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医二院是杭城历史最悠久的大医院,其前身为杭州广济医院。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起,我在“广济”呆了近五年。对它有零距离的了解。 我是严州(今浙江建德)人。民国十六年(1927年)冬,建德惠英女校停办。因家道清贫,我停学在家。今后路在何方?我不禁愁肠满腹,寝食不安。由于我的小姑母在辛亥革命年间,曾去广济医院产科学堂学习,回到严州之后,创办了普济门诊。为了象她一样学到一技之长,也为了今后谋生,进“广济”成为我的一时之选。 1928年年春节刚过,得到基督教杭州内地会学道院的一位牧师家属来函,说广济医院招生,我匆忙筹款赶到杭州,不料招生考试已在当日进行。经教友疏通,医院准我次日补考。几天后医院发榜,天从人愿,我幸运地被广济护士学校录取。 进校不久,我刚学了点德文,学会打针、量体温等基础护理技能,却逢因宋美龄等人提议,南京国民政府饬令浙江省将“广济”发还英国人经营。迫于命令,原院委会主任洪式闾将二、三年级护生带走,另起炉灶。我们一年级新生暂时回家,待英国人接受。是年5月20日,移交结束。5月30日,我们这些新生才第二次正式入学。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后我才逐步了解“广济”的历史,弄清症结所在。 据我珍藏的《浙江广济医药产三科五十周年纪念册》(1930年出版)记载:清同治八年(1869年),英国基督教安立甘会派密杜氏医生来杭,在横大方伯赁屋三楹,行医传教,专收戒烟病人,这是西医传入杭州之始。两年后,该会正式创办大方伯医院,后改称广济医院(“广济”意为“广行救济”)由甘尔德主持。光绪七年(1881年),英改派梅藤更掌管医院,先后达45年之久。这期间医院有了较大的发展。 随着医院的逐步扩大,医务人员不足的矛盾日益突出。光绪十一年(1885年),医院创办医校,聘请了专职教师,把余屋僻为教室和实验室,招收第一届医科学生10名。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梅又将直大方伯协和讲堂等屋舍划归医校,正式定名为广济医学堂,开创了杭州开办西医学校的先河。在此前后,产科学堂、药学学堂亦先后开办。 民国十六年(1927年)春,北伐军攻克浙江。是年4月,省政府派员接收了“广济”,将它更名为省政府直辖广济医院,任命留德学人洪式闾为主任(洪建国后历任浙江医学院院长,省卫生厅厅长)。此时,“广济”医、药、产科学校停办,人员四散。为解决护理人员匮乏问题,洪续办护校,学制定为三年。我首次进校时见到的二、三年级护生,乃洪式闾主院时所招。 再说英国人接办广济医院后,在原址设门诊和住院部,在松木场设麻风病院和空气院,专门收治麻风病、肺结核病等传染病人。新任院长苏达立和护理部兼护校负责人巴格罗(女)系英国教会派遣,其他医生、护士都是中国人。稍后,陆续有英国人来杭,[SITESERVER_PAGE] 担任医院的业务骨干。英国医护人员颇有英国绅士风度,其中苏达立、巴格罗还能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当时老百姓习惯称广济医院为“大英医院”。 广济门诊楼在医院南大门西侧,科室齐全,设有药房和化验室。住院部大楼面对南大门,屋顶有口大钟。它的西上、西下为内科,兼治戒鸦片烟病人;东上、东下为外科。手术房设在二楼中间,楼下为X光室。我进院后不久,在水楼楼上增设皮花科,楼下为机器房,有自备发电机。后来,在协和讲堂前又扩设女病房,三楼为妇产科,一、二楼专住其他科室的女病人。 住院部的病房分五个等级,收费相差悬殊。特等病房只摆一张床,伙食由院长家开特灶。日夜有特别护士护理,每日费用为3块银圆,相当于常人半个月的伙食费。那时,空调等尚未问世,特等房的壁炉冬天可烧火取暖。有次我做特别护士,因少不更事,未及时开窗换气,久了竟中毒晕厥,不省人事,救醒后还发高烧数日,才逃过了厄运。 头等、二等、三等病房,各有二、三、四张床,每床日收费三元、一元、八角。大病房则有12张床,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每床日收费4角银币。上述费用包括全部检查、治疗和伙食开支。 在“广济”附近,私人医院诊所甚众。东首有保庆医院、寿山医院;西头有祥林伤医院、钱仲青诊所、詹子翔诊所;正对面有钟更生诊所。在不远处的金鸡岭,还有济生产科医院。这是杭城医院最集中的地区,其中有的名医兼在“广济”看门诊。 我记得德日派医生钱仲青在院兼看外科。