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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回忆我的母亲林徽因(三)
来源:学衡微信公众号  作者:梁从诫  日期:2021-05-08

说起母亲和父亲对待古建筑的立场,我便不能不提到对于「大屋顶」的批判问题,这个批判运动虽然是在母亲去世之后,针对父亲的建筑思想开展的,但这种建筑思想历来是他们所共有的,而且那批判的端倪也早已见于解放之初。这表面上虽是由经济问题引出来的,但实质上却是新中国的新建筑要不要继承民族传统,创造出现代的民族形式的问题。对于这个重大课题,母亲和父亲出于他们自幼就怀有的深厚的爱国主义感情,早在留学时期便已开始探索。他们始终认为,现代建筑的材料与结构原则,完全有可能与中国古代建筑的传统结构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创出一种新的,富有中国气派的民族风格。他们经过反覆思考,明确否定了几十年来风行于世界各地的「玻璃盒子」式,或所谓「国际式」的建筑,认为它们抹杀了一切民族特徵,把所有的城市变得千城一面;他们也反对复古主义,反对造「假古董」。早在三十年代初,母亲在为《清式营造则例》所写的「绪论」中,就已经告诫建筑家们「虽需要明了过去的传统规矩,却不要盲从则例,束缚自己的创造力」。但是在民生凋敝的旧中国,他们一直缺乏实践机会。这方面的摸索,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有可能开始。母亲确曾说过,屋顶是中国建筑最具特色的部分,但他们并没有把民族形式简单地归结为「大屋顶」。五十年代前期各地出现的建「大屋顶」之风,是对民族形式的一种简单的模式化理解,或者说是一种误解或曲解,绝不符合父亲和母亲的真正主张。而且当时那种一哄而起,到处盖房子都要搞个大屋顶的做法,正是四十多年来我们在各个领域都屡见不鲜的一哄而起和攀比作风的早期表现,是不能完全由父亲和母亲这样的学者来负责的。五十年代前期,在追求所谓「民族形式」的浪潮中出现的不少建筑,的确不仅在经济上,而且在建筑艺术上都很难说是成功的,然而当时那些不由分说的批判,确实曾深深地伤害了他们从爱国主义立场出发的,科学上和艺术上的探索精神,把他们终身遵循的学术信念和审美原则一下子说得一钱不值,大谬不然,这不能不使他们(母亲去世后,主要是父亲)感到极大的惶惑。继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之后,对「大屋顶」的批判,在以简单粗暴方式对待学术思想问题方面,也在知识界中开了一个极坏的先例。母亲去世很早,没有来得及看到在批判「大屋顶」的同时北京冒出来的那一批俄罗斯式的「尖屋顶」,更没有看到后来会有这么多他们所最恼火的「国际式」高层玻璃盒子,有些上面还顶著个会转圈的「罐头盒屋顶」,以「锷未残」之势,刺破著碧空下古城原有的和谐的建筑天际线;也没有看到在被拆毁的古城墙遗址边上,又长出了那么一排排玻璃与水泥构筑的灰黯的「新式城墙」,否则,她定会觉得自己作为建筑家而未能尽到对历史的责任,那种痛苦我是完全可以想像的。 

  

尽瘁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那些年紧张的实际工作中,母亲也没有放松过在古建筑方面的学术研究。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她和父亲以及莫宗江教授一道,在初步学习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之后,将他们多年来对中国建筑发展史的基本观点,做了一次全面的检讨,并在此基础上写出了《中国建筑发展的历史阶段》这篇长文(载一九五四年第二期《建筑学报》),第一次尝试著以历史唯物主义作为指导思想,重新回顾从远古直到现代中国建筑发展的整个历程,开始为他们的研究工作探求一个更加科学的理论基础。 

  

在那几年里,母亲还为建筑系研究生开过住宅设计和建筑史方面的专题讲座,每当学生来访,就在床褥之间,「以振奋的心情尽情地为学生讲解,古往今来,对比中外,谑语雄谈,敏思遐想,使初学者思想顿感开扩。学生走后,常气力不支,卧床喘息而不能吐一言」(吴良镛、刘小石:《梁思成文集·序》)。这里我想特别指出,母亲在建筑和美术方面治学态度是十分严谨的,对工作的要求也十分细致严格,而绝没有那种大而化之的「顾问」作风。这里,我手头有两页她的残留信稿,可以作为这方面的一个例证。为了不使我的这份记述成为空洞的评议,这里也只好用一点篇幅来引录信的原文,也可以算是她这部文集的一个「补遗」吧。一九五三年前后,由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编,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建筑彩画图案》,请她审稿并作「序」,她对其中彩图的效果很不满意,写信提出了批评,其最后几段如下: 

