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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杭大禹说的始作俑者是唐人
来源:《余杭考略》  作者:俞强  日期:2021-04-06

清嘉庆戊辰年(1808)重修《余杭县志》(以下简称嘉庆志)卷2《建置》写道:

 

禹杭者,夏禹东去,舍舟航登陆,因以为名。司马彪《郡国志》

 

“司马彪《郡国志》”六个字是嘉庆余杭县志的注文,说明这是大禹说的原始依据。原文“禹杭者”云云,则是直截了当将“禹杭”与“余杭”等同起来,“禹”和“余”在这里变成了想当然的谐音通假字,而“舍舟航”的“航”字也隐含着“航”与“杭”字通假,就是说,光从字面上就可将“禹航”理解为“余杭”,从而加深人们对于余杭地名来自大禹舍航登陆的印象。那么所谓“司马彪《郡国志》”这个出典究竟是否可靠呢?

 

司马彪是西晋人(?-306),《郡国志》是他《续汉书》里的八种志书之一。因范晔所撰《后汉书》无志,南朝萧梁时刘昭给《后汉书》作注便将司马彪各志析为30卷补入,虽为附骥,却弥补了《后汉书》无志的缺憾。司马彪《郡国志》在《后汉书》30卷志书中的次第是第19卷至第23卷,占有5卷篇幅,《嘉庆志》引述“禹杭”之说,又注明出自“司马彪《郡国志》”,当即指此。但今考清王先谦(1842-1917)《后汉书集解》本30卷志书部分的第22卷,即《郡国志》扬州卷中的吴郡“余杭”条下,却并无此句。钱林书先生《续汉书郡国志汇释》所依据的是中华书局廿四史标点本,在同一条目下,也没有征引到此说。这就表明,今传本《后汉书》所补入的司马彪《郡国志》和学者们所能搜集到的异说里,其实都没有《嘉庆志》所提到的这一条记载。那么《嘉庆志》的原始依据究竟从何而来呢?

 

这里选录几种极具权威的称余杭之名成因于大禹的志书一种类书:

 

1.南宋咸淳年间(1265-1274)潜说友《咸淳临安志》卷16《疆域一》对杭州包括余杭在内的建置沿革作了一些考证,其相关一节,作如下交代:

 

《郡国志》《寰宇记》《皇朝郡县志》皆云,杭因禹得名。且谓山顶有石穴,相传禹维舟处。又谓本禹杭,俗讹禹为余。

 

2南宋嘉熙年间(1237-1240)开刻然后陆续成书的祝穆《方舆胜览》卷1《浙西路临安府》云:

 

余杭,《寰宇记》:夏禹舍舟航登陆于此,因名。

 

3南宋乾道五年(1609)周淙《乾道临安志》卷2《历代沿革》云

 

《太平寰宇记》:夏禹东去,舍舟航登陆于此,乃名余杭。

 

4北宋太平兴国年间(976-984)乐史《太平寰宇记》卷93《江南东道五》云

 

《郡国志》云:夏禹东去,舍舟船登陆于此,乃以为名。

 

5.类书,北宋太平兴国年间李昉等《太平御览》卷170《江南道上·杭州》云

 

《郡国志》曰:夏禹东去,舍航登陆于此,乃以为名。

 

这几种两宋文献虽然字句略异,但大意相同,都认为“杭因禹得名”。123三种又都把乐史撰著的《太平寰宇记》(12简称为《寰宇记》)当作大禹说的主要来源,而乐史本人则和《太平御览》的编者李昉等人一致,将《郡国志》作为此说之源。

 

于是可知,《郡国志》是大禹说的终极源头。

 

因此,余杭嘉庆志的引述也应该和上列诸书一样,是有其源流依据的。需要说明一下的是,余杭之有县志,据嘉庆志张吉安《序》,开始于北宋祥符年间(1008-1016),比太平兴国稍晚二十多年,也就是说,乐史、李昉他们当初能够看到的文献资料,第一部《余杭县志》的编者也基本都能看到,而余杭修志,远绍近继,代有编纂。嘉庆志正是在继承前代县志的基础上重修的,故其所称《郡国志》此条属于历代县志移录而来,应在情理之中。

