的最后一代权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