  

(四)青绿的双调和各彩色在应用上改动的结果,在全梁彩色组合上,把主要的对比搅乱了。如将那天你社留给我的那张印好的彩画样干,同清宫中大和门中梁上彩画(庚子年日军侵入北京时,由东京帝国大学建筑专家所测绘的一图,两者正是同一规格)详细核对,比照著一起看时,问题就很明显。原来的构图是以较黯的青绿为两端箍头藻头的主调,来衬托第一条梁中段以朱为地,以彩色「吉祥草」为纹样的枋心,和第二条梁靠近枋心的左右红地吉祥草的两段藻头。两层梁架上就只出三块红色的主题,当中再隔开一块长而细的红色垫版,全梁青、绿和朱的对比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点也不乱。 

  

从花纹的比例上看,原来的纹样细密如锦,给人的感觉非常安静,不像这次所印的那样浑圆粗大,被金和白搅得热闹嘈杂,在效果上有异常不同的表现。青绿两色都是中国的矿质颜料,它们调和相处,不黯也不跳;白色略带蜜黄,不太宽,也不突出。在另外一张彩画上看到,原是细致如少数民族边饰织纹的箍头两旁纹样,在比例上也被你们那里的艺人们在插图时放大了。总而言之,那张印样确是「走了样」的「和玺(木宛)花结带」,与太和门中梁上同一格式的彩画相比,变得五彩缤纷,宾主不分,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聒噪喧腾,一片热闹而不知所云。从艺术效果上说,确是个失败的例子。 

  

从这段信中,不仅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专业的钻研是怎样地深入细致,而且还可以看到,她在用语言准确而生动地表述形象和色彩方面,有著多么独到的功夫(这本大型专业参考工具书后于一九五五年出版)。 

  

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所参与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和建造。这里,她和父亲一道,也曾为坚持民族形式问题做过一番艰苦的斗争,当时他们最担心的,是天安门前建筑群的和谐,会被某种从苏联「老大哥」那里抄得来的青铜骑士之类的雕像破坏掉。母亲在「碑建会」里,不是动口不动手的顾问,而是实干者。五三年三月她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 

  

「我的工作现时限制在碑建会设计小组的问题上,有时是把几个有限的人力拉在一起组织一下,分配一下工作,做技术方面的讨论,如云纹,如碑的顶部;有时是讨论应如何集体向上级反映一些具体意见,做一两种重要建议。今天就是刚开了一次会,有某某等连我六人前天已开过一次,拟了一信稿呈郑主任和薛秘书长的,今天将所拟稿带来又修正了一次,今晚抄出大家签名明天发出,主要要求:立即通知施工组停扎钢筋;美工合组事虽定了尚未开始,所以趁此时再要求增加技术人员加强设计实力,第三,反映我们认为去掉大台对设计有利(原方案碑座为一高台,里面可容陈列室及附属设施——梁注),可能将塑型改善,而减掉复杂性质的陈列室和厕所设备等等,使碑的思想性明确单纯许多。……」


除了组织工作,母亲自己又亲自为碑座和碑身设计了全套饰纹,特别是底座上的一系列花圈。为了这个设计,她曾对世界各地区、各时代的花草图案进行过反覆对照、研究,对笔下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描画过几十次、上百次。我还记得那两年里,我每次回家都可以看到她床边的几乎每一个纸片上,都有她灵感突来时所匆匆勾下的某个图形,就像音乐家们匆匆记下的几个音符、一句旋律。 

  

然而,对于母亲来说,这竟是一支未能完成的乐曲。 

  

从五四年入秋以后,她的病情开始急剧恶化,完全不能工作了。每天都在床上艰难地咳著、喘著,常常整夜地不能入睡。她的眼睛虽仍然那样深邃,但眼窝却深深地陷了下去,全身瘦得叫人害怕,脸上见不到一点血色。 

  

大约在五五年初,父亲得了重病入院,紧接著母亲也住进了他隔壁的病房。父亲病势稍有好转后,每天都到母亲房中陪伴她,但母亲衰弱得已难于讲话。三月三十一日深夜,母亲忽然用微弱的声音对护士说,她要见一见父亲。护士回答:夜深了,有话明天再谈吧。然而,年仅五十一岁的母亲已经没有力气等待了,就在第二天黎明到来之前,悄然地离开了人间。那最后的几句话,竟没有机会说出。 

  

北京市人民政府把母亲安葬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纪念碑建筑委员会决定,把她亲手设计的一方汉白玉花圈刻样移做她的墓碑,墓体则由父亲亲自设计,以最朴实、简洁的造型,体现了他们一生追求的民族形式。 

  

十年浩劫中,清华红卫兵也没有放过她。「建筑师林徽因之墓」几个字被他们砸掉了,至今没有恢复。作为她的后代,我们想,也许就让它作为一座无名者的墓留在那里更好? 