 

然而,由于今传本司马彪《郡国志》根本就没有“禹杭者,夏禹东去,舍舟航登陆,因以为名”这一记录,则所有溯及至西晋的大禹说来源就完全是一场竹篮打水,正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况且,司马彪《郡国志》的体例,对于郡国县邑等名称基本都不溯源,例如对吴郡各县仅作如下记述:

 

吴,本国,震泽在西,后名具区泽。海盐。乌程。余杭。毘陵,季礼所居,北江在北。丹徒。曲阿。由拳。安。富春。阳羡,邑。无锡,侯国。娄。

 

由这个例子可见此书之简要,这一条除了吴、毘陵、阳羡无锡稍有解说外(但均不涉及名称起因),其他都只是排列其名而已,它甚至还不如班固的《汉书·地理志》详细。所以,我们无法想象作者在此会对余杭作一个特别的地名起源说明。

 

司马彪这篇《郡国志》要到南梁刘昭将其补入《后汉书》并为其作注时,才开始点明那些郡国县邑的由来出处。“余杭”条下的刘昭注是:

 

顾夷曰:秦始皇至会稽经此,立为县。《史记》曰,始皇临浙江,水波恶,乃西北二十里,从狭中渡。徐广曰余杭也。臣昭案:始皇所过乃在钱唐、富春,岂近余杭之界乎?

 

刘昭这条注释非但无一字提及大禹,并且连余杭出自秦始皇的说法尽管有顾夷、徐广之证在前,也是保留疑义的。这就可以确定,如果《郡国志》原文有大禹说,刘昭没有必要舍近求远去引证一种他自己都深表狐疑的秦皇说。这一证据有力地说明,所谓司马彪的那一条大禹说,不但传本原文没有,连佚文的可能性也不存在,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那么,文献上言之凿凿的《郡国志》之说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西晋司马彪以外或以后

别有同名的《郡国志》一书呢?

 

宋初乐史(930-1007)《太平寰字记序》云:

 

虽则贾耽有《十道述》,元和有《郡国志》,不独编修太简,抑且朝代不同……臣今沿波讨源,穷本知末,不量浅学,撰成《太平寰宇记》二百卷。

 

此序果然提到“元和有《郡国志》”。元和(806-820)是唐宪宗年号,期间涉及全国范围并且传到今天的地志只有将李吉甫(758-814)编成于元和八年上(813)的《元和郡县图志》(以下或简称《元和志》)一书。李氏此书是一部配图的地理总志,内容和形式都超越了唐初魏王李泰编纂的《括地志》,是唐代地理名著。那么乐史序中所指称的“元和《郡国志》”是否就是这部《元和郡县图志》呢?这是一个迄今还没有完全弄清楚的问题。乐史撰《寰宇记》,从体例到内容,《元和志》都是他主要的参考书,因而经常被大段抄录。问题是,乐史引用书目往往不严谨,有时全称,有时简称,有时还采用变称。由于引用的书目涉及多种地志,变称一多,就难免引发混乱以致张冠李戴。如《太平寰宇记》卷3《河南府》之引书,有《郡国县道记》,有贾耽《郡国志》,有《汉书·郡国志》,还有为解说“苌弘祠、白君祠、石虎”等遗迹而引的《郡国志》等等。贾耽(730-805)是比李吉甫年长28岁的唐代地理名家,著有《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贞元十道录》等,乐史这里引用的《郡国县道记》、贾耽《郡国志》,应该就是被他一书两称而实际上是同部著作的《古今郡国县道四夷述》(《太平御览》常引作《四夷郡国县道记》)。《汉书》只有《地理志》而无《郡国志》,之所以被引作《汉书·郡国志》,今人王楚文《太平寰宇记》点校本认为脱一“后”字,当作《后汉书·郡国志》。至于“苌弘祠、白君祠、石虎”下所引的无冠名《郡国志》,依照乐史序言,似乎是指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了,但该书传至今日即如贺次君先生点校本,因阙文重重,无法校对到这三条引文,造成后人甄别困难。贾耽之书虽也间或被称为《郡国志》,但其人已早于元和年去世,因而不能设想无冠名之元和《郡国志》可能是贾耽著作。

