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1896-1945)既是一名著名作家,也是一名烈士。
郁达夫(1896-1945)既是一名著名作家,也是一名烈士。 郁达夫是杭州富阳人,富阳在杭州西南,距杭州市仅40公里。在杭富公路未建成之前,两地之间的交通主要是依靠富春江(钱塘江)这条水路进行。据郁达夫回忆,他幼年时代的富阳县城是“人家不满三千,商店不过百数”的地方。尽管城小,然而富春山水却是名满天下,而且富阳还是三国时吴大帝孙权的故里,这位“生子当如孙仲谋”的人物,一直是富阳人的骄傲。 1912年9月,郁达夫进入了秦望山麓的之江学堂预科(在此之前,他曾在杭州府中学肄业),他进这所由美国基督教长老会所办学校的主要目的是学习英文。虽然,后来由于参加“学潮”的关系,他在这个学校仅仅待了几个月的时间,但对这所学校的一草一木还是有感情的。1933年5月21日,郁达夫在《半日的游程》一文中写道: 去年有一天秋晴的午后,我因为天气实在好不过,所以就搁下了当时正在赶着写的一篇短篇的笔,从湖上坐汽车驰上了江干。在儿时习熟的海月桥、花牌楼等处闲走了一阵,看看青天,看看江岸,觉得一个人有点寂寞起来了,索性就朝西的直上,一口气便走到了二十几年前曾在那里度过半年学生生活的之江大学的山中。二十年的时间的印迹,居然处处都显示了面形:从前的一片荒山,几条泥路,与夫乱石幽溪,草房藩溷,现在都看不见了。尤其要使人感觉到我老何堪的,是在山道两旁的那一排青青的不凋冬树;当时只同豆苗似的几根小小的树秧,现在竟长成了可以遮蔽风雨,可以掩障烈日的长林。不消说,山腰的平处,这里那里,一所所轻巧而经济的住宅,也添造了许多;像在画里似的附近山川的大致,虽仍依旧,但校址的周围,变化却竟簇生了不少。第一,从前在大礼堂前的那一丝空地,本来是下临绝谷的半边山道,现在却已将面前的深谷填平,变成了一大球场。大礼堂西北的略高之处,本来是有几枝被朔风摧折地弯腰屈背的老树孤立在那里的,现在却建筑起了三层的图书文库了。二十年的岁月!三千六百日的两倍的七千二百日的日子!以这一短短的时节,来比起天地的悠长来,原不过是像白驹的过隙,但是时间的威力,究竟是绝对的暴君,曾日月之几何,我这一个本在这些荒山野径里驰骋过的毛头小子,现在也竟垂垂老了。 △ 之江校景 一路上走着看着,又微微叹着,自山的脚下,走上中腰,我竟费去了三十来分钟的时刻,半山里是一排教员的住宅,我的此来,原因为在湖上在江干孤独得怕了,想来找一位既是同乡,又是同学,而自美国回来之后就在这母校服务的胡君,和他来谈谈过去,赏赏清秋,并且也可以由他这里来探到一点故乡的消息的。 1913年秋,郁达夫和长兄郁曼陀夫妇“偕赴日本”。3年以后,遵母命回国与同里孙荃完婚。返回日本后,他写了一首诗赠孙荃: 题君封号报君知,两字兰荃出楚辞。 别有伤心深意在,离人芳草最相思。 虽然孙荃也能写诗,但她与郁达夫后来的女友王映霞相比,在体貌和性格上都要逊色很多,最终,两人的婚姻就名存而实亡了。 郁达夫在家乡完婚期间,还写了一首关于之江龙门山的题壁诗: 天外银河一道斜,四山飞瀑尽鸣蛙。 明朝我欲扶桑去,可许矶边泛钓槎? △ 龙门山 1927年1月14日,郁达夫在上海孙百刚家里结识了王映霞。后来,王映霞在其《半生杂忆》中回忆道: 他(引者:指郁达夫)身材并不高大,乍看有一些潇洒的风度。一件灰色布面的羊皮袍子,衬上了一双白丝袜和黑直贡呢鞋子。从留得较长而略向后倒的头发看上去,大约总也因为过分的忙碌而有好久未剪了。他前额开阔,配上一副细小眼睛,颧骨以下,显得格外瘦削。 《半生杂忆》是王映霞写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一部回忆录,在与郁达夫相识已逾50年后,她仍能这样清晰地写出了郁达夫当时的容貌和服饰,足见这一天对王映霞而言,真是一个令她“无法忘去的日子和时刻”。 而郁达夫呢,他早已将与王映霞相识的这一天写进了当日的日记之中。