有次看病时,钱和病人意见相左,患者气呼呼地走了,又到钱的诊所挂号。诊所打来电话,要钱快去。钱回去一看,病人就是刚才那位。于是,双方都异口同声,大呼晦气。 我们进广济护校虽免交学杂费和伙食费,但校方完全把学生当劳动力使用。白天,我们在病房工作八小时,一有差错,即受到呵责。晚上除周末外,天天上课,先后学了内、外、眼、妇、五官、解剖生理学、实用护病学、药物学、细菌学、产科学、饮食学、伦理学等12门课程。因工作劳累,睡眠不足,听课时大家常哈欠连连,昏昏欲睡。有的老师见状就在讲课时突然提高嗓门,吆喝“失火了”。同学们惊慌睁开双眼,面面相觑,见四周平安无事,才相视一笑,继续听课。 到了第二年,随着新生入学,编了乙班,我们甲班才改在白天上课。医院还聘请了湖北人高月仙任专职校长。高月仙吸取护生流生过多的教训,规定新生入学初,要试用三个月,合格者方可转入正规学习,才能戴上护生的帽子。 护校制度十分严格,除部分系合理规定外,有些制度颇为不近情理。如规定护生和男医生不许开玩笑、拿处方去取药时,不得和药剂师讲话等等。学校还规定:护生不能谈恋爱、上午不会客、往来信件要被拆检,如发现有“违规”之处,不但信撕了,还要“吃大菜”(受训斥)。我读二年级时,乙班冯月娟父亲来杭看望女儿,父女说了几句话。巴格罗当天就找冯训话,傍晚就贴出开除冯的布告。全校护生为之骇然,联名要求收回成命,英国人不允。幸逢X光室傅维德医生暗中如此这般的嘱咐一番,大家[SITESERVER_PAGE] 团结起来,宣布罢工、罢课。校方本来底气不足,更怕事态扩大,就偷偷地撕下布告了事。 同学们看到团结的力量后,对不合理的规定,更加敢于提出意见。当时,院内英国人每日上午10时,可回家吃“茶”,中国医护人员就没这个权利。我们就强烈要求享受同等待遇。结果院方让步,同意我们10点钟也可吃点心,由医院出资,面包房每日供应各式面包、饼干。 因为“广济”是教会医院,故护校招生时,基督徒往往能被优先录取,而非教徒入学后亦得参加宗教活动,如周日休息,全体护生上午必须到院内礼拜堂做礼拜。每逢周三下午,我们还要轮流布道,向病友宣传基督教。我因口齿讷讷,每次轮到布道,总请能说会道的同学帮忙,作为交换,我则替她去病房做事。同学赵某入学时就是教徒,伶牙俐齿,起初深得医院宠信。后来她多次行窃事发,被院方依院规将她开除,由家长领回。 和我同时进校的护生有30余人,大多来自下三府,即较为富裕的杭嘉湖地区,少数则来自相对贫困的上八府,即宁、绍、台、金、衢、严、温、处地区。由于工作艰辛,管理太严,不少人见异思迁,中途退学,改入职业学校。医院见情况不妙,就补充规定退学时,要补缴伙食费,每月以六元计。但以后仍有人继续离校。 1929年岁末,北京中华护士学会派员来杭,抽考解剖生理学、药物学和细菌学三课,作为第一次毕业考。1931年春,医院毕业考后,北京又来人考查其它九课。我门门及格,终于拿到两张文凭:一张是广济医院的,另一张为中华护士学会的。 这时,甲班只剩下四人。除我和表姐李静霞来自严州外,还有金华的李静尘,杭州孤儿园来的毛琳玉。我们因经济拮据,深知读书之不易,都笃志于学。亲属又一再鞭策我们要有志气,激励我们发奋学习,促使四人都咬紧牙关,坚持到毕业。 出乎意料,医院竟以我们学习时间不足三年为由,要我们先进行义务劳动。拖到6月和我们正式签约时,他们又动员我们为母校再服务三年,月工资15元,仅为外请人员的一半。我不便公开反对,只好敬谢不敏,仅签约一年。 一年后,广济医院接调令,要选派三名护士去北平协和医院工作。在应届毕业生中,李静霞已进修产科,因此其余三人入围。我母亲知道后坚决不同意我赴平,于是缺额由杭州缫丝厂的张文君补,我亦因而转到杭州丝厂,补了张文君的缺。 我在广济医院学习、工作五年,目有所见,耳有所闻,医院的英国人虽白视甚高,常常宣扬西方的价值观和基督教,但他们在传授先进的医学科技、推动杭城卫生事业的发展方面,确实做了许多有益的工作。他们在帮助贫困的中国孤儿方面,也做了一些善事,我亲身见到的就有数起: 义乌小姑娘徐招桂,因冻疮高度腐烂,截去双脚脚指头,步履踉跄,被家庭遗弃,一直由医院养着。我读二年级时,巴格罗将她改名为徐路得,出资送她去马市街信谊小学读书。遵照巴的嘱咐,我曾多次隔周接送她去学校。招桂很懂事,每次给她的五角零用钱,常常在口袋里放着不用。徐小学毕业后,巴再送她去宁波华美高级护士学校培养。 建国初,巴格罗在中国工作数十年后回国。回国前夕,我和数十名在杭护校校友,应约去和她话别,并一一摄影留念。六十年代,巴曾托中国在英留学生到杭州寻找招桂。招桂得悉巴在英国某地老人公寓度晚年,曾买了杭州上等绸缎,缝制了中式服装丝棉袄两件,邮寄英国,赠送给巴格罗和巴的表姐,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