  

母亲的一生中,有过一些神采飞扬的时刻,但总的说来,艰辛却多于顺利。她那过人的才华施展的机会十分短暂,从而使她的成就与能力似不相称。那原因自然不在于她自己。 

  

在现代中国的文化界里,母亲也许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多少带有一些「文艺复兴色彩」的人,即把多方面的知识与才能——文艺的和科学的、人文学科和工程技术的、东方和西方的、古代和现代的——汇集于一身,并且不限于通常人们所说的「修养」。而是在许多领域都能达到一般专业者难以企及的高度。同时,所有这些在她那里都已自然地融会贯通,被她娴熟自如地运用于解决各式各样的问题,得心应手而绝无矫揉的痕迹。不少了解她的同行们,不论是建筑界、美术界还是文学界的,包括一些外国朋友,在这一点上对她都是钦佩不已的。 

  

谈起外国朋友,那么还应当提到,母亲在英文方面的修养也是她多才多艺的一个突出表现。美国学者费正清夫妇一九七九年来访时曾对我说:「你妈妈的英文,常常使我们这些以英语为母语的人都感到羡慕。」父亲所写的英文本《图像中国建筑史》的「前言」部分,就大半出自母亲的手笔。我记得五十年代初她还试图用英文为汉武帝写一个传,而且已经开了头,但后来大概是一个未能完成的项目。 

  

总之,母亲这样一个人的出现,也可以算是现代中国文化界的一种现象。一九五八年一些人在批判「大屋顶」时,曾经挖苦地说:「梁思成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古文好,洋文也好,又古又洋,所谓修养,既能争论魏风唐味,又会鉴赏抽象立体……」这些话,当然也适用于「批判」母亲,如果不嫌其太「轻」了一点的话。二十世纪前期,在中西文明的冲突和交会中,在中国确实产生了相当一批在不同领域中「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多少称得上是「文艺复兴式」的人物。他们是中国文化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他们的成就,不仅光大了中国的传统文明,也无愧于当时的世界水平。这种人物的出现,难道不是值得我们中国人骄傲的事?在我们中华文明重建的时候,难道不是只嫌这样的知识份子太少又太少了吗?对他们的「批判」,本身就表示著文化的倒退。那结果,只能换来几代人的闭塞与无知。 

  

新中国成立后,母亲只生活了短短六年时间,但她的思想感情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是因为,当时的新政权曾以自己的精神和事业,强烈地吸引了她,教育了她。以她那样的出身和经历,那样的生活和思想方式,而能在短短几年里就如此无保留地把自己的全部信任、智慧和精力都奉献给了这新的国家、新的社会,甘愿为之鞠躬尽瘁,又是那样恳切地决心改造自已旧的世界观,这确是一件发人深省的事。许多人曾对我说过:你母亲幸亏去世得早,如果她再多活两年,「反右」那一关她肯定躲不过去。是的,早逝竟成了她的一种幸福。对于她这样一个历来处世真诚不欺,执著于自己信念的人,如果也要去体验一下父亲在后来的十几年中所经历过的一切,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局面,我简直不敢想像。文革期间,父亲是在极度的痛苦和困惑中,顶著全国典型「反动学术权威」的大帽子死去的。我只能感谢命运的仁慈,没有让那样的侮辱和蹂躏也落到我亲爱的母亲身上! 

  

一九五五年,在母亲的追悼会上,她的两个几十年的挚友——哲学教授金岳霖和邓以蜇联名给她写了一副挽联: 

  

一身诗意千寻瀑, 

万古人间四月天。 

  

父亲曾告诉我,《你是人间的四月天》这首诗是母亲在我出生后的喜悦中为我而作的,但母亲自己从未对我说起过这件事。无论怎样,今天,我要把这「一句爱的赞颂」重新奉献给她自己。愿她倏然一生的追求和成就,能够通过这本文集,化作中国读书人的共同财富,如四月春风,常驻人间! 


  一九八五年四月北京一稿 

  一九八六年四月北京二稿 

  一九九一年四月北京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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