 

问题集中到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有无可能被乐史变称为《郡国志》,或者说本来就有过《元和郡国志》的别称。有近代方志学家、校勘学家之称的繆荃孙(1844-1919),就把见于《太平寰宇记》的无冠名《郡国志》引文一概视作《元和郡县图志》佚文。

 

但问题远非如此简单,依据后人引书看,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用《元和郡县志》全名引述,祝穆《方舆胜览》用《元和志》简称,宋初的《太平御览》引《郡国志》条目偶有合于《元和志》,又引作《元和郡县图志》,而乐史本人抄录李书根本就不称引书名。由此论之,李吉甫亲笔所著的《元和郡县图志》是不太可能被简称或变称为《郡国志》的。还有一个现象是,《元和志》一般只列主条目,而《寰宇记》引《郡国志》共有354条,基本都是一些次条目。清代严观作《元和郡县补志》辑补今本《元和郡县图志》时,将《寰宇记》引《郡国志》文,只部分地看作是《元和志》佚文,收入了其中34条,其余条目则以尽是“稗官小说,多与正史不合,未敢滥入”,可见《元和志》与《郡国志》两书在体例与内容上有重大差别。

 

《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8年第1辑刊登过由葛蓬天编译的日本学者高桥稔《元和郡国志研究》一文。据介绍,高桥稔检出《寰宇记》引用《郡国志》佚文,只有36条在今本《元和志》里找到相同条目,但内容却有明显差异,因此乐史所引《郡国志》和今本《元和志》绝非一事。高氏还根据《唐会要》等文献。认为《元和郡县图志》曾出现过30卷、40卷(今本)、54卷三种说法,40卷本是在元和八年已编成的30卷本基础上扩衍,乃作者手定本,而54卷本是李吉甫于元和九年卒后由他人将其《六代略》及这本所谓《郡国志》羼入后的卷次,至南宋时又遵循李吉甫进书表基本精神,刊落后增的内容,恢复了40卷本旧观。从高桥稔的论证看,宋人引述的元和《郡国志》,很可能就是54卷本《元和志》的部分内容。或者也可以说,元和《郡国志》虽然不能贸然认定其为《元和郡县图志》的增订本,它也是一部元和时期与李吉甫有密切关系的地理志。

 

应该说,元和《郡国志》与《元和郡县图志》非一人所作甚明,证据很多,因无关本文主题,不予罗列。一个基本理由是余杭一名的来源,两者意见不一。《元和志》卷25《江南道一》云:“余杭县,本吴地。《吴兴记》云:‘秦始皇三十七年,将上会稽,途出此地,因立为县,舍舟航于此,仍以为名。’”可知李吉甫未录大禹舍舟航之事,甚至,他当时都可能还不知道有大禹说。且李书体例但主一说,不征异辞,因此,如果两说不能并立,则元和《郡国志》与《元和郡县图志》必非同一作者。

 

余杭《嘉庆志》所引司马彪《郡国志》的大禹说,从上述情况看,当与《太平寰宇记》、《太平御览》等文献一样,实际上只是引证了一个中唐时期才出现的说法。在早期的余杭县志里,原注只可能是“《郡国志》”三字,比较靠后的或明代或清代的县志编者,因两宋地志专著已不易看到,而常识中的《郡国志》正式传本只有《后汉书》所附的司马彪30卷志书中才有,从而被误导,从而便想当然地加上“司马彪”三字,而这一妄加,便虚构了一个让许多人信以为真的大禹说源自西晋的假象。

 

经过以上辨析,至少澄清了两点,第一,大禹说并不始自西晋司马彪;第二,余杭《嘉庆志》和宋代乐史等人所称引的《郡国志》既不是《后汉书》中的司马彪《郡国志》,也不是今本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而是一部今天已佚的中唐地理志。由此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大禹说的始作俑者是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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