这部题为《村居日记》后来又被郁达夫列为《日记九种》之一,于1927年9月1日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且看郁达夫是如何记录他与王映霞的相识: 这一天是星期五,郁达夫说是“晴暖如春天”。一月本是上海最冷的日子,是不是遇见王映霞就“如春天”了?抑或两者都有?郁达夫写道: 从光华出来,就上法界尚贤里一位同乡孙君那里去。在那里遇见了杭州的王映霞女士,我的心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中午我请客,请她们痛饮了一场,我也醉了,醉了,啊啊,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可能也在那里忆我?……月明风暖,我真想煞了霞君。 这一年王映霞是18岁,属于妙龄少女之龄,而郁达夫是30岁,已出版过《沉沦》等多部小说的创造社作家,家有妻室和三个子女,但郁见王,却是一见钟情。 郁达夫是一个性情中人,情感外露而纤敏。有人说他“一生放荡不羁,饮酒,狎妓是其生活中常存的内容,对女性的泛爱,使他的一生和许多女性有过或深或浅的交往”。(谢泳《鲁迅郁达夫日记比较阅读》) 郁达夫在想念王映霞的同时,他的发妻孙荃曾有信来,劝他“谨慎为人”。可是“殊不知我又在为王女士颠倒”。郁达夫是作家,以卖文为生,他说:“我若能得到王女士的爱,那么恐怕此后的创作力更要强些。” 然而,郁达夫越是想念王映霞,就越是苦闷,于是,他又去狎妓。他读日本作家谷崎精二的小说《恋火》,自己将自己比作小说中所叙述的那位有妻子又有恋人,由于两者都想得,最终夹在中间受苦的那位男主人公。他在日记里写道: 我时时刻刻忘不了映霞,也时时刻刻忘不了北京的儿女。一想起荃君的那种孤独怀远的悲哀,我就要流眼泪,但映霞的丰肥的体质和澄美的瞳神,又一步也不离的在追迫我。 郁达夫身高1.64米,瘦弱型,王映霞身高约1.60米,丰满型,杭州艺专的雕塑家刘开渠说王是“杭州三美之一”。郁达夫得过肺结核,这种病的特征是性欲亢奋。而且郁达夫喜欢丰满型的女人,所以一见王映霞就被为她的外形所吸引。 而正在郁达夫和王映霞热恋的1927年的年底,孙荃又生下了他和郁达夫的第四个孩子。 从郁达夫1927年3月5日的日记中我们可以看出,郁达夫的追求似乎有了结果,因为王映霞“她已誓说爱我,之死靡他”,而这种结果伴随着男女的亲吻、搂抱外,紧接着就要考虑谈婚论嫁了。 王映霞,杭州人,本名金宝琴。后过继给外祖父王南(号二南),易姓王,单名旭,外祖父又以“映霞”两字赐号。从此,外祖父就成了祖父了。 王映霞毕业于浙江省立女子师范学校。在女师读书期间,她读了郁达夫的成名之作《沉沦》,这是郁达夫写于日本东京的一部自传体的中篇小说。主人公是与郁达夫相同的留日学生,郁达夫写了他的“性苦闷”,写了他的“偷窥”——偷看日本女人洗澡,“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的大腿!这全身的曲线!”这些,都给少女的王映霞以很大的震撼,“也对这个作者的形象产生了一些想象”。 一个有情,一个有意,郁达夫爱王映霞的形,王映霞慕郁达夫的才,一来一往,两人同居了。 △ 郁达夫与王映霞 这样生活,应该是幸福的,很快,就有了爱情的结晶。1928年生长子郁飞(阳春),1929年生长女静子(早殇),1931年生次子郁云(殿春),1933年生三子郁亮(耀春),1936年生四子郁荀(建春)。 1933年,郁达夫和王映霞由上海移居杭州。1936年,又在此筑了自己的住房,取名叫“风雨茅庐”。 从1927年到1937年,郁达夫在日记里写下了关于之江地区的记载,兹转录数则于下: 这一天天气又好,人又只有我们两个(按:郁达夫和王映霞),走的地方,又是西湖最清净的一块,我们两人真把世事都忘尽了,两人坐在理安寺前的涧桥上,上头看着晴天的碧落,下面听着滴沥的泉声,拥抱着,狂吻着,觉得世界上最快乐,最尊贵的经验,就在这一刻中间得到了,…… 杭富路一带,依山傍水,风景实在灵奇之至,可惜我事拥心头,不能赏玩,坐在车里大有浪子还乡之感。 (午后)三点多钟,就和映霞及客出游,乘汽车到梵村,看一路风景…… 先坐车到闸口,上六和塔去看了一回旧题壁的词,一首是《蝶恋花》,是给前年冬天交结的一位游女的。…… 午前11时,(许)绍棣偕周校长至柔来,同去杏花村喝酒。因与幼甫阎氏有午后去九溪之约,故饭后即匆匆驱车往。车过钱江大桥北岸,见桥墩都已打就,大约十月通行之说,确实可靠。…… 九溪茶场,今天游客特多,程远帆氏夫妇,邵裴子先生等,都不期而遇,坐至午后4时,返城。 郁达夫以卖文为生,他的一支笔,居然能够养活两个女人和八个孩子,基本稿费加版税,可能是那个时代给予一个名作家的优厚待遇。不然,郁达夫若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维持,文学史上也就没有郁达夫这个人了。 除了小说、日记外,郁达夫还写了大量的游记和散文,据罗以民统计,郁达夫一生共写了约130篇散文,约60万字。他生前就出版过《达夫散文集》《闲书》《履痕处处》《达夫游记》等散文集子。而其散文中最具特色的当数郁达夫1932年至1936年间在浙江的游记散文。 郁达夫的游记散文似乎有一个特点,就是他在游记中喜欢引经据典,从方志和前人著述中吸收养分。1935年4月,他在游览今天属于之江范畴的龙门白龙潭时,写下了《龙门山路》一文,就参考了清人钱塘张道所辑的《定乡小识》的说法: △ 白龙潭 所谓定乡者,当然是以定山而命名,有定南、定北、安吉、长寿的四乡,又因它们据于县治的上游,所以又名上四乡,以示与县下的孝女、南北钦贤、调露的四乡境界不同。大抵古时定乡的界线,东自江边六和塔算起,西至富阳为止,南望萧山,北接余杭,区域是很模糊辽阔的。现在我们要记小和山、龙门山、午潮山的一带,也只能马马虎虎,遵从古意,暂且以它们为定乡以内的水水山山,而《定乡小识》的第四卷内之所记,就是这一路的山容水貌、古迹诗词,我在下面,也有不少词句是抄这一卷的记述的。 郁达夫用诗描绘龙门坑村之景: 小和山下蛟龙庙,聚族安居二百家。 好是阳春三月幕,沿途开遍紫藤花。 在游玩了白龙潭后,郁达夫又参照《定乡小识》,对白龙潭瀑布来源进行阐述,最后,他说: △ 白龙潭瀑布 我只希望去看白龙潭瀑布的人多一些,可以将那条山路踏平,更希望去游的人,能从龙门坑转向南去,出转塘去坐汽车,可以免去回来时小和山岭的一条山路的跋涉;最后还希望将回到龙门坑村里,再去午潮山的那一点气力省下,转向南面的山上叫作白龙庵的地方去看一看白龙潭瀑布的来源,与钱塘江江上的风帆,因为上午潮山去的一路景色,以及山上的眺望,是远不及现在有一所农场在那里的白龙庵上面的宽敞伟大的。 郁达夫的《龙门山路》为今天保存了20世纪30年代之江地区的一些鲜活史料,特别是其中关于龙门坑村村民生活的描写,为我们提供了当年的民风和民俗情况,尤显弥足珍贵。 除了《龙门山路》以外,郁达夫的另一篇美文《杭州的八月》是写钱江潮汛的,从《论衡》到南宋高宗在江干候潮门外搭高台看潮,从钱武肃王命强弩射涛到阮元的《揅经室集·浙江图考》,一一娓娓道来。 散文之外,郁达夫还好写诗,如《谒岳坟》《西湖杂咏》《立秋后一夜富春江畔与浩兄联句》《宿钱塘江上有赠》《访风木庵,伴凤居等别业,偶感寄映霞》《过西溪法华山觅厉徵君墓不见》《题六和塔》《过富春江》等均是关于西湖、西溪、之江的作品。 1945年秋,郁达夫在侨居地南洋荷属东印度群岛(今印度尼西亚)为日本宪兵所害,年仅49岁。这使笔者想起了毛子水为胡适所写的墓志铭中的一段话:“形骸终要化灭,陵谷也会变易,但现在墓中这位哲人所给予世界的光明,将永远存在。” 郁达夫的身体可以被消灭,但他的作品却永存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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